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过那个山头就安全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步履维艰地行进在山路上，从早晨到现在他已经饿了两顿。逃跑前他在公社食堂里翻找半天只偷到一颗土豆，不过已经在半路上吃掉了。那颗土豆又干又老，和鸡蛋一样大，嚼起来却挺脆的，像嚼老红薯一般，但没有老红薯甜。所以他现在还是很饿，饿得头晕目眩，两腿发麻。他如果现在折返回去就会没事的，他知道他母亲一定会为他熬野菜汤的。但是他现在不能回去，因为为了这次的逃跑计划，他已经准备好几天了，而再翻过那个山头就安全了。
与其说是逃跑计划，倒不如说是放生计划，他并没有打算逃跑，而是帮助一只小狐狸逃跑。它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除了两只眼睛中间偏上的位置有一撮白毛外，其余的全是红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发亮，难怪抓它的猎人不断夸赞它的毛皮，而那撮白毛看起来像小狐狸的第三只眼睛，在黑暗中发亮。现在这只小狐狸乖乖地偎在他的怀里，小脑袋往衣领里钻，又长又大的毛绒绒的尾巴围在少年的脖子上。山间夜气寒，无论冬夏，小狐狸让少年倍感温暖。
少年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救小狐狸，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救它的话，明天它就会被公社那帮人给吃了。一半是出于对小狐狸的怜悯，一半是出于对那帮人的憎恨。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公社，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东西都变成了公家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所有的铁东西都拿去烧了，还好他父亲偷偷藏了一只小小的铁锅。要论那帮人的罪行，少年真的会咬牙切齿，他们好吃懒做，他们吃掉了所有的鸡鸭牛羊，还几乎砍光了所有的大树。母亲告诉他今年遇到旱灾了，他就觉得责任都在他们身上。
听人说邻县已经饿死很多人了，一到晚上鬼火满天飞。想到这里少年有点害怕了，他抬头看看月亮，大半个月亮挂在天空，看样子再过几天就是十五号了。像这样的山路少年以前是肯定不敢走的，因为林子又大又密，一进去乌黑一片。而现在这里的大树都被砍光了，剩下的小树及灌木丛完全挡不住，更何况今晚还有这么亮的月光。而在山的那一边就有比较深的林子了，他决定就在那儿把小狐狸放了。
少年能救小狐狸，似乎也是偶然中的必然。少年的二舅是公社的仓库管理员，是专门管公社的家禽家畜的。前几天一位猎人在山上用木夹子夹住了一只小狐狸，幸亏他的铁夹子也被上交给烧了，不然这只小狐狸的腿必然会断。猎人凭借着小狐狸加了工分，自然是高兴的，他跟少年的二舅商量，这只小狐狸能养多大养多大，他不要它的一片肉，只要一张完整的皮就好了。
小狐狸被木夹崩坏了一只后腿，囚禁在公社的羊圈里，羊圈里只有几只绵羊和一只山羊，小狐狸被隔开寄养。山羊是少年家里的，他还保持着每天为它打草的习惯，所以他每天在公社的羊圈里待很长的时间。当这只小狐狸来到这里时，少年根据二舅的描述漫山遍野地找草药，小心地为小狐狸包扎伤口，那天起少年待在羊圈里的时间更长了。而小狐狸也因为少年喂的山羊奶，伤势好得也快些了。然而就在今天下午，少年趁着二舅打盹儿，偷拿了钥匙，也把小狐狸偷了出来。
翻过了山头，少年几乎是精疲力尽，他蹲在地上，把小狐狸放下来。小狐狸坐在他旁边，“嗷嗷”叫了几声，尖细如婴儿的声音。少年昏倒在地，向小狐狸摇摇手，小狐狸依然不动。恍惚间，少年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想一定是那帮人找他来了，于是奋力起身，推着小狐狸往前走。他不记得那天夜晚他是怎么回的家了，他只记得小狐狸离去时一瘸一拐的背影。
2
“快！逮住他！别让他跑了！打死这个反革命！”人声嘈杂，脚步声混乱。
今天的月光，有些惨淡，厚重的积雨云成片成片地摞在天上。
一道黑影在密林间穿梭，树叶哗啦啦地响。突然，黑影从坡上跌了下来，不停地朝坡下翻滚。待停下时，黑影已经被摔得动弹不得，满口喘着粗气。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青年，蓬头垢面，满脸血泥。
后面的那帮人打着手电筒快追过来了。
青年嘴里喊着“救命”，腿脚却再也不能前移半步，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
一只狐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只全身火红的狐狸，除了两只眼睛中间偏上的位置有一撮白毛外，像是狐狸的第三只眼睛，盯得青年瑟瑟发抖。那只狐狸仰头叫了几声，“嗷呜~嗷呜~“叫得青年心里直发毛。
突然，密林中闪现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青年心里一惊:“这下好了，狐狸这么一叫，不知引来了多少猛兽！”那些绿色的光点在远处飘飘乎乎，慢慢融合，然后散开。
“起火了！”追赶的人群慌乱大叫，四散奔逃，手电筒的光柱在夜空中错乱摇曳。
火！青年人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了，心里暗自叫苦。然而这火燃烧得也如此诡异，火苗是绿色的，绿色的光照亮了密林，林子里传来火焰烧灼的“噼啪”声，蓝色的烟缭绕腾空而上。但是青年丝毫未感觉到火浪的灼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待青年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找到了一条他熟悉的小路。
3
夕阳西下，照射出一条被拉长变形的影子。
影子缓缓地移动着，同时响起一种中年男人呼唤的声音。
