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后面的岁月相比,我九岁前的人生堪称完美了,甚至还有点牛逼哄哄的意思。
当然这个总结,只有在回忆时的对比中才会呈现出来,那时的我并不自知。
葫芦岛西山一栋二楼,上了楼梯右拐,就是我的家,母亲说,当初她选择这套房屋,是因为两个房间都朝阳,母亲喜欢阳光,这个北方小岛上的阳光实在是太慷慨了,给了来自雾都重庆的母亲很大的慰藉。
我家楼下就是派出所,斑驳的蓝色大木门架着滑动的铁质门锁,很威严。
平日里,大门是敞开的,可以看见里面巨大的深色办公桌,上面卧着黑色的拨号电话,站着暖水瓶,躺着档案袋子和积满烟屁股的大烟缸。
我总想能看见手铐什么的凶巴巴、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东西,却未曾见过。
洪所长端着冒热气的大茶缸子站在门口,看见我,他严肃的脸膛会露出一丝温和,在我的头上轻拍一下。
如果派出所的大门是紧掩的,那么就有可能是在审讯“坏蛋”了。
几个孩子屏住呼吸,贴着厚厚的门,听里面吓人的呵斥,拍桌子的声音!一旦有人出来 ,孩子们立刻四散,我则迅速窜回楼上去。
我家对门,也就是上了楼梯左拐,住着一个非同寻常的小老太太,董菲。
她是造船厂厂长,戴着眼镜,很严肃,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看见我,总是一句,这孩子大脑门儿。
冬天真是冷,木窗的玻璃厚厚一层窗花,母亲每早催我起床,都要一边作势往棉衣裤里吹几口热气,一边喊着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真好使,我拱出被窝,把胳膊腿伸进凉丝丝的衣裤。
托儿所的屋中间生着胖炉子,围着一圈木栅栏。衣襟上别着手绢,拖着鼻涕的孩子们靠墙围坐,炉火旺了,孩子们像开春后的小鸟,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嘈杂得不像话了,阿姨就会喊:“一二!”孩子们条件反射般齐声回应:“肃静!”
比我大七岁的哥哥,不仅给我起了个小名“丫丫”,还教会了我走路。
哥在家的地位没我高,因为他太调皮了,成天挨父亲的打。
哥负责送我上托儿所,每天都在路上叮嘱我,把小包里的饼干给哥留两块。一次,他将饭盒里的一枚煮鸡蛋剥开,吃了蛋黄,又将蛋清合拢,再不露声色地把饭盒交给托儿所的阿姨。
在家里,他把脑袋伸到小气窗外面学抽烟,被我发现,怕我告状,就把烟塞进我嘴巴,怂恿我也吸一口。
甚至有回,哥偷回一只海军大院里军犬的幼崽儿,去托儿所接我回家时,还用这个嗷嗷乱叫的小家伙儿吓唬我。海军部队当晚就放出军犬破案,结果大狗直奔我家而来。不可避免地,哥又挨了一顿揍。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会。晚上,警报响了,母亲背起我,去推熟睡的哥哥,他却酣睡不起,母亲只好先背我下楼,回头再接哥哥。
那一次,三岁的我,突然意识到了对哥哥的爱,即使平日里,我总是生他的气。我焦急地等待母亲把哥哥也带到地震棚,才安下心来。
和淘气的哥哥相比,身为公安处长的父亲更喜欢我,有时甚至到了纵容的程度。有天晚上,他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豁出去了,把他的手枪 卸了子弹给我玩。
那个锃亮的铁家伙,真是很重啊,我两只手才能搬动。
那时,母亲对我也颇具耐心,托儿所的院子里,有一棵大芙蓉树,开花的时节,我时常在下面玩耍。附近的电影院散场了,我央求母亲把我抱到树干上坐着,然后让她离开,希望路过的人以为我是自己爬上去的。
那时,父母也会吵架,可殃及不到我。父亲甚至不会当着我的面教训哥哥,我哥挨过很多花样翻新的揍打,我一次都没看见,都是后来听邻居街坊说的。
没有什么是需要我担心的,更没有什么让我恐惧,不用思考,没有疑惑。
九岁前的人生,我是满意的。
小学二年级,一个周三的下午,身为班长的我组织几个同学,还凑钱买了一束塑料花,步行十几公里去望海寺医院,看望生病住院的老师。
路上下起瓢泼大雨,几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到了医院,把老师惊呆了!我们还忙着把花插进罐头瓶,摆在床头柜上。
这可怎么办呢?那时只有通勤的小火车,离医院好远呢!一个医生认出我来,父亲曾是这个医院的院长。很快,一辆船厂派来的小面包车,把我们几个落汤鸡一个个送回家。
父亲对我的爱,辉煌了我的童年。
九岁,父亲去世后,我像是暴露在草地上的离群羔羊,林子里有那么多可怕的眼睛……我是猎物,是砝码,是负担,出现在哪里都不合时宜。
好在人生初始的岁月,我也曾在爱中,在温暖的怀抱、可爱的家中,我的人生底色有了光。
这些关于爱的美好的启蒙,像一粒种子,牢牢根植在心底。
风雨飘摇三十余载,这粒种子,也终于生长成一棵可以庇护我余生的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