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穷”兵散记

                            (一)

        二十多年前,我在汽车连当文书。老兵退伍前,照例是点验。也就是把所有的退伍老兵集合起来,在操场上打开个人行李箱包,看有没有不该带走的东西。我跟随连队干部在几列队伍跟前,一个一个地检查清点。待检查到一位姓郭的陕北老兵时,发现他的两个简陋的箱包里,一个里面装了旧军装等个人物品,还有一副碗筷;另一个里面装了废弃铁钉、铁丝、螺帽等,显得鼓鼓囊囊的。连长看到眼前的情形,没再伸手往包里翻弄,轻轻地叹了口气,旁边的战友看过来,郭老兵显得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道,“回家过日子用得着”。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就发现,郭老兵在偷偷地拾破烂。一天晚上,我忙完连里的事情,朝着车场旁的汽车修理器材库。晚上,我住在那里值班。刚要进门时,只见器材库门口有一个人影,正弯腰拾掇什么东西。待我走近了之后,借着车场的灯光,一看就是郭老兵嘛。他见我到来,抢先说道,“是谁修完车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我睁大眼睛一瞧,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扳手。想着小扳手也没多大用处,况且库房里有的是,我有些不耐烦地让他拿走。至于拿走干什么,我没有去多想,只当他是拿了去,积攒起来卖了赚些小钱。郭老兵没有拿走小扳手,硬塞到我的手里后,消失在了车场的夜色中。平时,郭老兵沉默寡言,显得心事重重的,偶尔说上几句话,也是一口鼻音浓厚的陕北方言,除了开车就是在呆在车场里,把车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或一身油污地在车下钻来钻去。兵们都说郭老兵抠门,当兵四、五年了,愣是没请谁吃过饭,这话我信。连队门口有一家干拌面馆,兵们三三两两地去搓一顿,但我从来没见郭老兵去过,倒是经常在邮局遇见他。他取了一张汇款单,趴在柜台上写地址,字迹歪歪扭扭地,显露出难得的轻松神情,没有觉察到我就在旁边。郭老兵在退伍之前,刚刚随着车队驱车数百公里,到驻玉树、果洛部队送过冬的煤材、白菜等。这样的运输任务,必须赶在10月份大雪封路之前完成。青藏高原路况很差,高寒缺氧,翻山越岭,昼夜兼程,每去一次,来回要半个月,途中的险情不断,等于到鬼门关闯过一回。这些引以为豪的经历,除了带给郭老兵几张嘉奖表,跟他能否转个志愿兵、跳出农门没有多大关系。我是文书,管理着老兵的档案袋。郭老兵当了五年兵,档案袋与来时一样地单薄。我的心里生出一些感叹来,不知道他回到故乡后,能否有车可开,有条好的活路。

        在庞大的营盘里,郭老兵平凡得像一株高原芨芨草,大约没有几个人能够记得起他。二十多年来,我也只是间或想起他。在依稀的记忆里,有一个细节令我难忘。每年深秋季节,照例又是给高寒部队送过冬物资。起床的军号声响过之后,车队浩荡出征,车声隆隆,鞭炮震天,我与留守官兵站在连队门口目送壮行。郭老兵的车走在最前头,在我的目光里缓缓穿行。在高高的驾驶室里,他手握方向盘,抬头挺胸,精神抖擞,深凹的眼眶里,透射出的眼神,是那么地专注、坚定和从容。

                              (二)

