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恋恋风尘


十年了,总认为自己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至少,原来认识我的人现在还能认出我,可我却忘了太多的人,每次被人喊出名字,我总是一脸的困惑,那是谁 ,是谁的谁,我努力想,有时有答案,有时无解。

(一)

那时我房间的阳台正对着一条街,这条街上走的都是学生,从幼儿园的小孩到比我大的高中生。当时我在离家很远的一所学校上初二,因为这样我可以骑自行车,可以很晚了才回家,当然了,这里的“很晚”最多也就是晚上十点。我九点半下自习,慢慢地穿过半个城市,回到家往往就是十点了。不喜欢回家,十四岁的我,谈不上桀骜,却也是相当让父母头痛,怕没完没了的作业,怕父母眼里的无奈,所以我总是骑着自行车在外面游荡,穿过一条条小巷,也没有发现三毛笔下隐藏在民间的宝贝,有的也只是我不感兴趣的钱币之类。后来慢慢跑远,去西山,去一直没有到过的村寨,整天就是骑着那辆玫瑰红的自行车四处走动,直到有天早晨去车棚,发现心爱的车子已经不翼而飞,第一次知道,有些东西再怎么珍爱也是会消失的。我拒绝了再买一辆自行车。于是我开始走路,先走过闹市区,然后拐到河边,沿着河岸走,河边是长得茂盛的柳树,也是这座城市最让人觉得绿意盎然的地方。四月的时候,开始飘柳絮,那时我最爱在柳絮漫舞中自我陶醉地漫步在河岸,也为此迟到成了家常便饭。却不料在几年后,当我遭遇了北京烦人的柳絮,我才方知任何事物决不能过了度,爱,也会随着环境的不同而改变,朝好的或坏的方向改变,我们无能为力。走过河岸,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道,从那里到学校又是另一番风味。只是严重缺乏方向感的我走这条小道只能从学校走过来,却万不可从小道走去学校,中途那无数分支的羊肠道我没有一次走对的,后来也就放弃了从这里走到学校的想法。放学时从那碧绿小潭旁经过,总是有成群的鸭子在戏水,这里也就成了我的“碧渊潭”。从我家到学校,这半小时的路程,经过闹市经过河边经过鸭子戏水的“碧渊潭”,那么多不同的景色,总让我花了成倍的时间流连忘返。

夏季的第一天,闹市区的尽头开了一家书店,稻草人书社,从此,每天放学,那里成了我又一个必去的地方,那么多的书,从三毛到张爱玲,从《简爱》到《基督山伯爵》,从《穆斯林的葬礼》到《平凡的世界》,从初二到高三毕业,我把那么多的书全搬了回家,开始我还给书编号,后来实在不记得是多少号也就罢手了。

我迷上了走路上学,最好的就是我可以一直看某一个人,而不像骑车时回头会撞了电线杆。那个人,十年了,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在我家附近的中学上学,他家,却在我学校的方向。每天上午七点十分,我都能够在书店门口遇见他,他骑一辆深蓝色的自行车,骑得很快,我总是故意走左边,他的车有时就是擦着我经过的,他是一阵风,快得我至今不清楚他的模样,太快了,他经过的时候我只看见他的眼睛,从来不会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感觉过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不过,每天能看见他从我身边吹过,每天都能感受心跳120的狂热,我已心满意足,从未想过,是否需要和他认识。

那天,仍然是夏天,我走进稻草人书社,那阵音乐吸引了我,吉他伴着一个有些疲倦但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是的,这就是我要的音乐,是属于我的音乐,至今仍在我耳边缠绕,深夜听他的时候,我时常泪流满面。那年夏天,老狼、高晓松还有三毛,我知道我不再孤单……

       (二)

十五岁,当大家忙着写毕业留言时,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可以写留言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朋友!我被这个突然的发现惊呆了,我怎么会没有朋友?再一想,我真的没有朋友。我一个人上学放学,那么多的美景没有人和我分享,我苦涩的心情也没有想过告诉谁,我的生日,我甚至也没有开过生日party。我只有厚厚的日记本,写着所有灰暗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不拿出来晒太阳,总有一天要发霉的。

