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玻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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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以前,柳卿卿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柳卿卿,30岁,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一家不大不小的体育用品制造公司达远贸易部经理,是有名的拼命三娘。用她的话说,生活就是不回头,不后悔,不矫情。柳卿卿是孤儿,她最想要的是幸福的生活。童话故事说,灰姑娘最后终于遇到王子,他们结了婚,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幸福的首要条件是要有个王子。

三年前她刚跳槽到达远,贸易部只有她一个人,柳卿卿来了一个星期就想走,因为这工厂半死不活的,勉强维持。因为销售主管跳槽成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带走了所有销售部人员和一些客户,工厂的订单不足,今年的亏损已经板上钉钉,可能也支撑不了多久。

可是,因为一个雨天,她又改了主意。那天柳卿卿没有带雨伞,在楼梯口等着雨停。老总王明德看到她,于是开车送她到胡同口,又打伞送她到楼下,他把雨伞倾斜向柳卿卿这边,自己的衣服却湿了大半。对王明德,在已经焦头烂额的日子里,这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可是刚刚经历了前老板骚扰的柳卿卿,看着王明德三十几岁就花白的头发,决定留下来。

柳卿卿知道王明德的困境,这几年他太背了,大学毕业就回来自己的家族企业,从车间干起,负责生产,也算踏踏实实。父亲创下的家业,其实只有一个空壳,老爷子走的时候,厂房的银行贷款还没还完。据说他爱了三年的前女友看上了一个真土豪,把他这个假土豪甩了,然后他一夜白头,也是个深情的人。柳卿卿看过那女孩的照片,多事的财务大姐八卦给她的,确实算个美女,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明艳妩媚。

柳卿卿跑展销会,发邮件,打电话,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解公司的燃眉之急。最后她为达远接了一个危险的大订单,一款新的电子户外硬饵产品。这是一个对品质和交期都极其苛刻的客户,以前他们与柳卿卿合作过,对柳卿卿的人品和能力都很认可。

客人要求春节前必须出大货,这样创新产品才能赶上美国最大的户外展销订货会,竞争年度创新产品奖。美国人最喜欢新产品,一旦成功,产品将成为抢手货,因此,第一单必须准时到达美国仓,大货品质也必须无可挑剔。为此,客人请了业内最严格的验货公司MQA来验货,若交期或质量有问题,客人将取消订单,定金也要退回。这么苛刻的条件,其他公司望而却步,宁可不赚钱,也不愿意搭进去模具,材料,人工,来赌这一局。

而爱德华先生其实对达远的能力很担心,柳卿卿在酒店大堂等了他们一天,她的诚意打动了爱德华先生,他给柳卿卿看产品设计图,解释产品复杂度,最后答应参观工厂。在工厂参观时,王明德现场制作了一个印花模具,工艺娴熟,与爱德华先生的样品,相差无几,赢得了爱德华先生的首肯。昨夜柳卿卿按记忆为他画的草图,立了大功。

柳卿卿想赌这一局,JFishing的口碑很好,今年订单之所以这种状况,因为夏天时他们经历了一次管理层动荡,导致产品设计延迟,错过了最佳的下单时间,但是不伤筋骨,柳卿卿也是做足了功课,在推特和脸书上收集信息,又请了美帝投行工作的同学侧面分析了一下。

可对王明德,这是烫手的山芋,生死未卜,破釜沉舟。柳卿卿跟王明德讨论以后,决定拿下订单。王明德看着柳卿卿有些颤抖的说,卿卿,我这是用工厂的生死赌一局,我把我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接着王明德把自己的房子做了银行抵押,要么功成名就,要么一无所有,来个痛快的。

柳卿卿望着这个男人,脑子里竟然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伯乐和千里马,其实说不上谁成全了谁,所以必须互相感恩,柳卿卿感激他的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为了在春节前将最重要的大客户订单完成,包装装箱,成品出口,她三个多月的时间都住在工厂,所有的配件和成品验货都亲力亲为。王明德则按柳卿卿的要求,每天在车间监控每个环节,修型,烫金,喷漆,印花,照光,包装,贴条码,商标,包内盒,装外盒,所有工序都精益求精。柳卿卿每天还要与上游下游供应商沟通进度,把信息汇总,方便王明德调整生产。

