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峰峦叠嶂,山水潋滟,转瞬已过百载。旧人也好,旧事也罢,终将在无数轮回中堙灭,再无踪迹可寻。
勾弥为寻一个念想,独自一人辗转凡间多次。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来人间了,但他依旧记着要寻的那个人,记着冰天雪地里的那一抹温暖。
有人说,凡人总是情不自禁贪恋一切温暖的东西,比如炉火,比如太阳,再比如……冰天雪地里,握住自己手的那个人。
勾弥以前不信,后来却信了。大抵是那次凡间历劫一世为人,仅一面之缘的女子予他恩惠,且因缘际会助他脱劫飞升,自此跻身三十六重天,任神官,掌众仙飞升。
然而,他飞升之后,时不时总会记起凡间那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后来他想,总归是承了凡人恩德,且修行飞升之人,最忌这因果二字,索性下了凡去寻那女子,以望全那一世恩情因果。
三百年后,他终寻到那女子后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君王,为护一国安,亲自披甲上阵,与敌国军队周旋数月。
勾弥自知为神者万不可插手凡人命数,然他百年寻觅只为那一个念想,自是不好轻易放下。细思许久后终是前往仙界寻了司命查问,这才晓得那少年君王此生命数。
三日后有一战,他战败被俘,沦落为亡国之君。君主被俘,国民动荡,有心怀不轨之徒趁乱起义,皇室人心不拢,朝堂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都妄图以己为尊,家国大乱,民心不在。数年后,国灭,各地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动乱,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凋敝,横尸无数。
司命收起卷轴,默默瞧了眼勾弥,半晌,他道:“神官虽位及三十六重天,但掌的却为仙者飞升一事,并不司凡人命数,对于凡间之事,神官还是袖手旁观的好。”
勾弥道:“凡人尚且有知恩图报一说,我既为神,又为何不能尊此道?”
“如小仙司管万物命理,却也只是司管,并不能轻易篡改天定命数。否则,轻者毁己身,重则动万物。”司命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神官不念己身,莫非也不念万物众生?”
勾弥静默,一时不答,许久,他终抬眼望向司命,“那凡人恩惠已承,又如何回之?”
“凡人承仙神之恩,自是会功德加身,有大造化。”
勾弥反问,“那为何她的后人还会国破家亡,身死于敌国大将之手?”
“此事小仙不敢妄言。”司命颔首摇头,片刻却话锋一转,“然天命因果,自有定数,还望神官三思。”
勾弥淡淡一笑,却是未言。
他想,自己从一介妖灵修出仙体,历天劫飞升上仙,又从上仙飞升上神之位。万年来从未依仗旁人,也从未承过什么恩德,独独人间那次生劫,受了那女子一恩,种下一因,这才久久不能释怀。
他又想,说是因果定数,天命难违,归根于底是无人敢违,无人敢犯。然他已然是神,可与天地同寿,又有哪些变数是不能掌控的?
而当他悬于天际,望见一道箭影直朝少年君王而去时,心念一动,袖手一挥,终还是插了手。
刹那,浓雾四起,箭矢偏离,少年君王有惊无险躲过几次箭矢后,翻身立于马背,弓满箭出化作一束寒光直直朝敌军方向而去。
自此,战局扭转,战场内众人命数也在顷刻间生出异变。
比如,本该战败的少年君王一骑绝尘直捣敌军内部,而本该战胜的敌国将军被一箭穿心命丧沙场,再比如,那战场上有个日后会飞升仙位的半妖,自此却与仙途永诀……
所谓天命定数,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便是如此。
勾弥却不知,他自以为全了昔日恩惠,殊不知却种下另一个因。
直到百年后,他在妖界边陲之地遇见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玄色锦袍,眉眼清澈,举手投足间隐着一抹极深的贵气。而他的模样,与几百年前那个女子莫名重合在一起。
抬眼,蹙眉,温雅一笑……都似复刻了那个女子一般。
勾弥愣住了,久久未回过神。
少年却朝他笑了笑,“不知仙者从何处来,可有收徒的打算?”
勾弥匀回些神思,却是未答,只道:“你是半妖之身?”
少年眉目微垂,半晌方疑道:“半妖不能修仙?”
“非也。”勾弥摇摇头,将少年又打量一遍,开口欲问,却发现自己不知那女子名姓,不知她后来归处,就连百年前确定那个少年君王是她后人,都是仅凭一枚玉佩。
“既然可以,仙者可否渡我一渡?”
