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张三

“我想要离开这里。”他大声地说,在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中,他的嘴巴里哈出了一阵迷雾。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晚秋仅剩的几片落叶被风卷起,然后幽幽地坠落,发出沙沙的声音。城市的路灯已经熄灭了,但是晨星还在闪烁着,远处的鼓楼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如同亘古不变的叹息声,沙沙的。

“说真的,我得离开这里。”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彷佛被什么使命召唤着,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又变得细长了一些,原本又扁又宽的脚掌慢慢的变得纤细透明,他赤脚踩在柏油马路上,可是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种古老的生物,是的,是精灵,就是那种古老而美丽的生物,拥有近乎于透明的皮肤,头发和眼眸中闪烁着星星。

道路的尽头,红绿灯徒劳地闪烁着,一个不知是夜归还是早起的路人裹着黑色的羽绒服匆匆而过,路过他时,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着他赤裸的脚,“好家伙。”

接着,路人发出了一阵啧啧的声音,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恍若无闻,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在今夜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美丽而伤感,在今夜之前,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张三。这样的张三你我都曾见过无数次——他们中的大多数对于人生既没有太多的期许,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需求。

张三认为自己算得上是幸运的张三,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满意,首先他是北京本地人,拥有本地户口和一套五环外的小房子,一间暂时闲置,可以用以收租。其次他的工作稳定,也不必忍受超负荷的工作量。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女朋友,对他很不错,他们一周约会一次。张三认为人世间该有的东西他都有了,其余没有的东西他也一概嗤之以鼻。因此,他平安无恙地成长、衰老、时刻准备着迎接安详死去的那一天。

然而,这位幸运的张三在某个凌晨三点的月夜突然得到了命运的感召——一阵尿意袭来,他先是翻来覆去地硬撑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咬着后槽牙从温暖的被子里爬了出来。他紧闭双眼,身体僵硬地从床上蹭了下来,向着厕所的方向蠕动,活像个僵尸。解决完需求后,他又半眯着眼睛,从厕所冲了出来。

隔壁房间的租客发出粗犷的鼾声,张三身上因为寒冷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耐烦地呻吟了一声,踮着脚朝温暖的床上快速冲去。可是,还没等到他翻回床上,有道柔软的银色光芒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瞪大了半眯着的眼睛,看到一个美丽的生物坐在他的床头,盈盈的光芒笼罩着她的全身。她耳朵尖尖长长,湖蓝色的眼睛会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秘境之泉。她不着寸缕,银色的头发如瀑布一般流淌而下,覆盖住了全身。如果张三有足够的词汇量和表现力,那么他一定会忍不住跪倒在她脚下亲吻她的双脚,嘴中还要喃喃自语,“my queen....."

然而我们的张三实在太过普通,因此绝对做不出这样戏剧化的举动。他不敢发声,心脏剧烈地跳动,害羞地不敢直视她。但他又为眼前的美丽感到震惊,所以他张大了嘴巴,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开始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只穿着一条有点破烂的内裤,所以自惭形秽地把手遮在了胸前。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物,他还从没这样恨过自己的短耳朵、小肚腩和又扁又大的脚丫子,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恨自己房间里庸俗的摆设,脱落的墙皮,和堆在墙角那一堆没洗的脏衣服。这一切简直快要让他恨不过来了!

“唔.....”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难堪的呻吟,他低下头,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嘘——”

精灵示意张三噤声,她手指轻点张三的额头,一道微弱的银光下,张三看到了银色月光下的森林,红松、鱼鳞云杉、紫椴.....粗糙的树干上覆盖着苔藓,带着潮湿的草木香气。他很惊讶的是,自己居然可以认出每一棵树木,就好像多年未见的密友。转瞬间,他又听到了溪水的淙淙声,他看到自己在沿着小溪慢慢地走,他也看到了红色和紫色的浆果,它们散发着甜美的气息,他忍不住咽了口水。他听到夜间的森林里发出了神秘的声音,也不知道那声音是来自猫头鹰还是其他什么夜行客。但他觉得好快乐,因为他看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生物,自在地在溪边慢慢走着,唱着歌。歌声在他的意识里扩散开,他下意识地明白了那是古老的精灵语,他听不懂,又好像听得懂。

“你有过一颗美好的心灵,这是我们精灵所喜欢的。”她的手轻轻触碰到他的胸口,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他恍惚间觉得这样美好的感觉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但是久远得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维林诺的女王。”他颤抖着说,“精灵女王。”

