戏子身后是深秋,左手边是坟墓

戏子身后是深秋,左手边是坟墓

有些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

我是一名戏子。别人都唤我“小生”,因为出演的大多都是周瑜一类的角色。在戏台上唱念做打了些许年,依然没有进过元帅府演过几台戏。我的师傅是城里最出色的戏子,名叫林业。可是听别人传说师傅在十八年前就金盆洗手,那一夜后师傅的左手戴上了铁手套。后来就开了一个戏班子,广收门徒教授戏艺。师傅原本就是生于清末旧时,也沾有一身江湖行侠仗义的气节,他也收留了因战乱征伐而无家可归的孤儿。因此,人们都称师傅为“铁手戏子”。师傅林业告戒我等一干弟子切不准单为官家出戏,这几乎成了这个城子里这一行当的规矩。

那时候各地农民起义并起,新生的大资产阶级掘了风中残烛一般的晚清的坟墓。时代的洪流不断对腐朽的过往开始摧枯拉朽的攻势,看似一派百废待兴,各式物件西风东渐,然则天下是一片群雄割据,新旧参杂。

师傅还育有一个女儿,唱的是青衣一角。她入门晚于我,便称我为师兄,我则唤她小妹。城中凡是看过小妹演过的角,无不赞誉满堂拍手叫我,说是有其母生前风采,一颦一笑走台架势有模有样。

小妹自是生在戏剧世家,加之天姿聪颖,年方及笈便是当时抢手的名角。所谓少年成名,小妹自然也有了脾气,行事随性无拘无束。师傅出于疼爱,也由于小妹年幼时母亲离世的内疚亏欠之意,对小妹也没有多加管束。

公元一九一二年,民国成立。孙文出任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

一时间各地报纸纷纷刊载文章,所有的志士仁人开始哄动,目睹并目送这一场惊鸿巨变。人民百姓也在政府的改革号召下削发易服,改旗易帜从军革命。戏还是一场接一场地上演,人群在台下来来回回成为过客,光景也一天不如一天。师傅没有排戏的时候,就搬一张竹椅子坐在院子里抽烟,拿烟管的手指渐渐发黄,偶尔的日落西斜,浮云失魂落魄受了炮弹轰炸的惊吓。他就呆望着远方,眼睛里爬满了阴翳。

五月的中午,气温爬升地迅猛,街头巷尾都回旋着另实现模棱两可的热浪,浓荫底下的土狗吐着舌头,哈哈地喘粗气。卖凉茶的茶馆在这些个天气里生意总是火热,革命下衣食住行依旧封存着根深蒂固的习惯。一进门,里面人群围坐在桌边,唠着这些月里的零零总总。茶客们正在谈论着日本鬼子。这些年来,这个外来民族在中华大地上肆意倾轧,每天晨报的小角落,或是大个版面都是中日两军的战事。

“听说这几天元帅府每晚夜夜笙歌,这世道城外黎民奔走,这城里土豪官家寻欢作乐。”说这话的人饮下一大口凉茶。

“切莫胡说,这话若是被元帅府的人听到,非打断你的腿。”

“怎么胡说,这林家小妹还不是天天出入元帅府,谁知道干些什么勾当。”那人再强辞嘴。

“是啊,我也看见。”

“戏子总归是戏子。”随桌的人发出啧啧不屑声。总归刺耳恶心。

“你们放什么屁话!”我顺手一摔桌上的瓷碗。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像是一个梦的终结,一个寒冬的起始。

整个茶馆寂静下来,你我心照不宣。地上洒落的茶水发出烦躁的滋滋声。

我在桌上摁下茶水钱。转身离开茶馆,扑面而来的闷热冷不防地全蒙在头上,满眼明亮日光鼎盛。

犹豫着如何告诉师傅小妹这件事。一直到晚饭之后也没能开口。那一晚夜色浓重得犹如一碗煮沸焦黑的糖。等戏班子里的人陆续吃完饭散去之后。师傅叫住我,让我晚上在院子里等他,不要走开。

夜晚的天空总是安静得容易掉落星星闪烁的声音,成群的虫鸣容易唤动夜风,晃动枝桠的影子。我一人百无聊赖地折了一枝树杈,当作行头,便轻轻唱出腔来。柔风细雨,遣词造句,低回婉转。

一片凝固的阴影突然现出一个缺口,映出一个径直走向大门的人影。小妹,我心里一惊,开始慌乱。

“小妹,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我试探道。

小妹惊了一声,“出门和一个主顾商量我出戏的事宜。”

