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

文/老七

1.赵娅莉

我走进楼下的餐馆,这地方新装修好,油木的地板和桌椅,墙上几副不知名的字画,玻璃屏风遮住后厨和服务员待位区。整洁雅致,我在心里这么说,然后找了一个刚好能洒满半桌阳光的位子坐下来。这样,我就有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里,另一半藏匿在阴凉中,我成了光与影的媒人,让它们在我的体内翻涌,然后汇合。

点菜的服务员是个乡下姑娘,她放下辫子,披着过肩膀的长发,因为城里女人都是这样的打扮。我点好菜,叫住正要转身的她。我说,你应该把头发绑起来。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两颊泛红,一半是紧张所致,一半是乡间烈日给她染上的痕迹。

“你看”,我说:“前台站着的那几个服务员,还有端菜的这几个,还有你们那个光头厨子。只有你披着长发,如果今天我从菜里吃出一根头发丝,你想想谁该为此负责?”

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对我说声谢谢便转身走开。没过多久她再次出现,长发盘起来收进发网,她端着菜到我桌前。我向她点点头:

“这样就好多了,很多事老板故意不教给你,你自己要机灵点儿。”

我又问,“你叫香槐吗?”

她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她眼睛看向右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其实...我已经不叫香槐了。我改了名字,你看。”她取下胸前别着的牌子给我看,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赵娅莉。

我点点头,桌上摆着一盘核桃青笋,青笋被整齐地切成半指长。我夹起一段放进嘴里,松脆的口感让我想起枯木枝在跳跃的松鼠脚下折断,“喀吱“,几片碎屑掉在放牛男孩的鼻尖上,他醒了,从一个有香槐的梦里醒来。

齿间清香好似男孩在树林里清甜的梦,我把手边的一个驼色麻布包递给香槐,我说,这是贾大俊给你的,他打听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寄来,而我正好认识他,就帮他带过来了。

香槐接过麻布包,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她把麻布包放在一进门的立式空调机顶,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当我离开餐馆时,老板娘扯着尖利的嗓子冲屏风里喊,“赵娅莉,把你的破包拿走!”


2.余顺和猪

有人谈论梦想,对于余家村的年轻人来说,进城就是梦想。空旷的原野和树林沁人心脾,这话是城里人说的。而余家村的年轻人向往城市拥挤逼仄的空间,水泥砖瓦的阻隔令人安心,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渺茫于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从天桥望去,车流汇成一条黄色的光河,他们感到自己也融进了这光河之中,向着宏大而不可捉摸的未来奔涌。

这光河全不关余顺什么事,他四十多了,早过了雄心壮志的年纪。就是在那个年纪,他所筹谋的未来也全都和余家村有关,他是扎根在这里,不愿意离开的,同样也没人能把他带走。

余顺和猪在一起,渐渐沾染上了猪的习气——原先他倔得像头牛,这些年也变得温顺起来,证据之一就是村里的人敢拿玩笑话招惹他了。中午余顺从猪棚里汗津津地走出来,回自己家的路上总会看到几个裹着白头巾的男人,他们端着饭碗蹲在路边,其中一个看见余顺便兴奋地站起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余老三回来啦,母猪生了没?让我们看看猪崽子像不像你呀!”接着在黄澄澄的烈日阳光里,升腾起一阵烟尘似的哄笑。笑声中有人接着说:“要能生他十个八个,咱们老三也算后继有人,哦不,后继有猪了哈哈!”