天有不测风云,进度后来卡在一个关键配件上,供应商富洋公司接到一个大订单,推迟了达远的配件交期三天。王明德打了几次电话给供应商老张,但是都碰了软钉子。老张的配件工厂经营十几年,他的配件质量最好,当然价格也最贵。但是柳卿卿说服了王明德,使用好的配件,减少次品和返工率。现在这种局面,是柳卿卿没有想到的

“大客户,那是爷,我得罪不起。你要是等不了这三天,你就把订单取消吧,已经生产的部分,我免费送给你。”老张直来直去,牛气冲天却很客观,合同上也标明富洋的交期偏差7天内免责。王明德也很无奈,眼睁睁的看着订单计划要失败,回天无力,整个人都塌了下去。

柳卿卿就不信这个邪,不到黄河不死心。为了保证自己的配件按时出货,围追堵截老张五六天,终于在一家韩国狗肉馆“巧遇”。东北人老张好酒,仗义,拍着桌子想用斗酒逼退这个娇滴滴的妹子,而没想到他遇到了讲理又不要命的。作为爷们,不能见死不救,不能失信于女人,最重要的是这老妹说的,有关国体,事兹体大。两人都喝吐以后,惺惺相惜,老张竟然认下个妹子,答应按时出货。而柳卿卿足足躺了两天,从此落下了胃疼的毛病,行业里也传开了拼命三娘的故事。王明德知道,柳卿卿是拿命换这一单,心里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一言九鼎,雷厉风行,老张停了其他客人的单,亲自监督加班加点,竟然提前三天出货。不但如此,他还跟其他的几个配件商打了招呼,优先供应柳卿卿的货。老张说,咱们不能丢Made in China的脸,越是老外等着看笑话,越是Give them some color see see,老张的中式英语很溜。柳卿卿的激将法,很成功。

老张到工厂送货那天,王明德刚从车间修机械回来,满身油污。老张上下打量了王明德,撇了撇嘴,对王明德说,你小子走了狗屎运。然后转身小声对柳卿卿说,宝押的不错,哥等着喝喜酒。柳卿卿红了脸,眼睛却很亮。

出大货前两周,王明德和柳卿卿命都不要了,工人们夜里十点下班以后,两人还在车间检查大货质量。人手不够,柳卿卿晚上会在车间帮忙包装,贴条码,睡不了几个小时。那一个月,她瘦了十斤,下巴尖尖的,眼睛下面大大的黑眼圈,以前乌黑的长头发,现在也无精打采的贴在头上,只有眼睛里的倔强和做事的利落,一如既往。王明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女人身上有股狠劲,他王明德都没有的狠劲。

终于在大年二十八的夜里,MQA顺利完成验货,卡车司机将集装箱送到码头装船。连续两晚没有睡觉的王明德和柳卿卿,看着卡车离开工厂大门,俩人沉默着走回各自的办公室,累的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结束了,硝烟似乎还在空气里弥漫,柳卿卿大脑一片空白,在黑暗里呆坐了半天,直到王明德推门进来。那一夜,如同劫后余生,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互相温暖,纠缠,攫取,给予。

一个月后,客人收到第一单大货,在展销会上,销售预售都非常火爆。客人结了尾款又下了一年的订单,这步棋盘活全局,工厂起死回生。收到尾款和新订单那天,王明德的眼里全是柳卿卿,她像花一样,晃着他的眼,迷了他的心。

后来,达远的业务越来越好,新的销售部成立,很多老客人都回到达远,如今的达远已经今非昔比。柳卿卿顺理成章的成了准老板娘,销售,采购,生产,全部规范化,恩威并施提高生产效率,订单交期准时和质量都是行业里数一数二的。达远用原来的生产团队,竟然完成以前两倍的订单,工人们也赚了以前双倍的工资。工人们私下都感慨说,远达现在是穆桂英挂帅。财务大姐把这话八卦给柳卿卿,柳卿卿眉毛一挑,不管穆桂英还是杨宗宝,他们每月交给老婆的钱,就是真理。