“无论你想去哪里,回到那里去吧。”女王的声音清亮,带着蛊惑。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墙角还有凌乱的几粒光仍在跳动着。他睁大了眼睛,窗外一颗又大又圆的月亮撞进了他的眼底。他情不自禁地对着月亮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给抛弃了。

“傻逼,大晚上不睡嚎丧什么呢?!”租客不满地辱骂道。

这污言秽语让他心里更难过了。没有人懂,谁都不懂。

“我要离开这里!”他暗自下定决心。他一边抽抽嗒嗒地哭着,一边赤着脚跑出了家门。

历史上曾经有很多人有过这样的奇遇,有人从此销声匿迹,只留下了一些传说和故事。但是对其中的大多数来说,逃亡的过程往往充满了艰难险阻,张三也不例外。

他是被警察在十公里外的地方发现的,那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张三的脚丫子早就被磨破了,可他脚步轻盈,觉得自己无比美丽,他嘴角含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像一只小鹿一般蹦跳着向前冲去,对红绿灯和车来车往视若无睹。终于,他的奇怪举动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警察接到周围群众举报,迅速赶来擒获了裸奔的张三。在他被扭送去往医院的途中,他的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精灵和森林的事情,大家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可能是什么在逃的精神病患。

警察试图联系他的家人,在通讯录里翻了一圈,只找到了一个备注是“女朋友”的,最后张三的女朋友不得不在警察的要求下带着衣服跑到了医院。这个圆脸的姑娘走到病房,只看到了蔫头耷脑的张三,一张胖脸已经被冻得青紫,脚底板被柏油马路和灰尘染的漆黑,他的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这是你男朋友吗?他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警察问她,她老实地摇了摇头。警察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翻张三,“小伙子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你多劝劝吧。”他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年头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了。”

“你怎么啦?”目送着警察离开了病床,圆脸姑娘才开口问道。

“我没怎么!我就是想离开这儿!”张三坚定地回答。

“那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回我该回的地方。”

“可你家不就在北京吗?你不是告诉我你是北京人吗?”圆脸姑娘急了,瞪大了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三,“你还能回哪儿去?”

“你看我的耳朵,是不是尖尖的。”张三突然迸发出了一阵热情,他左右拉扯着自己的耳朵,问对面的姑娘。

“是有点儿,可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就有点扇风耳吗?这又有什么可看的啦。你倒是回我话啊,你不是北京人吗?你要回哪儿去啊?你到底怎么啦?!”圆脸姑娘有点着急,她语速变得快了起来,一连串的问题甩了出来,有点不问出什么不罢休的样子。

“我要到森林里去,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想我应该是特别的什么东西,我得回去,我得离开这儿。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唔,我可不想变得和你们一样。”张三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你见过森林吗?森林里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有那么高,树上长满了木耳和苔藓,你站在树林里抬头,甚至都望不到月亮,森林里那么黑,但是你也不害怕,也不觉得孤独,你会觉得自己和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生灵都是好朋友,因为你就是森林的一部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哪里有森林?!你说的是香山公园吗.....”圆脸女孩慌了,她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她有点着急地拧住衣角, “可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吗?北京哪有这样的森林啊,就算是我们石家庄也没有的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再这样我可要走了!”

张三感到一阵徒劳,你瞧,他们什么都不懂,他在心里想着。于是他惨然一笑,“你走吧。”

“你让我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三漆黑的脚底板隐隐作痛,但他认为这也是来自森林的召唤,他打定主意要离开了,绝不回头,他心想,绝不回头。

“咱们完啦!”张三说,“我要和你分手!”

女孩又羞又气,她还准备要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理张三了。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精神病,决定要回去狠狠地找真爱网的客服出一出气,又浪费了半年,她绝望地想着,又浪费了半年。

“这个张三疯了,网站的推荐算法也一定是疯了才会给我推荐张三。”最后,她得出如上结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张三疯了的消息迅速在他不多的几个社会联系人中蔓延开来。张三消失了三天之后,办公室里的一部分同事趁着午休讨论了起来。有人兴奋地把听说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播了一番,其余的人则坚称张三的不正常从初识张三的那一天起就能窥见一丝端倪,比如说他总是低着头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再比如他老是不敢正眼看人,八成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人就比较容易出问题云云。