初中毕业典礼的那天,一直在下雨,我都忘了这雨已经下了多少天,也许会没完没了。我坐在最后一排,讲台上一直有人在讲话,我低着头,感觉有人坐到了我身边。“夏雪,”我抬起头,是海,我初中的第一位同桌,他好像很紧张,我仍然微笑。“你把手摊开,我有东西要给你。”“是蜘蛛吗?”我还记得两年前他也这样对我说,我毫不怀疑地摊开手心,还闭上了眼,却是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东西在爬动,然后是振破耳膜的尖叫声——我把蜘蛛甩了出去,甩在了旁边女生的身上。“不,不是的。你摊开手心就知道了。”我最后一次相信他,把手摊开,一颗黑色围棋子掉入我手心。“这,这是我给你的。”他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站起来就走了。再看我手心的棋子,用白色油漆写着“雪”,下面是小小的“一生平安”四个字,我的心里轻轻一触,鼻子有些酸,想再看看海,他却没了踪影。

雨终于停了,这已是三天后的事。我发现我的小腿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不疼,摸不到它的形状。过了一周也没有消退的迹象。我去了医院,医生说这是过敏性紫癜,那些红斑是毛细血管出血,我却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夏天快结束了,我一直没有见到海,也没有遇见那个让我心跳120的男生。我变得不想出门,在阳台上看外面热闹的街。再我吃了鱼头火锅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才退去的红斑又卷土从来,我只来得及尖叫,是鱼,鱼让我毛细血管破裂我却不自知。我想哭,可是没有疼痛我哭不出来。

明天立秋了。傍晚却有人打电话告诉我海死了。他去了一直想去看的海,他亲近了海,海草缠住了他,大海留下了他。海,我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陪我玩无聊的猜地名游戏,他说过要写一部武侠小说,他还告诉我他一定要到海边去看看。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没有了,象云一样被风吹走了,去了另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有蓝的海,不然,怎就留住了他。我麻木了,再看那棋子,“一生平安”,他把一生的平安都给了我。那夜,我压抑着哭声,枕头湿了一大片,后来我累了,开始听见外面街上有人在说话,相爱的恋人在海誓山盟,有什么可以承诺的,除了生命,生命的承诺,棋子在我手心,沉甸甸,我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瓶里,里面有一颗幸运星,我希望,能为海叠满一瓶。

       (三)

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我七点就站在了稻草人书社的门前。我有了新的自行车,可是今天我仍然走路,我要等待他,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已经毕业了,还会不会走这条路,如果今天遇不到他,我想我就再不会见到他了。我是抱着失望的心情等待他的,我想我见不到他的。果然,到了八点我也没有看见他,和我预想的一样失望,所以我不难过。

涛是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从第一天起,我就沉默了,因为涛,因为他对我来说致命的眼神,因为他的吉他,我唯有沉默,才能专注于涛,才能让自己沉溺于他如惊涛骇浪般对我的冲击。我们的纸条,从第一天也就开始了。有时是一幅漫画,有时是一句问候,更多的时候则是关于吉他,关于民谣。我最珍贵的礼物,是他给我的一盘磁带。他自弹自唱,先是嘈杂的背景,然后可以听见他的咳嗽还有他调音的混浊的吉他声,再后来,是深夜,我的眼泪在他的歌声中无法止住,我愿意,永远这样沉默,只要能一直感觉他就在我的身后。

夏天的时候,涛开始教我弹吉他,我突然发现我就是应该弹吉他的,就像我就是应该为涛沉默一样理所当然。可是,我却始终不能在涛面前自如地弹奏,就像我在他面前只会沉默,因为开口的时候,我吐出的只是颤音,此时的弹奏也多半走音抑或是沉闷的杂音。我很沮丧,我愿意为他弹奏最美丽的音符,可是我无能为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我们很平和地相处,谁都不知道我内心是怎样地波涛汹涌,透过涛的镜片,我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我们,就这样隔着看不见的墙,互相揣测,互相凝望,却没有谁走出了第一步。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做,我没有朋友,只有日记,忠实地记下了这一切。

听说涛要走了,准备去考艺术学院。我想我大概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因为明天他就要走了。我最后的机会,夜里我仍然在想着要和他说的话,梦里,大概出现了他,醒来的时候枕头湿湿的。