勾弥默了片刻,望向少年,“你想修仙道?”
少年点了点头,“听闻仙道长盛,上顺天时可定六界,下养万物可安众生,故而心怀此道,望他日荣登仙界时,能参透这个中深浅。”
勾弥笑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你若想修此道,需持而保之,心慈志坚,舍身忘死敢为天下先,且此道漫漫,劳心费神,你,可能做到?”
少年袖袍一摆,躬身而拜,“吾心决矣!”
少年颔首垂目,恭恭敬敬,勾弥瞧不见他面上神情,只觉得“吾心决矣”那四个字清清淡淡却似有铿锵之气,令他都心间一震。
他想,万物有灵,皆可修行,这少年半妖之身,修道之路或会艰难,但只要能撑过去,必会扶摇直上,骤时荣升仙神之尊也尚未可知。
更何况,他之容貌太像几百年前那个女子……
“好,我且渡你一渡。”勾弥沉思片刻,终伸手将眼前少年扶住,“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勾弥的徒弟。”
少年手臂微颤,片刻后双膝一弯借跪倒之势不动声色抽离自己手臂,语调淡漠不见丝毫情绪,“阿拾,拜见师父。”
自此,他随他踏上修行之路,见识了威严赫赫或许终生难以踏足的三十六重天,见识了寥寥云雾苍山大河,也见识了勾弥一身华服,旋身立于巍峨天际,望着芸芸众生无悲无喜。
他骄傲且恣意,高高在上且又怜悯众生,但他却不止一次地告诉阿拾,“修行之人,已超天道,自此再不可插手凡间万事。”
阿拾望着高峰之下的万物生灵,点了点头,却又满目疑惑,“那若遇凡间疾苦,当如何?”
“此为一世劫难,理应袖手。”
阿拾蹙眉,又道:“若凡人无力,求仙求神,仙神又食其供奉,当如何?”
“亦如是。”
阿拾点点头,似明白过来,却在下刻话锋一转,打问道:“师父为神万载,常于人间游走,不知可曾插手过凡间之事?”
勾弥神色微动,许久未言。
“师父?”
勾弥回过神来,而后深出一口气,“多年前,我确实于人间插手过一桩凡事。”
阿拾似来了兴致,偏头瞧着勾弥,“哦?师父做了什么?”
“为保天下安,也为全昔日因果,曾于沙场之上救过一个本该身死之人。”
阿拾面上无波,拢在身后的手却渐渐收紧,直至指尖泛白。
许久之后,他方开口道:“犹记得师父常与我道,修行之人要知天命,要懂苍生大义,往后若有机缘脱了肉体凡胎为神为仙,便是再不能插手凡间事,不能篡改凡人命数……不知师父?”
他拉长了语调,静等勾弥回应。
许久,勾弥微微蹙眉,“那人是故人之子,当日插手,也只为了却一段因果。”
“为因果?”
“并不全是。”勾弥微抬眼眸,望向前方云山薄雾,“当日所为,一为因果,二则是那日战场之上,我见那敌国将军所执刀刃并非凡物,且隐有妖气,恐日后生出变数,权衡之下,这才插手。”
“刀刃……”阿拾默念一遍,脸色瞬间煞白。
“不过后来我又暗中查探,发现那刀刃非邪向正,稍加炼化可为一柄上佳灵器。”勾弥言语间瞥了眼阿拾,却见他脸色苍白,周身妖气突显不停打颤,忙唤道:“阿拾!”
阿拾心神一晃,本费力咬住的牙关霎时一松,他只觉喉间一甜,未反应过来时已然呕出一大口血。
“阿拾!”勾弥掌心一翻,灵气源源不断钻入阿拾体内,“怎么回事?”
“劳师父忧心。”阿拾静默片刻神色才恢复如常,而后他抬手擦净唇边血迹,语气里满是自责与懊恼,“徒儿前几日修习心法,无奈悟道不明,心志不坚,会错个中深意,一时不防伤了神思,这才……”
“修行一事不可急,未得大道前,当先修己身。”勾弥凝神去探,果然发现阿拾灵台不稳,元神动荡似受重创。
阿拾垂下头,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语带恭敬地道了声“是”。
果然,自那次之后,阿拾修行不仅再未出岔子,反而越来越平顺。
勾弥虽高兴,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只因阿拾在遇见一些残害凡人的妖魔鬼怪时,会尽量不用术法,只拿些招式去拼,直至遍体鳞伤才会寄出些灵力……此事放在平时倒没多大问题,但若偶遇强敌,怕是会吃些苦头。
勾弥自是有疑,暗中观察多次,才发觉阿拾的那套功法招式沾着些凡人的笨重之姿,全然不似自己所授。
他沉思许久,终开口问道:“此招法何人所授?”