“听说他一直说自己是个精灵,要到大森林里去。”有人说道,接着大家一齐大笑了起来。

有人问,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该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一下,也许电击一下能把他给扳回来吧?又有人感慨说,张三父母都不在了,没什么直系亲属能来操办这件事,恐怕张三没什么被电击的机会了。

那咱们单位同事能出这个头吗?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人管管吧?有人跃跃欲试道。

“但他如果真走了,是不是就有个编制的名额空出来了?”不知道谁轻轻地问了一句。

说到这里,办公室里的人一齐沉默了,大家很快把张三的事情抛诸脑后,不约而同地琢磨了起来。

“要说年轻人想不开,也是常有的。”张三的老领导也听说了此事,他坐在办公桌前,端起茶杯,想着,“要怪就怪互联网,现在的年轻人,太个人主义,居然说疯就疯了,完全不为集体考虑,实在是不像话!”

“年轻人,他们总是想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什么个性,个人价值,哼,他们却不明白,哪怕是一颗普普通通的螺丝钉,都有大大的价值!螺丝钉需要证明自己比其他螺丝钉更特别吗?荒谬!屈从于个人狭隘的优越感,总想要彰显自己,难道在这个时代,疯子都是值得标榜的一件事了吗?!”

这位老同志还在脑海中激情澎湃地发表演讲,他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写出来作为社论发表在公众号上。这会儿却有人敲门,门打开了,张三的脑袋冒了出来。看面相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老实巴交,蔫头耷脑。

这些天张三忙着处理自己离开前必须要处理掉的现实事务,然后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份工作没有辞掉,他一想到这件事,就马不停蹄地赶着来辞职。因为他下定决心要悄悄地离开,既然要悄悄地离开,那就最好不要留下什么没完成的琐事,然后惊动旁人大费周章地来找自己。他是这样想的。

路过茶水间,有人看到他,惊讶地“噢”了一声。张三只好一如往常一样,尴尬地对着他“嗨”了一声。

以前张三最喜欢这栋半新不旧的大楼,做好了在这楼里工作到退休那一天的准备。这栋楼因为通风不畅,永远弥漫着一股厕所的消毒水味儿和尿骚味儿,仿佛是这楼里自带的一种永恒的属性。可三天没来,这种味道几乎要熏得他窒息——“我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他拍着脑壳,怎么也想不出来。

张三本以为辞职是件挺容易的事儿,可没想到,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反复强调自己辞职的诉求,主任却从始至终对他要把自己放归山林这件事不感兴趣。

“你疯啦?有什么想不开的,咱们这可是事业单位!你可是带编的!”主任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句话,焦虑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张三看着眼前的老领导焦急的样子,他习惯性用讨好的语气开口,“王主任.....”

“好啦,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实在不行回去多休息几天,行吧?不要搞七搞八,不像话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拿一个编制有多不容易?.....”王主任决定先把张三打发出去,省得自己看到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

“主任,你就批了吧。”张三见事不妙,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打断了对方的话,来了一句,“我意已决!”这是他在电视里学的,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他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回家之后,他先是清点了一番自己的全部积蓄,然后准备给租客留张便条,可是条子才写了一半,他又听到门声轻响,租客已经回来了。他嘴里叼着半根烟,探头探脑地把眼神伸进了张三的房间。

“兄弟,你还好吧?”张三的租客是个外地人,从事互联网行业,但整个人形容枯槁、吊儿郎当,看上去好像一个搞地下乐队的嬉皮士。“前几天晚上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我那不是加班加的吗.....”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房子你就安心住着吧,也替我看着。”张三条理清楚地交代道。

“你要出远门吗?去哪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张三老实地说道,“可能我是真的疯了吧。我只是想离开。”

“我了解....也可能不了解,没关系了,人总有这样的时候,是人都有。” IT男认真地说道,他想到前几天在一位女同事的桌上看到的一本书,书名叫逃离。没错,就是这么一码事,是个人都想过要“逃离”。

“其实我想去长白山。”张三愣了一下,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长白山,但他脱口而出之后,这个名字就像刻在他脑海里的烙印一样挥之不去了。

“好家伙,长白山,你知道东北有多冷吗?!”IT男说,“我家是牡丹江的,这个时候,冷得你眉毛都要掉下来。”