"小狐狸......小狐狸，你快出来......嗷呜~“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远处的枯树上的一只老鸹从枝上”扑棱“一声蹦下来，山头的太阳只剩下半张脸了。
中年人累了，他顺着一片枯草躺了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望着那冷暖色调交接的地方。太阳已经没了，留下一片薄纱似的晚霞。
中年人把眼睛眯起来，但他没有紧闭，而是眼皮留了一道缝。慢慢地，他感觉耳旁有声音在响动，眼皮的缝隙里似乎也有黑影在晃动。中年人睁开眼睛，吓了一个激灵，立马翻身，趴在了地上。
黑影果然是狐狸，它端坐在中年人的身旁，昂头挺胸，像一个高贵的国王。在暮光中，还能看到它火红色的皮毛，以及额头上由白毛组成的“眼睛”。
“我就知道！”中年人激动而又敬畏地说：“想不到，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早在十年前我就怀疑了，没想到蒲松龄记载的故事竟是真的！”中年人继而又恭敬地跪在地上向狐狸磕起头来：“狐仙您好！我记得十年前您救过我一命，十年来我不敢忘怀。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就知道您就是我小时候放生的那只小狐狸，所以我坚信我和您一直有缘分。我还知道，你们狐仙最重‘情义’二字，一饭之恩定当千金回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而今我事业受挫，走投无路，无论如何，恳请您帮我一把，而这对您来说易如反掌。所以请原谅晚辈的烦扰，日后，我定当为您立碑立祠！”
狐狸还是端坐在那里，歪着脖子看着眼前跪着的这个人，一动也不动。
月亮在慢慢地向树梢爬去，中年人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他双手撑地，将跪姿换成了蹲姿，两眼审视着眼前的狐狸。
“狐仙不是应该会说话吗？这只狐狸怎么一声不吭呢？莫非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可是都十年了，它的样子怎么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还有该如何解释十年前的那场诡异的大火呢？难道是我的幻觉吗？”随后，他又在心里骂自己：“你真是笨哪！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你的思想怎么还这么封建迷信呢？亏你还受过几年教育！天下的狐狸那么多，保不齐就有几只是一样的，再说，你怎么肯定它就是你小时候放走的那只呢？”
中年人准备起身，狐狸也站了起来，像是待烦了，一瘸一拐的掉头走去。
“这狐狸怎么也是瘸子？哪有这么巧的事？”中年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奇心驱使他跟了过去。
狐狸在前面慢慢地走着，穿过树叶缝隙漏下来的一缕缕月光，将中年人引到一片林木稀少的开阔地带。
之后，狐狸停了下来，开始在地上刨土，一边刨一边“吱吱”的叫。中年人上前一看，在狐狸刨土的地方已经有一个不小的坑。
“它在挖什么？难道这地底下有财宝？”中年人兴奋了，找了一根枯树枝一起挖了起来。
当月亮盘在头顶上空，照耀的影子最短时，中年人和狐狸终于把那块地方挖空了。挖到最后是一个洞口，下面黑布隆冬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下面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
“古墓！”
这是中年人的第一反应。愣了两三秒钟后，他激动地抱着狐狸亲吻起来。
“哈哈哈！我发了！”
4
又是一个秋天。
中年人再次来到这片林子，西装革履，精神颓废，皮鞋及裤脚沾满了泥浆。
“狐仙！救我！”男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那只狐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如往常一样坐在他面前。
“都怪我野心太大！”男子像是在佛前忏悔，“我一生平平，总想干点大事，没想到路是走出来了，却是一条邪门歪路。我知道那些东西不一般，我当初应该上交给国家的，我却贪心太大。地下交易成功后，我竟然想把它们走私到国外，被人给举报了。我居然......杀了他！我逃不了了，我还有家人，我逃不了了，我该怎么办？”
狐狸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救救我！”
山风撼动着松林哗啦啦地响，狐狸一动也不动......
“呵哈哈......我真是越来越糊涂，白做了几十年的梦。你哪里是什么狐仙，你分明是一只妖精！我一定是哪一世得罪你了，你才来找我报仇了！”
狐狸站了起来，后退几步，“吱吱”地叫着，声音中夹杂着愤怒。
“哼！要不是你，我今天也不会沦落至此！你如果还有一点情义，就助我渡过这一劫，否则，我就剥了你这身狐皮，拉你一起下地狱！”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
狐狸瞪大了眼睛，眼神聚焦起来，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男子站起身来，狐狸掉头就跑......
夕阳下，刀光闪烁，一个人追赶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在林间穿梭，安静的林子惊飞一阵阵寒鸦。
狐狸的腿脚不好，因此它难以甩脱追赶的男子，几次差点毙命于刀下。
沿着下坡路了，正跑间，狐狸一个反身跃起，撞在男子的腰上，一人一狐沿着山坡翻滚下来。坡下是一段百米高的陡崖，翻滚着，男子跌落下去，狐狸拽住了坡上的灌木。
当男子恢复神智时，他挂在崖壁的一根松树枝上，上不得，也下不去。
“狐仙，我错了，救救我吧！”
崖上漏出狐狸的脑袋，凝视着他，眼神复杂。不一会儿，狐狸便回头走了。
静谧的山谷间传来男子的阵阵哭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