余顺光着膀子,肩上扛一条刨猪食的耙子,若无其事地从烟尘中穿过。四十岁以后,他断了再讨个老婆的心思,像这种缺德玩笑他也不再气急败坏的回应了,众人自觉无趣,也渐渐少了玩笑。然而近半年余顺开始养猪后,人们又发现了新的趣味。

缺什么想什么,余顺深以为是。他想要女人和孩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们不知道的是余顺把他的爱转移给棚里的母猪和小猪仔。他把五指分开,伸进铁栏杆里,立即有四五只小猪跑过来含住了余顺的手指,像含着奶头一样舔来舔去。几头猪仔肥胖可爱,都有着透亮的、弯弯的笑眼。余顺的一颗心好像要化了,他本该有个孩子,一个真正的、属于他自己的孩子。余顺不敢想这个事实,从十七年前就几乎不再想起。

母猪似乎永远在睡觉,四肢歪向一边,背拱着墙一动不动,露出两排壮观的奶头。这东西总让余顺心里一惊,横卧在圈里的是一副花白的肉体,背上的黑色斑点像是女人的凌乱长发。余顺对人们的玩笑无动于衷,但此刻心头的颤动却让他感到耻辱。他很快习惯了这种滋味,耻辱是苦水,但就有人一辈子都泡在里面。


3.贾忠卖儿

余家村书记是余顺的大哥,这对余顺在村里的地位没有丝毫帮助,余老大前脚从贾忠家出来,余顺后脚来找贾忠,他们在一片野草齐膝的土坡上打个照面。余老大戴着草帽,余顺裹着手巾,两人停下来意味深长的对视,每一个体味过那种仇恨之爱的人都能明白。这种亲情像一团点着的湿稻草,温吞地烧着,发出刺鼻的臭味。

余老大一张脸躲在帽檐的阴影里,冷冷看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余顺眯着眼睛看余老大,讪笑着问:余书记,老贾怎么说?

余老大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余顺去找贾忠。这意味着余顺求余老大办的事基本落定,余顺向他大哥哈了个腰,然后走上这条长满野草的土坡。坡上是一排废弃的窑洞,坍圮的围墙掩在土里,门板都被卸走——右数第三眼窑洞就是贾忠的家,破败得并无二致。

贾忠仰卧在土炕上,头枕着突出的炕沿。头发耷拉在上面,像蹲了一只黑毛鸡。他正掰着指头数钱,“一株一块六,一百株一百六十块,种一千株就是一千六百块....”不数了,贾忠心想,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活,先搭进去一千六,万一赔了老子找谁闹去?想到这儿,贾忠不数了,这时余顺在外面敲门,贾忠一个翻身面朝墙里侧卧,假装没听见。

“老贾,在家没?”余顺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入,看见贾忠躺在床上装睡,就用手推了推。贾忠作势揉着眼从炕上爬起来,看见余顺,心里一阵厌烦,随即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推。

“行了行了,你大哥前脚才走,你又过来忽悠我了?这树老子不种,我已经和你大哥说了,没钱,不种!”

余顺陪着笑脸,忙说:“老贾你别急着赶我啊,多好的活计干嘛不做?咱们余书记可是特意批给你种的!”

“哼,有好事他余老大能包给我做?要真是能挣钱,吴老大和桂生他们咋不种?西村那几家怎么没人种?”

“这是林业局绿化项目特批给咱们村的,速生杨苗苗不便宜,现在人家一株才收你一块六,种下三两年就能见钱,你想想倒时候一棵卖多少钱了?”

贾忠迟疑了,他盘腿坐在炕上,眼睛转了转,隐约觉得这笔收益可观,但还是一怕上当二怕受罪。余顺看他还犹豫,软的说完来硬的。

“其他人不种是因为人家都有自己的一摊子营生,要不是养猪太累,我早承包了,还轮得着你?现在村里还剩最后几户吃低保的,除了六七十的,就是你和你家大俊。明年年底县里就要求彻底脱贫,你说说你还能吃多久?”

贾忠有点慌了,“彻底脱贫咋了,他魏东升敢饿死我们?我上县里闹他去,连你大哥一块闹!”

“闹个屁!你有手有脚还腆着脸上县里闹?我告诉你,到时候真吃不上饭你别怪村里没给你活路!我的那几头牛也不让大俊养了,看你吃谁去!”余顺大声呵斥。一把从头上扯下手巾,在空中扑啦啦抖着。

“嗳,瞧三哥说的!你消消气,咱不是商量嘛。”贾忠从炕头的锈铁盒子里摸索出一包烟,给余顺点上一支,陪着笑说:“咱们多少年的好交情,我们爷俩都靠三哥照顾了。我无所谓,大俊是你最疼的孩子,你咋能不给他饭吃呢?”