阿拾闻言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一瞬,他眉目清浅若隐微光,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极深的温情暖意,“是哥哥所授!”
勾弥愣了愣神!
相识近百余年,他从未听阿拾提起自己还有个哥哥,更不曾见过他眸中如此浓重情意。
“哦?”他不禁轻声疑道:“你还有位哥哥,为何以前未听你提起?”
“哥哥是凡人之躯,早成枯骨……”阿拾语调一顿,瞧了眼勾弥,而后缓缓垂眸掩去面上神情,又不动声色转了话锋,“我幼时曾流落人间,蒙他搭救才苟活至今。他教我诸多,是我唯重之人。”
“他待你这么好?”
“嗯,他待我很好。”阿拾眼中燃起莫名光点,“阿拾这个名字,也是他所取。”
这是勾弥第一次在阿拾脸上瞧见这样鲜活的神色。
微扬的眉目,澈然的眸子,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无一不在诉说他记忆中那个人的美好。
在此之前,勾弥一直以为阿拾就是那副性情,神色冷凝语调寒凉,未曾沾染凡世情欲,乃是天生的修仙之才。所以,他冷情疏离,对自己这个师父总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如此来看,他心中有所牵念,有所不舍,种种情意痴念皆有迹可循。
这修行之路,怕是不会一帆风顺!
果然,时之越久,阿拾在修行方面也日益精进,但第一道劫却怎么也越不过去。
众所周知,凡人修行,需先辟谷修身脱凡胎,再承天劫多重,最后方可历仙劫。而其他万物修行,先化灵,修精怪,再成妖……如此一步一劫,或才修得了仙身。
而阿拾……半人半妖,既要修身脱凡胎,也要历劫脱半妖之身,如此一来,历心劫修仙身便为重中之重。
心劫乃世间万物修炼所面临的第一个劫难,称得上是万劫之首,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若历劫者心无外物,大道唯一,则小。若历劫者心有挂碍,杂念难除,则大。而心劫不舍修为,也无需承天劫,只要破开一场幻境即可。
勾弥晓得阿拾心志坚定,神思清明,心脉元神皆十分稳妥,心劫于他言必是十分轻松。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勾弥未曾放在心上的小劫,险些夺去他半条命!
第一次,阿拾被心劫幻境困住三日,出来时一支金羽长剑没入他胸前。
第二次,阿拾被心劫幻境困住七日,出来时,失了一臂,半个身子如浸血水。
第三次,阿拾被心劫幻境困了整整半月,走出来时,他元神涣散失魂落魄,嘴里一直重复着什么……
勾弥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也无从得知他在幻境里碰到了什么,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但不可否认,阿拾被这道心劫挡住了!
阿拾有些难堪,“我一介半妖,师父何必如此?”
勾弥神色未动,掌心灵气仍源源不断汇入阿拾体内。
许久,他开口,答非所问,“幻境所遇为何,竟落得如此下场?”
阿拾嘴角僵了下,半晌才缓声道:“见家国被毁,哥哥惨死……”
一语未尽,声已哽咽。
勾弥不好再问,只低声一叹。
许久,他道:“命数天定,仙神尚且难违,遑论凡人?他一生经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苦,你是半妖,走的是修己渡人之道,殊途不同归。”
“师父说的是。”阿拾缓了口气,似突然记起什么来,眉眼中带了抹笑,“幼时有人告诉我,年岁长者不可以幼者之态唤其长着称号,更不可伏而拜之,否则会折其寿数,我未信,一笑置之。后来……”
“后来我流落人间,饥寒交迫时蒙一老妇搭救,予我一饭之恩,我唤她一声婆婆,拜谢此恩。谁料,未出几日,她便溺水而亡,尸骨难全……”阿拾顿了顿,自嘲一笑,“我以为是因我之故,折了那位老婆婆寿数,以至后来我再不敢随意称呼凡人,所以……他至死都不曾听过我唤他一声哥哥!”
勾弥蹙眉,“凡人一世须臾,他也早入轮回多次,不曾记得你,你又何必困于过往?”
“师父所言极是。”阿拾伏下头,认同地点点头,“阿拾知错了!”
勾弥轻叹一声,再未言语,只在心里开始盘算能让阿拾安稳渡过心劫的法子!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