“这些告诉师傅就行了,他会全权负责的。”

“不用,我自己去。”小妹一下冷笑便要出门。

“小妹,你一个人太危险,我陪你去。”我闪身挡在门口。

“你让开。都说了我一人可以。”我和小妹推搡了几个来回。她一把推开我,一个大步便双手推开门扉。

“小妹…”

“爹…”小妹愣在门前。看着门外双手被在身后的师傅。

“你回去,不准去元帅府。”师傅怒目圆睁。

我呆楞在原地。任凭这局势如何紧张也开不了口。

“我今晚要出去!别拦我。”

“回去,你这样你死去的娘会安好吗?”

“你是个懦夫,你不配再提起我娘。我不是你的女儿!”小妹冲着师傅哭诉,流泪的我哭腔模糊了声音。

师傅像是没了全身气力,抖着身体,“回去!”

小妹情满泪水,转身跑回院子,传来一声巨大暴动的关门声。

“你也进去。”师傅慢慢往回走,落下身后乌黑的夜晚,而黎明的到来现在还遥遥无期。

师傅好几天都把小妹锁在房间里。我每天都去给小妹送饭,今天往往带出的饭菜是原封不动昨日的样子。小妹也渐渐消瘦下来,每日每夜泣出的泪把每个黎明与夜晚都衬得透明。我单薄的相劝显得愈发苍白无力,师傅还是铁下心不让小妹出门。好几次夜半我出房门想探探小妹的情况,看见师傅靠着门栏抽着大烟,面无表情,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这期间,元帅府也好几次来请小妹去演戏,师傅都以身体抱恙为缘由推辞了。几个来回下来,元帅府的人依旧是不依不饶,不时送来几大箱贵重礼金以示诚意。

一晚师傅把我叫到他房间,递给我一把钥匙。“这是小妹房间的钥匙,你去把门开了吧!”师傅的面容业已憔悴,晃动的昏黄烛炎徒添了几分苍老。

我答应了一声,在我退出房门时,听见师傅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拦不住了。原谅我。”

小妹被禁闭之后的第二天,便在元帅府的下人邀约下前往出戏。那一天我看她出门,一袭素色长裙,戴了一根精巧别致的发簪,上面雕着一朵淡雅的茶花,在浓黑的发群下夺人目光。

夜晚的城,各家店铺都点上华灯,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明明暗暗,一点点悬浮在空中。人们三两坐在店内,独特馥郁的米酒香味飘荡在人们喧嚣大笑声中,廊下屋檐里。我路过门庭威严的元帅府,大门两边蹲着体态丰满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蓬松的鬃毛显出几分动态。院墙内不时传出酒杯碰撞清脆声,宾客的嬉笑打闹的热烈气氛托起明亮的灯光,冲出狭窄呆板的院墙。隐约听见三两声青衣的唱腔,飘忽不定。可我心里的一角早已砸下千斤的巨石,把我压得无法喘气。其实我,和其余子弟都不理解师傅定下的“不单为官家出戏”的规定。在这个军阀混战的大世代,攀上一个官家豪强,对生意照顾,资金供给都不是坏事。

人声渐渐奚落,热闹满满降温,更深的夜色降临了城头,陆续得店铺关门休息,熄了门外挂着的灯笼。远处城楼放哨的兵卒吹响了宵禁哨,关上的城门发出砰然响声,像拉了一下灯绳,所有的声响都遁隐于黑暗中。

当我走近师傅家门口时,一个横躺在地上的人影出现在面前。衣衫褴褛,沾满了尘土。身上血迹斑斑,身受重伤。

我打开大门进到院内,将倒地之人背回厅堂内安置。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师傅。在这个动荡岁月里,随意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师傅看着这人的面容看了许久,吐出一句话“小生,去找华大夫来。”师傅毕竟于心不忍,决议搭救。华大夫是师傅的忘年之交,两人私交甚好。逢年过节两家也常为走动。

华大夫看到这重伤昏迷之人,诊断了他全身各处的伤口,只是叫我们不必慌张,伤势虽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失血过多后昏迷。他开了几副草药后,对师傅说:“这是你何许人?”师傅摇摇头,:“并无亲疏。”

华大夫放下正在为男子包扎的布条,:“林兄。如今这光景还是少少管事的好。”