走道的尽头,只有涛,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向他走去。那天风很大,是乍暖还寒的日子,天蓝得不真实,我总是温暖的手心也变得冰凉。涛在我不远的地方,那几步却走得如此艰难,我不勇敢,我突然想转身,涛却开口了:“夏雪,我明天走了,以后不会回来了。”我的心一路寒下去,原来冬天一直没有结束。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来,唯有微笑,是我最后掩饰自己的道具。“夏雪,你一直没有在我面前唱过歌,可以为我唱一次吗?”涛和我一样的笑,依然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要走了,要走了,不回来了。“不——”我突然惊醒,立刻止住了快脱口而出的话,我没有理由留住他。“不,没有吉他,我唱不了。”在那声尖锐的“不”后,我恢复平静,吉他成为了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连接点,我不会为他歌唱。“这样啊”,涛有些遗憾,“也许,我们会有机会的,答应我,我们相见的时候,你的长发,不要剪,我们要带上吉他,那时,会有现在的蓝天,不,是比现在还要蓝的天。”我不愿和涛一起沉浸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幻想中,为什么总是想着明天,现在,他有没有想过?“涛,你说,我们还会相见吗?”我打断了他的想象。“会的,世界不大,总有那么一天的。”“那好吧,涛,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夏雪,你说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齐腰的长发,我会剪了它,也许它再长到齐腰时,我们会相遇。“涛,你闭上眼,好吗?”涛闭上了眼,微卷的睫毛在冷冷的阳光下泛着微蓝的光,是错觉吗?这是我离涛最近的距离,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平缓的,无声的。我踮起脚尖,我的手,冰冷的手,在离他脸庞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够了,就这样吧,不应该让我冰凉了他。“夏雪,可以了吗?”涛仍然没有睁开眼。“等一下,马上就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和他说话,最后一次。我轻轻地转过身走了,仍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下的涛,仰着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再见了,涛,坐在我后面的男生。

(四)

记忆在这里突然断了线,就像放了一盘空白录像带,我不知哪里出了错。

再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已经把围棋子用丝线拴住,挂在了胸前。这时我24岁了,一样的南方城市,冬日有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海鸥,夏天有无尽的绵绵细雨。空气冷冽的冬日黄昏,我坐在翠湖畔的木椅上喂海鸥。这些不愿亲近人的鸟,只有我远离了,它们才来啄食地上的面包屑。我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冻得通红,快没了感觉,这是这座城市最冷的时候。当我把这一切告诉冰冻鱼,他却仍然不屑一顾的样子。当然,这是我的想象,我想象坐在千里之外白雪皑皑的长春的某一台电脑前的男子,穿着暗绿色的V领毛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我甚至滑稽地想到他的脚下是一双加菲猫的棉拖鞋。我突然记起我是把某个人的模样加在了冰冻鱼的身上。夏吉星,我是在到工行第三次领取被吞的卡时记住了他。当时他就是这样的打扮,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抬头和我说话的一瞬间,我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声音,就像极静的夜里雨滴落在瓷器上。我深呼吸向他微笑,同时记住了窗口上他照片下面的名字:夏吉星。从此我就总是拿着存折到2号窗口前取款。我象着了魔,也没有想过要认识他,只是想看看他,看他把我的存折拿进去,然后把票子递出来,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轻轻触到的时候我能感觉电流传到我的指尖。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会不会弹吉他。那时是中午,银行里人很少,他略微吃惊,眉毛向上一挑,对我笑了笑,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有如沐春风的滋味。然后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我了。那天我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飘飘然,已经飞了起来,我立即想上网把这些都告诉冰冻鱼。我们曾讨论过夏吉星和冰冻鱼的中药房女子,冰冻鱼说起他某一天去中药房遇见的那女子,也是一样的人淡如菊,好一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图。可是后来冰冻鱼却再没见过她,就更不要说人家的名字了。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夏吉星对我笑了,我还主动和他说了话。不料却遭到他“花痴”“白痴”的辱骂,我一气之下和他对骂起来,可我的骂词无非“你是小狗”,反惹得他一阵暴笑,笑到最后他说“丫头我真是服了你了,我还真想听听你的声音,听你怎样骂人。”

“我是第一次骂人,没想到骂的人还真是活该被骂。”我恼羞成怒,却也只打出这么一行字。

“丫头,别这样,板着脸可没人爱。”

“哼!”我余怒未消。

“好了好了,我们的小雪笑一笑,露出小酒窝。”

“你怎么知道我有酒窝?”我很奇怪,连忙追问。

“你告诉我的啊!”

