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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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里,空气中透着一股潮湿。时值年末,却还未到羁旅南归的时节。和往常一样,村子的夜晚依旧是冷落凄清,除了阿海家的老宅,那里持续不断地传来摇铃声,随着冬夜的风四下飘散,传到少数留守的村民耳中。“怕是回不来了。”上了年纪的乡村耄耋在自家屋子里,低声嘟囔着。

阿海家的灯昏昏沉沉,从日落亮至黎明。除了阿海外,全家人都已聚齐。他们身着白衣,聚集在堂屋里,守着那两盏扑闪扑闪的招魂灯。所有人挂着张期期艾艾的面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到灵堂前正在摇铃念经的黄袍道士,还有那已不知魂归何处的阿海。

道士忙碌地穿梭在堂屋与庭院之间,摇铃作响,口中念念有词,那身黄色道袍在陈旧的暗调中,透露出古老的痕迹。全家人跟随着道士的指示,拈香叩拜。一词颂毕,道士挥手示意,男人们抬起灵堂前的纸房纸轿,鱼贯而出,女人们相互搀扶,紧随其后。

院子里早已燃起熊熊的火堆,随着冬夜的风左右摇曳,肆意舞动,金黄色的火舌瞬息万变。纸房纸轿被男人们接连抛入火中,将火势推向高峰,旋即以灰烬的形式消失在风中。相比于安静克制的男人,女人们却用那发自胸腔底部的哀嚎声,适时地营造出悲戚的氛围,让平淡无奇的仪式增色不少。女人似乎天生便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把仪式气氛拿捏地恰到好处。

这是一场为阿海举行的招魂仪式,然而他的魂现如今究竟在何处,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底。村子里有一个祖上传下的老规矩,人在临死前,需要由家人接回村子的自家屋宅,躺在大厅内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大门昼夜敞开,等待自家已故去的祖先前来接引,走过漫漫阴间路。客死他乡是村里的人最恐惧也最避讳的事情,在他们的认知里,死在他乡,魂也会随之四处流落,难归故乡,只有生前为恶者才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然而,六十岁的阿海死在了村外,准确地说,他死在了北方的严风里,以一种从未预想过的方式结束了漂泊的一生。村里人听说阿海是自杀,这更是增添了村庄里的恐惧感,祖上传下的说法,自杀的人死后会搅扰村里生者的安宁。村里人不免在背地里嚼起舌根,对阿海死在北方的人生悲剧议论纷纷。

四十年前,当时代的号角声吹响,一阵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如同那些向着希望和未知游去的沙丁鱼群,年轻的阿海在那年的一个冬日离开南方故乡,跟随亲戚北上谋生。他对人生的规划,是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及至暮年,荣归故里。而在死前不久,他也已开始筹划归乡,和枕边的女人频繁聊起家乡的人事。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在此时选择自杀,也没有人知道在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是否有过犹豫。

如今,阿海死了,归来时只剩下一坛白灰。南方的老宅里不曾停驻过他虚弱的肉身,也不再有他的身影。他的魂魄是否归来,他能否跟随祖上的先人,走过布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黄泉路?这成了村里人脑海中一道难解的谜题,连他的至亲都无法确定此事。

他的魂很可能留在了北方,留在他坠落的那栋厂房前。厂房在北方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是城市郊区的一个村子——白村,但被大量像阿海一样的外地人占据着。本地的村民或者早已卖了地,住进了城区里,或者留在村里,依靠收租轻松过活。阿海作为一个外来者,在北方的这片土地上劳碌了四十年,早已超出了他在南方家乡生活过的岁月。尽管离乡已久,他却始终不忘归乡梦。或者说,回到南方才是支撑他数十年客居北方的最大信念,也是他生命力的内在源泉。