“此人倒在我面前,而身负重伤,无不救之理。待此人伤好痊愈,我便送他出门。”师傅说。

“林兄还是这般重情。但愿不再招致祸端。”华大夫在吩咐完之后便整理药箱离开了。

师傅正要吩咐我照料这男子之时,小妹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是刚从元帅府回来。

“这人是谁?”小妹看厅堂里亮着灯便步到里面。

“他之前受伤躺在门前,我将他带了进来。”我把男子背在身后准备把他安置在空房内。

身后听小妹说到:“师兄,我给你拿药。我跟你一起去。”

“小妹,回自己房间去。有你师兄就够了。还有以后少去元帅府这种地方。”师傅的语气不甚平静。

小妹也仍是不服气,掺杂着不耐烦,应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

小妹似乎对这个男子非常在意,她自小便喜欢新鲜事,在这个邻里乡亲已经滚瓜烂熟的城里,陌生人愈发有吸引力。接下来几日,小妹也都是呆在家里和我照顾着男子。有时候盯着男子昏睡的干净脸庞发呆,有时候盯着冒着白烟的煮得沸腾的药罐发呆。我有时候开她玩笑,是不是喜欢他了?小妹总是目光躲闪,脸上泛着红晕,她还值情窦初开的妙龄。

男子是在一个清晨苏醒过来,当时小妹正准备给他喂药,师傅也恰好来到房间里。男子如很多情节里的描绘一样对周遭的人与事感到陌生与惊惧。小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告知了男子,他看着自己身上已经包扎干净的伤口和小妹手上捧着的药碗,犹豫了片刻开口说:“我的故乡被日本鬼子攻陷了。我和家乡人一起逃难,死里逃生才来到的。”

我们生于这个动乱年代,在报纸上和各种口耳相传中渐渐才搞清楚那个日本原来就是我们华夏东边大海的一个岛国。他们的枪炮军舰雪亮刺刀张牙舞爪的狰狞大笑,就是我的全部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干什么的?”小妹问。

“我…我叫林峯。我在故乡是个戏子。”我们听到“戏子”这个词都愣了一下。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小妹起手作势。唱出戏词来。

“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林峯的唱腔有饱满的真实感,又好像空灵清澈似远古时的质朴摇铃声。

一曲唱罢。还似有似余音绕梁。“十分感谢你们的收留,等我伤后便会离开,不与麻烦。”

“你不是说了你是唱戏的。我们这恰巧是个戏班子。你无妨就留下,帮戏班子唱戏,也不枉你的好嗓子。”小妹说。

我也着实是被这嗓音吸引。更多的缘由在日后得知结果时却往往是牵强附会,即使这个决定将是毁天灭地。

“师傅,不如就将他留下,戏班子最近人手也吃紧。”我顺着小妹的思路下去。

“你的声音,并没有骗人。日后有麻烦也自当老朽自作自受。只是我相信戏子的声音。”师傅说完就转身离去。背在身后的铁手在闪着寒光,尤为清冷。

自那以后,林峯便住下了。他的性子平淡如水,不温不火。恰如一壶半开不开的热水,保持着若即若离。小妹也经常拉我和他在一起写戏曲,排对手戏。你唱我和,台上来回几步便是半个天下,又是一整天时间。

不知不觉,天气已慢慢转凉,轻薄的单衣会令人瑟瑟发抖。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也渐渐消失了热闹的虫鸣声与满眼尽是春光的松涛。我们开始穿上了外套长衫,抵御空气里漫无目的的狂风。小妹开始放下长发,戴上温暖柔软的毛线帽子,围起可以盘上数个冬天雪花的围巾。师傅吩咐我们多勤添炉火,别让冷风进了屋里。定期发行了很久的报纸也突然了无音信,像是怕了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怯生生被风吹散了踪迹。时局却在时常在戏班老主顾的一些闲言碎语里听的一二分情况,他们的频频摇头好像是在给这个猜测板上钉钉。这秋天,会愈加寒冷。

林峯经常会一个人望着院墙外的天空,悉数的黯淡阳光透过云层,在他脸上刻画出惆怅。秋天的时候,小妹总喜欢打毛衣,在往常几年,我、师傅还有戏班的师兄妹们都拿到过小妹编的毛衣。今年似乎也不例外,她最近总在织一件藏青色的毛衣,有时会看见她突然停下,把脸埋进未完成的毛衣里。想起来,林峯刚来的那天穿的就是藏青色外衣,穿在他身上有一股自然而不做作的书生之气。眉清目秀的一张脸若是在和平年代也定是一个城里最明亮的少年。