而王明德也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结婚,赚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谈不完的生意,几年来的腌臜之气,一扫而空。他为柳卿卿买了房子,买了车,他以为自己给了柳卿卿全世界。王明德常对柳卿卿说,“跟着我你就享福吧,我现在有钱了,你要啥我给你买”。昨天老张跟车过来送货,顺便看看柳卿卿,这几年老张看着达远成长,成了柳卿卿的头号粉丝。老张对柳卿卿说,“妹子你岁数不小了,结婚生娃稳定下来,在这世上得有个家”。柳卿卿点点头,这就是灰姑娘最好的结局。

五分钟前,柳卿卿刚从医院出来,未来就像推开了彩色的窗。她迫不及待的想告诉王明德这个好消息,一定要当面说。而路过长江路旁的星巴克时,玻璃窗前,王明德正在为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擦眼泪,接着她的红唇吻上了他的脸,而王明德却没有拒绝,一直拉着她的手。今天的太阳太刺眼,那女子嘴角的痣,晃的柳卿卿心烦意乱。

柳卿卿有一刻难过,但仅仅几秒,有些东西破碎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柳卿卿的风格,柳卿卿只是掉头就走,把手里的诊断书撕的粉碎,丢在垃圾桶里。那一夜,王明德没有回来,而柳卿卿做了一个决定。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柳卿卿把销售部所有的工作交代给了小张,最后给王明德留了一封信,从达远辞职了。如同一阵风,消失在王明德的世界里,没有犹豫,也不回头。

公司里,家里一团乱麻,失去了秩序,仿佛世界的支柱抽离。到处都是柳卿卿留下的痕迹,地板上躺着她的水晶鞋,冰箱里她喜欢的可乐,车上有她留下的《天空之城》不停循环,办公桌上她整理的客户资料,车间里她贴的警示标语,连目光所及的餐厅都是她最爱的重庆火锅。

王明德整夜的睡不着,想念柳卿卿,想念她麻辣的性子,毒药一样上了瘾,得到和失去是一对孪生兄弟。这时他才明白,是柳卿卿给了他全世界,她是自己这个小宇宙的中心,别的任何女人都不行,从此竟然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一心经营工厂,等着柳卿卿的消息。

两年以后,柳卿卿再次出现在王明德的视线里,不过是以安琪贸易公司法人的身份,在安琪贸易公司周年庆的宴会上。一头利落的短发,身穿黑色职业装的她,微笑着像个女王,脚上穿着一双银色的高跟鞋,水晶般的闪耀。她身边的婴儿推车里,坐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那小女孩美极了,叫安琪。

王明德和老张打了一架,因为老张喝大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是个爷们,自己的娃让个女人养。王明德的脸上挂了彩,但是王明德心里火辣辣的,因为安琪竟然是他女儿。王明德的眼睛都舍不得从安琪和柳卿卿身上挪开,魂都丢了。而柳卿卿只是淡淡的说,没事,我生的起,养的起。

有的女人像花,有的女人像藤,而今天的柳卿卿,更像是树。或者说她从来都是树,只是王明德和她自己以前都不曾意识到。

柳卿卿年轻时,幻想过所有的爱情形式,她以为只有王子才能带给灰姑娘幸福。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童话背后的真相,其实能拯救灰姑娘的,从来都只是灰姑娘自己,王子给的水晶鞋或者自己买的玻璃鞋,只要是灰姑娘自己选择的,就是正确的路。有选择的能力,才有想要的生活,灰姑娘可以选择做王后,或者做自己,或者何妨开疆拓土,做个女王?别人给的幸福,总是有附带的条件,不如自己给的那么痛快,享受的那么心安理得。

至于结局,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一切皆有可能。就像人生从来不需要盖棺定论,要紧的是活着时,曾真正的活过。所以,重要的是柳卿卿现在很幸福,此刻内心宁静喜悦,那么笃定的相信未来,如同她曾经期待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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