余顺吐出一口烟道:“这还像句人话!你贾老二要钱没有,做啥啥不行,这咱也不说什么了。树苗苗钱我出,买回来我和大俊种,这孩子聪明,学得快。等树长起来,钱都是你贾老二的,我毫厘不取!”

贾忠怔了一怔,道:“这...这怎么好...我啥也不说了三哥...”说着就要伸胳膊搂住余顺,余顺一闪身躲开,摆手说道:“先别来这套,这钱我可不白给你!”

“咋的?三哥你还要啥?”

“嗯,我要你家大俊。你把他过继给我当儿子。”

“啥?这...不行不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留着给我养老送终呢!”

“这儿子在你手上一辈子都没出息,到时候你俩谁养谁呢?你放心,你把大俊过继给我,以后还是让他孝敬你,我就顶个爹的名头。”

“断香火的事,我不干!”

“你家兄弟三个,续香火还用指望你?我还有十五六头牛,就算十六头,我让给你一半,立马叫大俊牵过来。最后问你一次,过继给我能不能行?!”

“我......”


4.红树林

余家村三面环山,西北面山脚下是一片茫茫树林,多是杉树和油松。七八样绿色交融在一起,看得人眼睛发困脑袋发晕,林外的田埂上零星卧着十几头黄牛,一个个都吃饱了,懒洋洋的扫着尾巴。

这风光实在太寻常不过,贾大俊和村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样,早看腻了云杉和油松。唯一能挽留他的,是迷人的红树林,那是贾大俊日夜守候的地方。

其实叫余大俊更好听些,他心想。他低下头打量了自己一番,一米八的个头,高高大大,邻里乡亲也都夸自己长的端正。虽然没有哪家姑娘和他表白过,但是她们和他说话时都笑得很好看,像随风飘舞的红叶。

现在她们都离开了村子,外出打工去。贾大俊心想,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牛和红树林,这未免也太单调!为什么自己不走出村子呢?去城里打工,去看看香槐说的水上公园、咖啡厅、电影院,或者去找香槐打工的那家饭店?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离开呢?

去年,他把扶贫办给他介绍的那份工作让给了香槐,香槐的爹妈在北京打工,每个月都能给家里寄不少钱,却不让香槐念书。初中毕业后香槐就待在家里,没事可做,那时候和她差不多大的几个不是去镇上念高中就是出去打工,香槐孤身一人,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奶奶。

“香槐,你总是蹲那儿看我放牛干嘛?”贾大俊躺在草地上,背靠着一头肥硕的母牛。

香槐只是眯着眼傻笑,没说话。

“你过来呀,蹲在太阳地里不热吗?”

香槐拍拍土,从田埂上跳下来,和贾大俊一起躲在牛背的阴凉里。那是贾大俊第一次问起香槐家里的情况,第一次了解她的孤独。香槐说起在北京打工的爸妈,思念溢于言表,心底却筑起一道疏离的白墙。“我也想出去打工。”香槐看着天空说,碧蓝的天空中只有一朵闲云在偷看他们俩。

“去北京找你爸妈?”

“不是,去哪儿都行。只要能走出村子,去哪儿都行。”香槐低下头,两手摆弄自己的一条长辫子,又说,“可我不敢,我在城里没有认识的人,我也没有钱,我怕找不到工作,我怕被人骗走...”