秋,人们都说着是收获。其实也开始了一年里的无所事事。年复一年繁重的农活也来到了尾声,家家户户开始把一马车一马车的稻谷拉回家,原本麦浪滚滚无边无涯的田野在一瞬间慢慢停下了呼吸,留着一丛丛的秸秆,和因为农人粗心大意留下的几株形单影只的麦子。这个时候,戏班子的生意又会慢慢火爆起来,空闲下来的街里邻坊都开始消遣这漫长漫长的能够不停喝茶抽烟的日子。

我还记得林峯在戏班子里出演的第一场戏就是西厢记里最出名的一段:长亭送别。他扮张生,小妹扮崔莺莺。张生远赴京城赶考,留得莺莺在乡苦等。这等离别愁绪,好像渐起的片片秋风,在心上和体表覆上层层冰凉落叶。林峯唱起动情处在眼角不经意处泛起点点泪光。小妹动一点丹唇,风摇杨柳一步三摇,光彩照人不在只剩下两眼泪汪汪。听众也无不动容,唏嘘感叹声此起彼伏,平静如水的台下激起微小涟漪。我们难为一个故事动容,难为一个人等待,难为很多很多的过往扼腕或放声大笑。

一曲终了,曲终人散。留下一片狼藉。我们是看着人们或哭或笑或面无表情地离去,戏子换过无数张脸孔,那些经年不老的人与事都装在我们心里,而最终慢慢遗忘自身。因为人本来就是相同的,名字这个符号却在数千年来一直规范着我们的行为举止,搭上一辈子的向往。我知道林峯那种给人若即若离的感觉原本就是身为戏子的原因。他不是他,但他也是他。小妹对我说过无数次,林峯他身上有着她与生具来的亲近感,还有他的眼神很干净让我见过一次就相信他。

一天醒来,我推开窗户,渐入深秋的阳光不再猖狂,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屋檐上的瓦所折射出青灰色的天空,整个院里里澄亮了许多。小妹和林峯正在院里清扫,林峯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毛衣,小妹换了一枚崭新的发簪—颜色浅浅的雕刻茶花。这一朵比小妹之前的更加鲜活,多了几分姿色,在外物萧条的秋季多出一点亮光。

他们笑得灿烂,让我恍如隔世。师傅那一天也起了个大早,盯着小妹看了好一会,直等到我叫他们该吃早饭,师傅才回过神来。我看见他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怀疑而不安。

那一天停了好久的报纸突然发行起来了。还是一些关于中日战事的报道。死伤人数数字似乎越来越大了,战线绵延了很长一段撕开了中国土地的一道口子。耳边近得听到了动天震地的火炮声。闭上眼看见自然而然的暗影浮动着轻微红光,犹如血色被稀释。血是漫长历史的种子。

白昼时间越来越短,刚才还天地敞亮马上就沉入黑暗。人声窸窣,充当天上星辰的暗语。黑夜密谋,作恶,揭晓一切的时候。雨不失时间地下了起来,让人怀疑天上的宫廷是否是劣质品,那雨就是掉落的一粒粒钉子。晚饭还未开始,就听得院外响起锣鼓声,声音越来越近。

“林先生。我来为我儿子提亲了。”元帅的大嗓门出现在院子里。

“元帅。小女并未出阁,她自己也未有意愿。”师傅起身迎接。

“林先生,你这戏班子也快到头了。让你女儿跟着你也是吃苦。”元帅顺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我们这等小民何故攀得上元帅您这等身份的人。”

“林业。你是忘了之前几年的事情了?”元帅压低下声音。

“我已经放了三根手指在你那里,还有一辈子的演戏。不会再把女儿也送到你那去。”师傅摘下左手的铁手套,三根手指不翼而飞。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小妹抽泣着,一边望着林峯。当看见师傅的三根断指,小妹泣不成声。

“你们这一家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元帅和退周遭的兵卒,留下他一人单枪匹马。我心想,果真有官威。

小妹把头靠在林峯肩上,染在他衣裳黑色的泪渍蔓延了一大块地方。

四下里只响着风声,呼呼地吹起地上的灰尘,黑夜静止不动。“那我就说明来意吧。”元帅放缓语气。少了几分暴戾。“其实我是来有求你们的。近几日,小日本已经攻到离城外不远的地方了。我们这个地方想必已经是囊中之物了。我们司令部已经紧急商讨过了,与其不战而降放任他们进城荼毒百姓—你们在报纸上也知道他们对百姓奸淫掳掠,我们决定背水一战。”