一定是很冷的,张三又开始回忆起那位精灵女王留下的银白色的影子。这段时间里,他的脑海里平白多了很多故事的细节,比如精灵女王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卧室而不是呆在她自己的王座。他能想到的原因是女王的疆土遭到了侵略,而流亡的女王,正慢慢地失去自己的力量……他认为自己是女王的选中的子女,所以女王才会出现,把他也变成了一个精灵。脑海中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连张三本人也编不下去了,但他觉得按道理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要救她!我要救她!”张三脑海里常常有这样急切地声音响起,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要发出一阵阵呻吟。但他这会儿不想吓到租客,于是他佯做冷静,拍了拍IT男的肩膀。“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记得去了那边别舔室外的铁杆子,那玩意儿可不是甜的。”IT男挠了挠头,交代了一句。他满脑子想着“逃离”,又想着正在读那本书的女孩子好像也满可爱的,因此带着心事重重的表情离开了。

等张三到了二道白河镇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他为了甩开身后那些一直想要抓住他的暗影一路东躲西藏。总从他踏上旅途的那一天,这些生物就穷追不舍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曾经在动车启动前的最后一秒钟跳下了车,然后连夜乘坐了另一辆巴士,只因为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身后的暗影越来越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下意识地断定那些暗影是要来把他抓回现实世界继续去当牛做马去的。他吓坏了,作为世间仅存的精灵,他已经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了。

“五环外的房子,笑死人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因为以前的生活而发笑,“我的家本应该是无穷无尽的荒原和大地。”张三想着,开始觉得自己不单是精灵,有可能还是精灵中的吟游诗人。

“你们这些坏东西啊!”当暗影迫近时,在恐惧的驱动下,使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然后向着虚空挥拳,“你们这些堕落的、肮脏的、可怜的东西。去你的吧!”

暗影从未被驱散过。他有时仍然能感受到胸腔里一丝残存的对往日生活的留恋,他是真的挺喜欢那个圆脸的姑娘,可是他又觉得这种喜欢没劲透了,从而怀疑这种感情是不是也是暗影加诸于他的枷锁。

“别想再来引诱我了!”他想,“以前我的确是会感受到真切的幸福,那种幸福也是做不得假的。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些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坏东西增加了他对远方的信心,他认为唯一确定无误的是,眼前的路是一条正确的路。

起初沿途群众经常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惊,他们对张三的评价是“一个疯疯癫癫满嘴怪话的胖子”。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张三的身心也得到了久违的舒展,他感到自己变得优雅而宁静。他长时间地发呆,设想着森林里的一切。他自得其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周边群众对他的评价只剩下了“没什么印象,好像有些内向腼腆”。

张三一直认为自己隐匿得不错,他刻意地把自己的精灵耳朵用毛线帽藏起来,然后表现得好像一个独自出行的游客。他甚至还在一家民宿前捡到了一只小小的三花猫,这个小东西有着圆滚滚的眼睛,可以听懂他想要说什么,张三认为它很能配得上自己。一番考虑之下,他终于决定带它一起前往长白山。临走前夜,他把自己的秘密和计划对着小三花和盘托出,可惜的是,小三花得知张三要带自己离开时,却表现得惊惶不定,最后连夜逃窜,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它。

在这一路上,张三时常会感到光阴正在慢慢地倒退,大巴车途径之地的建筑群规模越来越小,楼房越来越矮,沿途能见到的连锁商店的logo也越来越少。最后的一段路上,冰雪慢慢地包裹了前方。张三独自抱着自己的双肩包,在大巴车上兴奋地东张西望,然后司机终于停下了车,跳起来开始拿着大喇叭广播。张三第一个冲了下去,寒冷的空气迅速地包裹了他,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吞吐着冰霜。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了,周围有当地的导游和地陪正忙着招徕生意。他一刻也不愿意等,看着远山的群影,大迈步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好冷”,他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我觉得很冷,但是我也觉得很快活。”他自言自语道。

远处的群山依旧闪耀着微蓝的光芒,有人试图阻拦他,那人嘴里说着什么园区已经要关门了。他嗤之以鼻,轻巧地躲过了那人继续向前。又走了一段时间,他又感到身后的暗影试图朝着他的方向一拥而上,这让他害怕极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就在他感到精疲力竭,即将倒下的时候,银白的光芒从深山的方向涌来,将身后的暗影击溃。精灵女王威严的声音传来,“远离我的子民!”