那时候,这些话听在贾大俊心上,只不过像石头击出的一丝涟漪。他从没想过走出村子,也无法完全理解香槐的心情,他是像余顺那样的男人。那时候他的世界简单而充实,空旷的田野上,只有他和牛。后来,又有了红树林和香槐,再后来香槐走了,在她最初寄回来的信里,大俊又知道了城里让人眼花缭乱的新鲜玩意儿。这一来,他的世界变得大了许多,而旷野上却仍然只有他和他的牛。

及待后来大俊再想找扶贫办介绍进城时,他的两位爹开始坚决反对了。

亲爹贾忠是生他养他的人,也是懒鬼一个。村里第一次给大俊介绍进城时,贾忠没反应过来,到后来才想起大俊走了就没人伺候他吃喝拉撒,后怕得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从此死活不让大俊进城,等他把大俊卖给余顺当儿子后,更是把他牢牢锁在了余家村,整天等着收钱了。

后爹余顺拿八头牛和一千株树苗换来自己当儿子,贾大俊知道后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值钱,有点得意。说起来余三叔和自己也亲,这个爹很快就叫顺了口。从小到大,余顺都是大俊最敬重和喜欢的长辈,但现在他有些烦余三叔——他和贾忠合起伙来,坚决要把大俊留在村里。

晌午,牛儿还在地头悠闲的睡觉,香槐拉着大俊的手穿过松林,沿着小溪往上游走,两个人爬上了山。大俊一颗心怦怦直跳,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拉手,手心好像长了鼻子,一股暖暖的香气从手掌直钻进心窝。走了很久,两人从松林里出来,小心地走过一大片野生沙棘林,大俊走在前面开路,生怕香槐被树枝划伤。再往西就离村子很远了,大俊从没去过那地方。

“听说这附近有狼,你不怕?”大俊转过头问香槐。

“以前怕,后来金凤姐走了好几次,告诉我西山早就没有狼了。我才敢一个人来。”

“金凤胆子是大,比我们小伙都强,”大俊挺了挺胸,拉着香槐的手握得更紧。他有点怕香槐瞧不起自己,金凤是陈寡妇的女儿,16岁就一个人背着行军包进了城,自己都十八了,却还留在村里放牛。

沙棘林快到头时,大俊隐隐看到含混一片的绿色之中,点染上了一片黄红相间的色彩。天地间好像重新焕发了新鲜的生命力!他们快步跑过去,整片红树林近在眼前!大俊从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片张牙舞爪的红叶——比火更鲜艳,比血更灿烂,这是比山丹花还要美丽的红叶。它们铺天盖地,把大俊和香槐包围起来,阳光穿过树林,将两人周身染得通红。“大俊你看!漂亮吗?这里漂亮吗!”香槐看着发呆的大俊兴奋地喊着,她的脸红彤彤的,嘴唇娇艳欲滴,大俊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香槐已经进城快一年了,大俊仍站在红树林里。


5.马克思种树

“大俊!儿子!走,第二批树苗拉回来了,跟我搬去。”余顺兴冲冲走进红树林,果然看到大俊靠在一棵树下,衬着双腿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

余顺穿着新买的蓝布裤褂,戴一顶绿色军帽,大俊也如是穿着。贾忠把大俊过继给余顺那天,余顺简单摆了几桌宴请亲朋。来的多是四五十或七老八十的村民,几个老人默然喝着酒,低头私语,说这事不合规矩。但考虑到余顺的情况,也就没多说什么,余老三是个老好人,好人命苦,大家都知道。

余顺春光满面,四十多年没这么得意过。村头的跛子裁缝六十二了,打年轻就看着余顺长大,俩人一块儿打了半辈子光棍。眼看要凑一双筷子进棺材,没成想余顺四十多还收了个儿子。跛子裁缝眯着花眼又操起了十几年不干的老本行,给余顺父子做了这身新衣服,还是飒利的针脚、简洁的样式。那天跛子裁缝在余顺家帮厨,一瘸一拐地满大院里跑,找人喝酒。到后来跛子裁缝喝的烂醉,拉着大俊的手,搂着余顺哭得震天响。

余顺还不习惯说“儿子”,俩人在地里干活时还是“大俊大俊”的叫。余顺心想几千块钱买个儿子,不叫不和以前一样了?于是逼着自己改口。贾忠在家寻思,虽然吃喝拉撒还和以前一样,但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尤其是村里把大俊的户口转到余顺家以后,贾忠更是悔得慌,居然治好了懒病,天天跑到地头和林场看他的杨树苗和黄牛们。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我从车上下来,沿着余家村主路向北边的林场走去。身边是文化局两个小姑娘和林业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打扮时尚的对另一个说,这穷地方没有公共活动室、多媒体娱乐中心、文化表演队...另一个就在本子上不停记录,并在一张调查单上一项一项打了叉。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左边是广袤的玉米地,绿油油一片海;右边不知是谁家的荒地,裸露的黄土上杂草丛生。