“那怎么来找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师傅也坐下,卸下防备。

“我们是探听到小日本的指挥官喜欢看中国戏。又给他身边的心腹几个送了些大洋还黄金,想借一个看戏的机会…”元帅一张脸隐匿黑暗里,只留下模糊轮廓。“杀了他,待那时我军全军出动把他们杀个精光。”没过月光的浮云开始慢慢散去,每个人脸上还残留黑暗。

空中还隐约浮动着不安的灰尘,院外的灯光和树影偷偷趴伏在墙沿上,这时以局外人的身份静观其变。“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我女儿他绝对不能去。”师傅开口,一字一顿地说。

“可林业你…”元帅的目光扫向师傅的左手。

“这全拜你所赐。”师傅目光锐利毫不留情。“我自会想办法。”

“爹,我去。”小妹说。她的泪已干,在两颊留下浅浅泪痕。

“我去,师傅。反正我只是您收留的一个孤儿。此时也正当相报。”我拦住小妹。

“林师傅,这些事情还是让我们去吧。日本鬼子本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小妹和您就留下。”林峯握住小妹的手。

师傅没给我们答话。只是向元帅拱手,“你还是请回吧,我自会在明天给你答复。”师傅令人送客。

“林业,十八年之前的往事,你怎么恨我都行。可如今这事已不再是家事,是国事危亡的时候了。”元帅出门前对师傅说。

“我怎么可能会不恨你,你不仅是害了我,现在我的女儿…儿…都将被你害死。十八年的光阴,有些事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可现在不管你求还是不求我,我也会帮忙。你走吧!”师傅不置可否。

听着那一声声锣鼓渐行渐远,淡出耳蜗。灯火阑珊,留下模糊的火光,桌椅棱角分明冰冰凉凉。“小妹,我有话要对你说。还有…林峯。”师傅一下子坐在凳子上,显得精疲力尽。

“爹,我和林峯陪你一起去,我不会走的。我们在这次之后就成亲,再侍奉您。”

“小妹,你和林峯不能成亲。”师傅不像以往语气生硬刻板。此时多了疲倦与哀叹。“你把你头上戴的发簪拿给爹看。”

“爹,事到如今你还是一意孤行。林峯是什么人这些天你不也都看在眼里。”小妹带着哭腔。

“林师傅,我不会亏待小妹。虽然现在我一无所有。”

“小妹,把你戴的发簪拿来。”师傅还是重复这句话。

当师傅拿着这一根发簪,他的手开始颤抖,眼泪不自地掉落,我是第一次看见师傅哭得如此伤心,甚至是绝望。“林峯,这是不是你娘交给你的,并祝福你当你遇见自己的心上人时才可以交给她。你娘姓王,叫王雅。”师傅死死攥着这根发簪。用力过度掌心硌着尖锐处,渗出丝丝鲜血。

“您认识我娘?”是吗?

今晚起风了。入夜的秋风,刮着不断凋零的树叶,也染上一丝丝枯黄后的干燥,不再爽朗。“是啊。不能说是认识了。她是我的妻子,也是小妹的亲娘呀!”师傅看着空洞的院落,眼神里写满凄凉,那个时代所发生的故事遗留下来的就只是名为血缘的纠葛与禁忌。“小妹的亲娘雅儿十八年前也是一个名动一时的青衣,那时候我与她正好相识在他父亲—也正是我师傅的戏班子里。师傅当时很器重我,把手艺人的全部本事悉数传授与我。当时她是个亭亭玉立静若处子动如狡兔的姑娘,很多人都非常欣羡。当有一天我知道我爱上你母亲的时候,师傅却也身患重病朝不保夕,临终前雅儿托付于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雅儿也喜欢上了我,这并不是一段无头无尾的婚姻。我们相互扶持,在戏班最困难的时候,也是雅儿怀上了小妹的时候,我拼了命地出戏想给雅儿和戏班都有个好好的交代。年纪轻轻时元帅就是那个人了,在当时也可以说是个意气风发之人。他特别喜欢看戏,就经常请我和戏班去出戏,说来讽刺在最艰难的时候是那个人给了这个赚钱契机。后来,小妹就出生了。我忙活了半辈子,终于能够享受一家人的天伦之乐。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当我和雅儿一天天看着你长大,为父为母是最大的幸福。”