        行伍生涯二、三十年,加之自己也是“穷”兵出生,使我对“穷”兵多了一份关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在一个叫扎麻隆(藏语)的地方训练新兵。那里原来是一片废弃的厂房兼家属院,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山脚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距离西宁有四五十公里远,显得破败、荒凉而又偏僻,官兵的艰苦生活自不待言。冬天里,烧的是自己糊的土煤炉子,一张棕垫铺在水泥地上,码一排废弃砖头当床沿。而这些,都不打紧。作为新训骨干班长,我和连队干部一样,最担心的,就是怕新兵来队后,吃得不好给偷跑了。班里只要有一个逃兵,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即便是“围追堵截”把逃兵找回来,不挨处分作个检查,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所以,我们陪着笑脸、套个近乎,把炊事班的兵千方百计哄好,办好伙食顶半个指导员么。尽管如此,还是强差人意。我们先期到来,不是没有感觉。新兵来的头一顿饭,照例是一大盆面条。记得那年我带的新兵,大部分来自甘肃某地。不知道那儿是穷是富,不像现在百度一下,就什么都了然于胸。傍晚时分,头一批新兵甘肃兵来了,分到我们班有五、六个,一个个脸庞黑里透红,是那种地域标志性的肤色。在稍作安顿休息后,我便领着新兵们去吃饭了。在厨房前的空地上,一大盆面条搁在寒风中,哪里还有什么餐厅。面条虽然冒着热气,但说实在的,我不想多吃一口。面条虽然是麦子粉轧的,但模样儿又粗又黑,不知道里面掺和了啥,撒了一些白菜叶子儿,几片薄薄的白肉肥多瘦少,油水儿少得可怜。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就这样的伙食,还能拴住兵心?!新兵们围成一圈,我给每人盛上一碗,笑着说,“同志们趁热吃多点,以后的伙食会改善的”。事实上,我说这话没有底气。但出乎意料的是,新兵们在端了碗后,先是显得有些拘谨,接着就埋头吃开了,鼻尖儿碰着了碗沿,面条顺溜地往嘴里送,接着只剩下一片呼啦、呼啦的声音,看上去大家吃得很香、很得劲儿。望着眼前的情景,我心里满是狐疑,敢情这伙食对他们的胃口?!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我就问,“这面条好吃吗?”一个瘦高新兵嗡声说道,“班长,俺们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白面。”问其他新兵,均点头称是。至此,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至少,不用担心这帮新兵蛋子擅自跑了。与甘肃籍新兵们朝夕相处,片言只语当中,感到他们的家境普遍比较贫困。几个兄弟共用一条裤子,一个水窖的水用上半年,等等,都不是传说。其中一个新兵讲,当兵前,他从来没吃过方便面,哪有那闲钱儿买哩。还有一个新兵讲,当兵档案上写的初中,其实小学还没毕业,为什么啊,没有钱交学费。一次开班务会,其中一个新兵说,他当兵时仅带了五块钱,还是左邻右舍你一块、我几角给送的,希望排长、班长别让他去买罐头、火腿肠。实事求是地讲,个别新训骨干很不自觉,存在爱占新兵便宜的“小腐败”。好在这是极个别的现象。临近年关,大雪下个不停,零下二十七、八度还在训练,连长体恤新训骨干们辛苦,到了星期日,自己掏了腰包,让通信员外出买了猪头肉和下酒的凉菜,在连部办公室犒劳大家。我们吃得心安理得,现在想想,是在“脱离群众”呢。来到新训点之前,我所在机关的一位领导,与我是忘年交的文友,故而对我厚爱一层。快过除夕了,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大包吃的,鸡爪子、酱牛肉、火腿肠、炸花生、瓜子、糖果等,约摸有十几个样儿,我与本班的新兵们共享了。特别是那几个甘肃兵,说那些吃食好些都没有见过。他们训练都很刻苦,把在家干农活的劲儿,全都使了出来,在连队组织的会操中,我班拿上了好的名次。三个月新训结束后,他们分到了各个工作岗位。但他们当了三年兵后,全都退伍回到了家乡,没能留队考学或转志愿兵。我在想,他们不是主观上不够努力,主要是文化程度较低,写一封信都很吃力,一个新兵干脆就是半文盲。但是,他们对于部队的贡献,是不容抹杀和忽略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与他们断了联系。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一个我带的甘肃兵,竟然找到了我,还加了微信,一口一个班长地叫我,一下子把我拉回了新训岁月。特别是,通过他,我了解到,他的那些老乡战友,在回乡后都有出息,脑子活泛,各行各业都有。他呢,先是在村里当了民兵营长,后来到了南方打工,有了一些本钱后,返乡办了个砖厂,现在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看来,他们的这个兵没白当,至少,活学活用了“穷则思变”的理念。