田埂的尽头通向一条岔路,两位小姑娘往南走,去考察余家村一座废弃的戏台。我和林业局的胖子往北去向林场,余顺父子就在那儿。

时近正午,我们顶着烈日走了很久。胖子很快就汗流浃背,T恤衫前襟后背都湿透了,在令人晕眩的阳光下,我感觉他随时都要融化成一滩热油。一刻钟后我们走到林场,一眼望不到边的平整土地上栽着一排排低矮的杨树、侧柏、香樟,再往后是一片果林。我第一次见到余顺父子就是在这儿,胖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棵繁茂的树下乘凉,一边用手机拍照。我来到一辆蓝色拖拉机旁,余顺父子正从车斗上往下卸树苗,看到我,余顺殷勤的走近前来。

“欢迎领导来视察,”余顺递上一支烟给我点上,大俊在旁边悄悄打量着我,余顺把他拉过来介绍道:“这是我儿子余大俊。”

“大哥您误会了,我不是领导。领导们已经来了,在村委休息。”

“噢,不是说还要视察咱们造林吗?”

“喏,那边树下坐着的就是。”我用手指向胖子,他脱掉T恤,露出了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完全不顾体面。我说,领导们就不亲自来看了,不过下午会在村里做思想动员,所有种植户包括果农务必到场学习。

“哎,哎,我们一准去!”余顺点头道。

“小伙子,你多大了?”我问站在他身后的大俊。

“十九,叔。”大俊有点羞怯,我们围着村子走了一圈,他几乎是这里仅存的一个青年劳力。

“好小伙儿,像你这样肯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不多了,脱贫致富离不开你们。”我发自内心地打了句官腔。大俊咧着嘴努力笑给我看,不知道怎么回应。

下午的思想动员会是县长魏东升主持,周围八个村的领导干部全部到齐,包括一百多个种植户。关于会议地点很费了番周折,起初定在余家村废弃的戏台上,那儿足够宽敞,而且在戏台前矗立着两棵参天的松树,用汉白玉砖围起来,气派非凡。但坏就坏在这两颗松树上,戏台上总共八位领导,不管怎么站,不是挡住了张局长就是挡住了李书记。

最后我们来到半山腰的观音庙,动员会在这里举行。庙虽然破旧,但时有村民前来上香,庙前一片空地上挤了一百多人,魏东升简单开了个场,然后由林业局的王局做动员演讲。这位领导对哲学颇有研究,演讲主题是“用马克思主义种树”,时值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绿化、扶贫、扫黄、打黑,几乎所有活动都在拿他老人家打幌子。

由于王局长颇执着于用辩证法阐述种树之必要性,动员会开得又臭又长,连庙里的观音都快要坐不住。台上的领导不停变换着坐姿,台下几乎每个人都在开小差,我感到心烦意乱,一抬头看见余顺拄着铁锹站在人群后面。我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问大俊怎么没来,余顺低声说那孩子不上进,不肯参加动员,一定是又跑到红树林睡觉去了。

“村里还有红树林吗?”我有些好奇。

“离村子有点远了,”余顺手指向西边的山坡,告诉我,顺着小溪往上一直走就能看到。

太阳已经没有中午那么毒辣,我穿过结满了黄澄澄果实的沙棘丛,已经精疲力尽。当灿烂的红树林出现在眼前时,我突然感到从心底涌上来的畅快淋漓,红色是火的颜色,但它却在这郁热的绿色里,让人感到从头到脚的清爽。

大俊正靠着一头母牛睡觉,身上斜跨一个赭色麻布包。牛看到我,若无其事的嚼着嘴里的东西,尾巴慵懒地扫着满地红叶。之前在林场我没有留意这个年轻人,确切的说,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6.余大俊