“吹牛,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啊。”我印象里可没向他描述过自己的样子,更别说照片了。

“你说过的!”他斩钉截铁的样子,莫非我记错了。

“没有吧?”我半信半疑,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丫头别想了,就当是我做梦梦见的,可以了吧。我看你想得太痛苦了。莫非你已经老了,该不会我叫你姐姐吧?:)”

“你——”我一时气结,也无话可说。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啦!还当真?”

我没有回复他,还在想着酒窝的事。

“丫头,不说话了?我很想听你的声音。晚上我给你电话,你等着啊。”说完他的头像就暗了,没容我回答。

我和冰冻鱼从未问过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模样和年龄,他叫我小雪,因为我的网名就叫“夏天雪”,反正大家都是陌生人,不会见面的。

那夜我似有所期待,电话却一直没有响。我有些失望,却又有点庆幸。我希望他的声音是温醇的男中音,我又把冰冻鱼和夏吉星联系起来了。其实他们都是我虚幻中的人,尽管我可以看见夏吉星,他仍然离我很远,我们是陌生人,无法走进彼此的生活。我还想起当初是因为看了冰冻鱼的个人资料才加了他为好友,我至今记得那句话:她,就像是从我手指间滑过的那些叫做岁月的东西一样,偶尔不断涌上心头…… 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于是我从此认识了一个叫冰冻鱼的住在长春的男子。对了,我没有问过他会不会弹吉他。

冰冻鱼没有解释那晚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我也没有问,后来我问他会不会弹吉他,他沉默了,许久才发来信息,“会”,就一个字。

然后他说他累了,道了晚安,就下线了。

从那以后,冰冻鱼不太上网了,偶尔会看到他的留言,他说他太忙,要我别光相信太阳只穿薄薄的裙子上街,冻到了可没人心疼。我奇怪他为何如此清楚千里之外一天四季的南方城市,却再没遇见他,即使凌晨两点上线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冰冻鱼就像融化后又蒸发了的冰,无影无踪。

(五)

过完了冬天,二月的时候海鸥越来越少,我依然在翠湖边喂海鸥,我希望这些红嘴精灵飞回西伯利亚时顺便经过长春,让冰冻鱼看看他一直想喂食的鸟儿。

樱花开的时候,最后一只海鸥也离开了。城市又开始了另一种无声的热闹,一团一团的樱花在一夜之间把城市渲染成粉色。白的鸟走了,粉的花开了,来不及冷清,又一席盛宴开始了。接着是绵绵的雨,夏季来了,花瓣早碾入泥土。夏天反而是寂静的,除了大片大片的绿,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我整天昏睡,等着秋天银杏叶变黄。有一天我从取款机上取出卡时,突然想起了夏吉星,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工行他的窗口取钱了。自从那次知道他会弹吉他,我好像高兴得忘了他。才记起是没有了冰冻鱼,少了比较的对象,夏吉星也变得不再存在。我有点失落,就像这夏天,从热闹突然跌入寂静,无所适从。

睡觉的时候,我摸了摸胸前的棋子,我已很少去想海了。我的心好比一间大房子,有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人,海住在里面,涛住在里面,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骑自行车的男生,有冰冻鱼,也有夏吉星。有的房客走了,像海,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可我仍然留着房间。我不知自己为何要费尽心思留住他们,也许因为他们都是要离开的,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他们。我活得越来越累,我要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的心口被沉石堵得慌,全部放弃吧,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可是最后,那房子里还是住满了人,塞满了一种叫记忆的东西。

从梦中惊醒,尖锐的电话铃一直在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地凄厉。是冰冻鱼,我看看表,快三点了。