                            (三)

        我做行政秘书时,一个来自大别山区的新兵,姓Z。人很机灵,也很本分,有几份帅气,新兵连结束后,直接挑到了机关当公务员兼打字员。他的家境也较贫困。父亲种责任田,母亲常年有病,一个妹妹在外打工。他为数不多的津贴,大部分要寄回家去,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啊。小Z来到机关后,干活有眼色、肯出力,字打得又快又好。打字技术是从一个老兵那儿学来的。但这个老兵有些“倚老卖老”,平时把小Z支使得团团转。一次,我走进打字室里间的宿舍,看到老兵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小Z则在床前边上,原地边跑步边唱歌,唱的是“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声音中带着哭腔与无奈。老兵调教新兵的招法儿,可让我大开了眼界,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的火气窜了上来,当着小Z的面,把老兵猛剋了一顿。小Z则因为此事,对我存有一份感激。不过,在我看来,对于歪风邪气,我这个管兵的秘书,三个字就是“零容忍”。小Z上了两年高中,文化基础不错,我告诉他要把握机会,争取来年考个军校。因此,我对他爱在点滴、严字当头。特别是有一回,他犯了个小错儿之后,让我“抓住了把柄”,让他真正“听我的话”。我办公室的那部话机,可以打通市话,但不能打长途。但在一个季度末,通信部门送来话费单子,我的话费较以前高出好几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搞错了,差点跟人家参谋争执起来。但人家一笔一笔地指给我看,发现一串长途电话中,不是打往湖北蕲春的,就是打到广东某地的。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小Z干的好事。没费多大的功夫,小Z彻底地“交待”了。他打出的那些电话,是分别打给在家的母亲和打工的妹妹的。但我的话机没开通长途啊。原来,我的办公室的隔壁之隔壁,是首长的办公室,话机能打长途。小Z有钥匙,每天给首长打扫卫生,八小时以外可以自由进出。他先是在首长办公室拨了电话,用手击打一下话机弹簧座,再跟进一个什么操作动作,长途功能就转到我的办公室了。而这个办法,据说是从通信站战士那儿学的。这事儿我一听就晕菜,也没敢跟处长汇报。这不,打那以后,我对小Z盯得很紧,生怕他给我惹什么事,还断了自己的前程。他虽然知道我对他好,但还是有些想法的。一个早晨上班后,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呵呵,桌子上摆了一封信,但没有封口。打开一瞧,是小Z写给我的,是在给我提意见,对我是又敬又怕,但也是很坦率、很真诚。凡事过犹不及,我适时调整了自己的管理方法,巧妙地引导着小Z向好向上。在这儿,顺便说一件事。记得小Z刚分到机关时,虽然工作表现不错,但干起事情来,缺乏恒心、韧劲,有些虎头蛇尾。于是,我让他写一篇作文,名字叫《论持之以恒》。他硬着头皮写完后,我给好好地改了几稿,“逼迫”他把内容背下来,然后照着去做。这一招还真灵,一段时间下来,他的变化进步很大。这不,一年以后,小Z报考军校,语文试卷发下来,作文题目就是《论持之以恒》。小Z那个高兴呀,几乎在考场里笑出声来。这歪打正着的事儿,收到了无心插柳之效。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记得有一年春节,小Z探亲归队后,背着一个大塑料桶进了我家,是一桶自家酿的米酒,足足有二、三十斤重。想象一下吧,小Z背着那么沉的酒,还有一些别的行李,走山路、坐汽车、挤火车,千里迢迢,正值春运,也不知他累成咋样,让我和妻子很是感动。十六、七年过去了,惟有小Z送我的那一桶米酒,成为珍藏于心的感情“年份酒”。

        现在,小Z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营级干部。他在山东潍坊结婚办喜事时,我和妻子坐着火车赶了过去。现在,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从未中断过联系。我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民,小Z都是“老哥、老哥”地叫我,没有任何地生涩、凝滞,有的只是一份恒久的战友兄弟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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