再见到香槐是在那家餐馆外的广场上,两座不中不洋的巴洛克雕像对立在两座喷泉水池中央,我们就坐在雕像下面的长椅上。她打扮得青春靓丽,有城市少女的风采,发梢微卷,垂在双肩。

看完大俊的信,她折好放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望向前方,我只好找一些话来聊聊,比如她在这儿的工作情况,吃住条件,然后谈到了我们都看过的一部电影,她颇有兴致地说个不停。

最后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她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的低头,染成栗色的长发遮住脸颊。“没有,谁会看上我呢,一个农村来的服务员。”她低声道。

“其实...余家村现在发展的很不错,政府也在扶持,村民的收入水平会慢慢提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回村发展,大俊种树很有前途,而且他...”

“不!不....我不想回去...”她摇头打断我。

“香槐...”

“我不叫香槐了,我是赵娅莉。”

三层喷泉水池上,池水正从圣特瑞萨的身下淙淙流出。这声音让我想起余家村的小溪,它由西向东穿过村子,灌溉着两岸庄稼,它是多么晶莹而脆弱的一条项链?沿着溪水向上,依次是果园、松林、山坡上种着一大片未摘的沙棘,都缀满了橘黄色的果实。然后你就会看到,一片红树林,美得让人心醉。

赵香槐和贾大俊,他们不是第一个找到红树林的男孩女孩,这样的故事一直发生着。有的人回到了红树林,有的人离开了,不再回来。

我又走进了红树林,已经是一年以后。大俊带我来到他在这儿搭的一座木棚里,我们席地坐在一条毡子上,大俊把玩着手里的红树叶,我们谈论着树林的长势,预计收入。他告诉我这些天正在用小拖拉机往山上运青石板,他想要辟开沙棘,铺一条通向红树林的小路,搞旅游开发。已经托他爹余顺去向余老大审批了。

大俊自顾自地说,眼睛只盯着手里面的红树叶,他把它们折起来,一片接着一片。他说着关于牛羊、树林、石板路的一切,语气异常平静,仿佛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我们终于说起了香槐,我说她改了名字,叫赵娅莉,所以你寄出去的很多信她都没有收到。我和她说过,让她考虑回村发展,她在饭馆挣着一千多工资其实也不好过。

“你和她说这干啥?不要说!”大俊突然激动地说道,“不要劝她回来...”然后,他又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红叶。

“谢谢你,叔。”大俊沉默了片刻,对我说:“香槐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她敢闯练,城里面有她想要的东西。”

“那你呢,大俊。我可以帮你进城,你不想去找香槐?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你看,叔,”他坐在木棚里,手指向远方,入秋的沙棘林挂满了橘色的小彩灯,山下田野如缎,远处的林场草木丰茂,小小的余家村尽收眼底。

“我爹余顺是个苦命人,二十六岁上,他媳妇挺着大肚子被人贩子带走,我爹气得要寻死,几次都被村里人拦下来,人也从此萎了。听说他媳妇是自愿被卖掉的,我们村实在太穷了,太苦了...”

他点上烟接着说道:“我爹收养我以后,就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又有了奔头。他恨自己穷了一辈子。我也恨,过去恨自己没离开这里,后来恨村子留不住人,所有人都走了。就算地里能种出金子,他们也不愿意回来,他们的梦想都是进城...过去我也想要进城,但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在这里,在余家村。”

我们踩着满地红叶,眺望着远山淡影。山间清凉的空气浸透了我的肺部,鸟雀呼唤着它们的伙伴,远处的田野上传来柴油机的轰鸣,似也变得悦耳好听。

他说,他叫余大俊。他的梦想就在余家村,这里有他的猪、牛、羊,有他的玉米地和林场,这里还有他的红树林。像他父亲余顺一样,他们一生扎根农村,而没有跟随城市里匆匆流转的光河。在平静的余家村,人们心里都生长着一片灿烂的红树林。

完    2018.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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