师傅狠狠地抽了一嘴烟,在这一片灰白色的烟雾里,一切都显得不是真切。

小妹没有再哭,这些日子她已经流干了这一辈子的眼泪。我也已经耗尽了一生原本饱满的憧憬。厅堂里倒映着四个孤寂的背影。

师傅开始继续讲述,“那应该是小妹已经断奶的时候。雅儿开始重归戏台,每一天都平平淡淡地过去。那时候快要入秋了,元帅派家臣来邀请我们去元帅府出戏,在那个还未起风起雨的时代,但凡像我们这等平民受到这等邀请必然感到荣幸。可那一晚,我正好感了风寒,咳嗽不停也不能正常地出声。我还清楚记得雅儿那时候还安慰我让我放宽心在家里等着,等出完戏后便赶回家来。她是冲我微笑着出门,那一个笑容在那一晚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这都是被那个人葬送的。因为风寒所以第二天天一亮,我看见雅儿已经在院落里扫地,就放下心来。那晚一起去元帅府出戏的徒弟告诉我,雅儿昨晚在他们安排好的戏目演完准备回来之后,元帅府的人因为赞叹又让雅儿唱了一段,那晚下半夜她才回到家里。当那天在晚饭时,我遇上雅儿的眼神,她慌乱地躲闪。连晚上睡觉时都把一个人死死地捂着被子,只是说自己这几天感觉很累。也确实,雅儿那些天身体虚得很,经常头晕。平时我对她的照顾,她也是能推就推,感觉距离一下子形如陌路,寡如清水。我好多次看见雅儿抱着小妹,表情悲怆泪眼盈盈。好多次我问雅儿是不是生病了,她只是借口托辞,把所有的亲密拒之门外。直到她寻死上吊的那天,幸好有徒弟路过房外时听见屋内椅子木脚撞击地面的声音,好奇打开房门想看个究竟。等就下雅儿时,她已经一条腿踏在了鬼门关。也是在华大夫的紧急救治下,雅儿才喘过气来。华大夫在诊脉后才告诉我一个在旁人看来的喜讯“雅儿有了身孕”,可我清楚呀,我们根本就没再行过房事。我只是觉得华大夫失手了,开了一个玩笑。可这终究就像一个鬼魅一般,在人心里阴魂不散。雅儿睁开眼一看见我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流了滚滚两行,侧过一边的脸庞,憔悴无神。好像身处滔滔洪浪之前,一个瞬间我就能被击垮,已至粉身碎骨。雅儿告诉我那晚元帅强留下自己再演了一出戏,那时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用蛮力逼犯了自己。”师傅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无气无力心力憔悴,回忆了这一段可以自己决心埋葬的过去。

“那我,我是…”林峯好像在自言自语,嘴角挂着自嘲,或是轻蔑的笑。

“你是我的孩子!”师傅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逞辩。“我答应过雅儿,无论如何,他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我林业的骨肉。”

“那爹的手,是不是也是那个畜生干的。”小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那时我也无论如何誓不罢休,冲到元帅府讲理…”师傅伸出左手,他已经不再戴着铁手套了。“我对雅儿说过,我会用这一辈子来照顾她和孩子。那根发簪就是我和雅儿将来要送给未出世的孩子的。若是男孩便赠给心意之人,若是女孩就作发饰证明是林家子孙。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孩子。那个元帅想必是早就忘了这陈年旧事了…”师傅说到这时,已经淡然了许多。“我将这件事告诉小妹和你。但…我不会再做什么了…即使…”

“爹…”小妹几乎是跪倒在地,趴在师傅的大腿上痛哭,眼泪好像是天上划过的流星,变为一条条的长带。林峯冲到院子里,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桶的凉水,发了疯似得浇在自己身上。打湿夜色。

我感到夜色黏稠,像一锅烧焦了的糖水。有甜腻的芬芳,但却是苦涩的滋味。像很多光鲜的影子都是一滩滩污浊。我睡不着觉,像是有东西拉着上下眼皮,一直看着这个冷冰冰黑魆魆的天空。我想去跟小妹说说话,我想知道她的决定—对于自己母亲仇人的相求。当我走到小妹房间外面,听见里面悉悉簌簌的动静,缠绵悱恻的情调里你侬我侬,黑暗里最猖狂最原始的欲望在发酵酝酿,直到猛然一声爆裂伤及自己,疼痛的剧烈是自己用来麻痹的良药。我靠着突出的门檐蹲下,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我哭不出声来,只感到冷到零点的泪水模糊了本就是一团糟的夜晚,变得更加奇异突出,恐吓人心。我想要在今晚流干自己一生的眼泪,这样在以后即使再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时也能只是流血,而不流泪。他们两人用漫漫柔情为彼此送葬,万劫不复却义无反顾。