黑影散去,张三向着虚空致意,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知道,感应到了被选中的子女的到来,精灵女王的力量正慢慢地复苏觉醒。然后他坚定地继续出发。他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终于完全被自己所向往的森林包围了。

“你好。”他和沿途的每一棵树打招呼。

那些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的树轻轻地抖动树冠,将积雪抖落,来向他表示敬意。他遵从着树木的意志,向森林深处进发。干枯的树枝被踏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的声,张三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跳着圆舞曲的新娘。

夜慢慢地深了,他已经完全被黑暗包围,但他能感到月光正缓慢地流淌过他的全身,洗净他沿途所沾染的不洁,让他觉得自己重新变得美丽了起来。

“啊,月亮,你真好。”他伸手想要抓住月亮,却只看到了树冠的缝隙中星星点点的流光。

他脱掉了自己厚重的外衣,棉帽子和围巾。“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他接着舒展了自己的长长的耳朵,左右抖了抖。

“你看,我的耳朵是尖尖的。”他大声地对旁边的树说道。

“啊…是精灵!”树木小声地交头接耳。“听说,自从那些精灵迁徙之后,就再也没有精灵了。”

“是啊,这里只有人类,再也没有精灵了。”

“那他到底是谁的后裔?”

有一棵树发问,“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你是来守护我们的吗?”

张三不置可否,他正忙着脱掉身上的衣服。最后,他用力地扔掉了脚上Timberland的登山鞋——现在即便没有厚重的鞋底保护,他也自信自己不会受伤了。

赤条条的张三站在森林的正中央,他张开双臂,大声地宣布,“为我加冕吧,所有的生灵,我将是你们永恒的守护者,直到时间的尽头!”

所有的树木剧烈地抖动起来,无论是万年常青的针叶树还是已经只剩下光秃秃躯干的阔叶树,它们摒弃了往日间争夺阳光和土壤养分时产生的嫌隙,一齐为张三准备加冕仪式。它们抖尽了身上所有的落雪,为张三铺起一条冰雪之路,而沿途的树木则尽可能的抓住山林间的雾气将他们变成雾凇来装点自己。有一两只狐狸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它们小心地观礼,并不想打扰眼前宁静的一幕。群狼发出呼啸声,表明他们一齐接纳了张三——谁会想要伤害张三这样美丽的精灵呢?

所以,美丽的张三在森林的接纳下,沿着这条冰雪之路前进,慢慢地,他的双脚变成了马蹄状,慢慢地,他开始手脚并用地奔跑了起来,慢慢地,他开始向前疾驰。

积雪覆盖了他的身躯,他一路向前,终于来到了天池。月光下,银色的天池好像一汪融化了的月亮。

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自己还是人类之子时,他的母亲曾印在他额头上的亲吻的触感,那种感觉曾让他感到非常的幸福。在那之后,他就像是被抛弃在人潮里的孩童一样看着熟悉的人从人群中慢慢地淡去。然后有人告诉他,“人总得失去点什么才能长大。”他接受了这一切也长大了,可他又常常因为追忆往昔而痛苦。那是他最后的亲人了,他不明白。

“人是多么痛苦又脆弱的生物啊,你总得和什么东西连结在一起才会快乐”,他这样想着,“但是所有的连结又都脆弱的和煎饼果子里的薄脆似的。”

最后他总结道:“这一切都好没意思。”

所以他就这样没意思地生活着,直到精灵女王选中他的那一天。

此刻,群山正沉默地凝视着他,任由他沉溺于过往的回忆。终于,他慢慢地清醒了过来。突然间,他感到了一种更深刻的连结,他的心跳和群山连结在一起,他的呼吸和大地连结在一起。他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于是,他用力抖尽了身上那层落雪,抬脚迈进了水中,天池的正中央有一朵冰霜之花漂浮着,他轻轻地抓住了它,将它戴到了自己头上作为王冠。而后,他潜入了天池的深处,那里隐藏着他的王座。

所有生灵沉默地观礼,直到水面上再也没有一丝涟漪。这一夜结束了。

太阳照常升起,游客陆续前来,有眼尖的人在树木间找到了张三的鞋子,“哟,踢不烂的鞋子!谁这么不小心把自己鞋给整没了啊?”他用南方口音蹩脚地模仿着东北话,做出一副疲懒相,引来了伙伴们的阵阵笑声。

大家快活地观赏着难得一见的雾凇,在天池边迎来了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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