这片土地曾见证了阿海的青葱岁月。四十年前,阿海放下锄头,离开那片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的田地,跟随亲戚来到北方营生,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农民住进了北方的乡村。后来,他在向晚辈回忆自己的年少征途时,总不由地感叹命运使然:“那时候,这座城市好像有着一种无形的魔力,扩散到天南地北的各个角落。我们虽然远在南方,跟随着这股力量,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那时,阿海对北方没有什么概念,对北方的冬天更是毫无防备。他穿着一条南方常见的单薄长裤,在破了窗户的绿皮火车里坐了三个昼夜,哆哆嗦嗦中来到了北方。许多年后,他依然无法忘记那天的场景。他肩上扛着装衣服的布袋,跟着拥挤的人群一同出站,不安和对未知的恐惧加速着他的心跳。

走到火车站广场时,大雪不期而至,天空像是一床被撕开口子的被子,棉花掉落出来,四处飘散。这是土里土气的南方青年阿海第一次见到雪,他扔下布袋,手心向上,举起冻红的双手,一次次地想要接住飘落的雪花,最终又都以失败告终。他又像欢脱的小鹿,在一片白雪地里转圈奔跑,故意在四周薄薄的白雪地上印满自己的脚印。四十年后,当阿海倒在腥红的血泊之中,伴随他的也是这片雪景。雪花纷纷扬扬,不知岁月的流逝,也不解生活的愁苦。

阿海没念过几年书,庄稼人的孩子能够吃饱已是不易,又从何处去奢谈诗书礼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机灵,从小村里人都夸这娃脑瓜子好使,对于新手艺,他总是学得极快。和来到北方的同乡一样,阿海的第一份工作是卖蒸笼。究竟是谁最先开始做这个营生的活计,如今已无人知晓。

当阿海来到北方时,先他数月抵达的同乡人已经如此营生,竟然形成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卖蒸笼同乡群。后来,这一群人慢慢散去,进入了各个行当,但过年回乡,这段经历依旧是相聚的酒桌上屡屡忆及的往事,像是餐桌上那盘必备的花生米。

凭借着机灵劲和肯干的态度,阿海很快在北方城市的蒸笼圈里做出了名声,也逐渐在这个北京的村子里站住了跟脚。整个九十年代是阿海和同乡们的小黄金期,空气里弥漫着欲望、不安与生命的活力,改变命运的渴望与兴奋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涌进白村的外地人逐渐增多,人们甚至根据籍贯以及到来的时间划分成了不同的派群。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阿海步入了人生最为辉煌的阶段。他拿着不多的积蓄,在白村租下一块地,建起小厂子,购置新设备,当起老板,自立门户。凭借多年积攒下的声誉和老客户,他很快便获得了成功。那个年代的中国社会像是一座尚待挖掘的金矿,只要有胆量有能力,人人可以分得一杯羹。

阿海最推崇的一句话是:“人活着就要干活,只有干才能活。”步入晚年,他常常用这句话充当家规家训,教导自己的儿孙晚辈。他在不算太长的六十年人生中,把这句话诠释地淋漓尽致。不论是刚到北方做学徒工,或是开厂子自立门户,阿海没有给自己一丝喘气的机会。他像是一头田里的公牛,被劳作的本能驱使着,又像是一台永动机,不眠不休地转动着。有时甚至连家人都不能理解他那无止尽的劳劳碌碌,即使生活境况早有改善,依然不愿享受片刻舒适的生活。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只是每当他停下忙碌的手脚,一股强大的恐惧感就会铺天盖地向他袭来,像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钟罩,将他囚困其中。他在恐惧什么?外人已经无从得知。因为他从不向外人倾吐过多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是有一次无意中,他对家人提起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恐惧感。无人细究,他也不愿过多言语。对他来说,不论对家人或是朋友,将自己的内心和盘托出,危险且毫无价值,无异于用刀刃将自己刨开,把心赤裸裸地掏出一般。

外人对阿海的赞赏大多趋于一致:头脑聪明、勤劳肯干,对他的指责也是相近:过度精明、锱铢必较。这或许是幼时的经历在他人生中留下的烙印。从7、8岁开始,他便作为半个劳动地,跟着生产大队一起劳作,挣些工分换取粮食。贫穷磨灭了他的个性,也抑制了他的欲望,贫穷像是一把大锁,牢牢锁住了他心房。即使许多年后,他已逃离了南方的土地,摆脱了困苦的生活,贫穷的记忆依旧对他紧追不舍,在不知不觉中印刻在他的灵魂之中,无法剥离开来。