我流泪望穿天明,东方天宇与大地交汇画出一条绵延缱绻的细线,晨光熹微—鹅黄色混杂着淡淡红光,色彩绚丽却不张扬,懒洋洋地宣告着新一天的降临,他在故作轻松。师傅,小妹,林峯三人在第二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干徒弟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来询问我,我漫不经心地搪塞过去,有或许事到如今还要隐瞒身什么呢!

三天后一个早上—也是师傅与将军约定好的日子,我把饭菜送到师傅门外的时候师傅打开房门示意我进去。我看见小妹和林峯也在里面。小妹依旧戴着那一枚历经岁月苦痛的发簪。林峯穿上小妹织好的那一件颜色明亮的毛衣,比起之前宽松了一些。

师傅背对着我,“小生,我现在把这个戏班交给你。你别让我这个老东西再操心了。”

“为什么!”我跪在地上,“师傅,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你留下。好好演,一直演下去。”

“这是我们一家必须要做的事情。”小妹蹲下身抱住我。“师兄,我已经不想再去恨别人,之前我们都只能是无能为力。这次,我不再向前的话,有可能连你,还有那一些我们周遭熟悉的人都会失去…师兄,谢谢你之前一直都在照顾宽容我…”我的肩头感到浓重的一阵湿冷,我原本以为前些天我已经流干了眼泪,可现在眼泪纠结着颤抖的身体,泪如雨下。

“小生,这次我来照顾小妹。”我听见林峯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

当门外响起热闹的锣鼓声,像摇起了一张张招魂幡,所有的记忆、仇怨、情愫都被抽离了身体。有些人离开时,就是一段往事的消弥,而我再也不会想起那些事。看着三人渐渐走出庭院,师傅摘下了铁手套,他的手指纤长光洁依然是十八年的模样。小妹在坐上元帅的汽车时,转过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仿佛挟裹春风自在轻松。树影在那时散去。更加浓郁的阳光倾泻而下,一朵花镀上了灿烂千阳。我想叫住林峯,看着他少年单薄的背影,投在地上原本轻飘的影子好像被狠狠地钉在了地上。我想让他留下,我应该前往而不是他。

后来,谁也没有再回来。当所有都忘了我的名字。在几年后我就把戏班交给了其中一个更有天赋的师傅弟子,我的平庸似乎让时间流逝得缓慢,我如今都还清楚地记住那些曾经在我生命里活过的人和事。那一年的深秋,街坊邻居都在传说一件事:原来残暴的日本鬼子就在城外的不远处。在他们纵乐戏耍时,云帅的大军全军出动,一举击溃了日本军,那些鬼子都还没来得急放炮,人头就落了地。没有响起炮声,当细微的枪声被城里沙沙的落叶声淹没时,秋天也立马过去了。

我没有去城外寻找,我害怕满是伤痕的土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破落残损的营帐。或许他们已经死了,或许去了远方—没有人熟悉相识。我将戏班子里的具体事项交代完毕后,便一个人离开了镇子,在城外的一处林子里建起一座草房。就在房子不远处的深林里,我为三个人都安置了一块墓碑,但是墓碑上并没有刻上任何文字—名字,生卒年月,还有生后名。

我经常一个人去清扫,带上一壶酒就坐在地上自斟自饮,身边充溢深秋的落叶,衣裳发梢墓碑被涂上柔和轻薄的颜色。看着三块一模一样的无字之碑,我也已经记住清谁是谁了。这健忘的毛病在我不经意的时间里在我的脑海里像树根一样蔓延生长。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兀自胡说八道。我在最近的几天里,又去了一次那里,地面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的枯叶,像是落了一地的霞光。回到小木屋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星光黯淡,众神都闭上了双眼开始休眠。夜里开始下起入秋以来的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滴滴嗒嗒。叶子也下坠地更加凶猛。在我似睡非醒之际,雨滴与秋叶同下。

那晚,雨下了一整夜,叶子也飘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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