“小雪,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很疲惫。

“嗯”,我一时无语。他的声音,那个我无法忘记的声音。

“小雪,你睡了吧。刚才我梦见你了,”那边没有了声音,又像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在说话,“你的头发很长,齐腰,对吧?——”我在心里点点头,我的头发又从齐肩到齐腰了,是上个冬天的事情。“你的酒窝,笑起来很好看,可你很少笑……”他喘了喘气,他现在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真的要消失了。

“你,你在吗?”他没有说话,但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急喘得令人不安。

“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为我唱一首歌,就一首,好不好?”我泪流满面,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咬着食指,不哭出声来。

“小雪,那首《给S》,给你的,夏雪,Summer Snow——后来你穿着蓝色衣服,带走我最柔软的地方,于是我独自成长,忍受着风雨阳光,忍受着人海茫茫,忍受你在远方……”

我放开咬得深深痕印的指头,紧紧握住话筒,怕他又突然消失。

“小雪,给我唱那首《恋恋风尘》吧,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他忽然又有了力气,说话又开始像冰冻鱼了。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我泣不成声,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唱完,这时天开始微微发白,下了一夜的雨也渐渐停了。

“小雪,笑一笑,我喜欢你的酒窝。你会好好的,会好好的……”他的话如梦呓,渐渐没了声音。我一直等待着,我相信他还在电话旁,话筒里却传来了挂断后的忙音……

(六)

雨水最后浸黄了叶子,我走在银杏道上,快深秋了,有点冷。来到翠湖边,海鸥已经回来,我想问问它们,有没有飞过长春,有没有见到他?我听不懂鸟儿的语言,它们欢乐着,飞舞着,漫天白色的羽毛在舞动,旋转,不一样的快乐,我无法体会。

坐在木椅上,周围是一片热闹,我却感受不到了。再一次打开信封,“长春脑血管病医院”,这行黑体字再次灼伤我的眼睛。又一阵刺痛袭来,我何时才能麻木。

小雪: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去了远方,再一次离开了你。原来以为我的离去,于年轻的我们,是一件平常的事,因为我们还会遇见很多人,经过很多人。却没有想到,你是如此地不快乐。每想到这,我很难受,是心里,身体的痛经过这些年的折磨,已经无法再让我难受了。

遇见你的时候,我们十六岁,一直都在怀念那时,那样美好的年代。还记得你是那么地沉默,沉默得,就像马上要消失,没料到要消失的是我。那年去上艺院,只是个借口。送你的磁带,就已经当作了离别的礼物。我的脑里长了个瘤子,所以去了长春,那是我的故乡,应该说是我父亲的故乡。手术却没有成功,不过肿瘤也不再长大。我想就这样吧,只要还活着,就是一件好事。

找到你,却是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你的QQ号。我不想贸然闯进你的生活,只要你快乐,我在长春,也可以感到你的快乐。我愿意就这样陪着你,听你讲翠湖的海鸥,圆通街的樱花,讲你冬天上太阳的当穿裙子感冒。我感觉你渐渐晴朗了,不止一次地我想来看你,和你一起喂海鸥赏樱花。还记得那晚吗,我很冲动,我要打电话给你,我要告诉你我是涛啊。可是就在那晚,世界突然黑暗了,我看不见了,后来去检查才知肿瘤复苏又开始长大,还压迫了我的视神经。我又住院了,表哥照我的吩咐,不时给你留言,这就是我很忙的原因。

原来我就应该无声消失的,这样你也许会认为我太忙了或者其它原因不能上网了,少了一个网友是很正常的事。在网络里告别,可以有各种理由,也不会让人伤心。但我压抑不了想听见你声音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膨胀,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拨了你的电话。听见了你的声音我怎么可能继续隐藏,不可能不让你认出我。小雪,答应我,忘了这一切,要快乐。

       涛

       2002年6月29日

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滴在这泪痕斑斑的纸上了。还好这些铅字比墨水稳定,没有化开。涛没有走完这个夏季,难怪今年的雨水如此多,代替我哭吧。之后是晴朗的天,如果可以,我愿意心里只是一座荒芜的城堡,没有人,没有记忆。我知道,我的青春散场了。25岁,我开始苍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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