九十年代,振奋人心的惊雷声响彻大地,阿海也是风光无限。他已经成为众人口中的“老板”,在言行举止、吃穿住行上,阿海却没有丝毫的老板样。服装老旧、发型土气,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乡土味。任人劝说,他都依旧我行我素。许多年后,当他成为坛里的白灰,生前的亲戚朋友仍不忘议论此事,叹息他那惨烈的离世方式,并为他一生劳苦却不知享乐感到不值。

白村的厂子曾为阿海带来无数荣耀,却也随着他的衰老步入晚境,它无法追赶上城市疾驰的列车,也抓不住时代跳动的脉搏,被日新月异的世界淘汰出局。转型中的城市正在开展一场浩浩荡荡的排查清退运动,它收回了曾经给予外乡底层人的晋级阶梯,关闭了那些并非通往“新世界”的破旧铁门。硕大的红色“拆”字在向城市的边缘步步扩散,并以未曾预料到速度蔓延到了白村,阿海的厂子自然也在其列,关厂已是迟早的事情。

在人生的前半段,阿海铆足气力,逃离贫瘠的土地,扭转人生的命途。如今,阿海老了,他已失去了年轻时的斗志,再也没有同命运抗争的力量。他把自己比作太阳,升起后总还是要落下。厂子还未动工拆除,但已被断掉了电力,这迫使阿海不得不遣散了工人、变卖了机器、关掉了大门。劳碌了半生,突然停下脚步,阿海变得无所适从。

阿海在厂子不远处租了间房,即使没有工人、没有电力、没有机器,阿海仍然按照多年的作息时间往返于厂房和家之间。每天,他背着双手,眼睛呆呆地望着四周,像幽灵一样来回在厂子内外游荡着,时不时还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习惯用沉默回应周围人关切的目光。

离开南方四十年后,阿海不得不开始谋划归期,这个归期比计划中提前了许多年。回到南方是阿海几十年的夙愿,然而当它真正被提上日程,不安与对未知的恐惧却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一如四十年前初在北方时的心境。他开始筹划归乡,临睡前和枕边的女人频繁聊起家乡的人事,谈论起归去后的南方生活。他还讲起童年和青年的生活,回忆起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农活岁月。

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枕边的女人却又分明听到他在睡梦中一阵大喊,喊着自己不甘心如此归去,喊着要重新选址,重新建厂。次日醒来,女人说与他听,不知是否因为遗忘,他总是矢口否认,并以“梦境与现实相反”作为辩词。

在女人看来,阿海的死很是突然,没有丝毫的征兆。拆迁的指令前几日已经下达,过了这一天,厂子就要被夷为平地。阿海订好了几日后归乡的火车票,女人也开始带着全家人一同收拾衣物。早晨,阿海和往常一样,带着厂房的钥匙出门,准备去已是空荡荡的厂子内外巡视一番,大雪已开始缓慢落下。然而,他并未像往常一样,中午回家吃饭。

电话无法接通,女人赶往厂房寻找他。赶到时,她看到的却是厂房前倒在血泊里纹丝不动的阿海,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像是盖起一条薄薄的白色毯子。雪静悄悄地落,丝毫不顾及女人的哀号声。

救护车赶到了,但已经毫无挽救的余地。警察也来了,调取厂房门前的监控录像,看到上午时只有阿海一人来过这里,并且看到他顺着倚靠在厂房墙壁上的长梯爬至屋顶,不久后坠落了下来。警察最终判定阿海是自杀,只是仍有一个不解之迷,他们爬上屋顶时发现,屋顶的雪地里遍布着阿海的脚印,像是一朵绽放的白玫瑰。

阿海死后在北方火化,家人将他的骨灰带回南方安葬,并请道士招回他那流落异乡的魂。道士在阿海的老宅里一刻不停地摇着铃,按部就班地做法事,那持续不断的声响搅动着本就不算平静的夜,牵引出听者心中的万千哀愁。

阿海是否回到了南方?没有人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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