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乡村
生命是一路跌跌撞撞的奔波，灰头土脸地一直奔波到灯熄影灭。
1父亲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黑瘦的脸庞，稍微矮的个子，做起事来精练利落，是个急性子。
小的时候，我和父亲去地里拉麦子，我们装好了车，他驾着辕，我拉着边绳。拉到地边快上坡时，我们加了把劲，打算冲上去，我听见后面啪的一声，转身一看，父亲把绳拉断了，跌了个大马趴，他起来时，我看见他脸上都是土，嘴里也是，当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又把拉绳拴好，驾好车向后退了几步，我们又向上冲了一次，这次冲上了大道。如今想到这个场景，一种悲凉涌上了心头。
大概是87年前后，为了耕地拉庄稼，我家买了头牛。父亲使着车给地里送粪。装满车后，向村北的地里送粪，送到第三车时，牛时走时停的，牛不走时，任凭你怎么吆喝，抽打，就是不走，父亲也着急，怕一天送不完粪，耽误了第二天应给人家的用牛。于是下手重些，牛突然向前狂奔，不一会儿，又是停下不动了，反复几次后，父亲抽打牛更狠了，这一次，牛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父亲从车上甩下来，摔进了公路边的道沟里。弄得满身土，裤子也剐开了，褂子上的扣子也掉了，脸上也肿了一块。父亲一瘸一拐地父沟里爬上来，满是狼狈。牛跑累了，伫在远处。父亲把牛车赶回来，把牛拴在树旁，决定卖掉。买家来了，谈妥了价钱，给了父亲八百元就牵走了。还没走出村，牛把买牛的人顶到了树上又摔了下来。买牛的是个屠夫，当场就把牛宰了。父亲用八百元钱给大哥订了门亲事。
父亲的爱是往往是默默无闻的，不善于表达出来，却时常从某些细微的地方表现出来。父亲的爱往往是全心全意的，融注他的整个身心。父亲用无声无息的爱为孩子遮避风雨，让孩子在一片无雨的晴空下愉悦成长。
只记得那年冬天出奇的冷，在外间屋生着煤炉，瓮里的水还是冻得结冰了，每天早晨就在母亲用刀背砸冰块的声响中醒来。晚上睡觉时，妈妈给我们每个人灌个暖水瓶（就是向村里医生要的输完液的玻璃瓶子），塞进被窝里，来暖和冻得没感觉的凉脚，我晚上睡觉时不老实，总是翻来覆去，下半夜的时候，暖水瓶早就蹬到外面去了，经常是不到天亮就冻醒了。
爸爸找来几个尿素袋里面的塑料，把窗户从外面订上。妈妈把几个尿素袋子拆开，把棒子皮放在里面缝起来，做成棉门帘花挂在门上，虽说是屋里光线暗了些，但心里还是感觉暖和了许多。
有一天傍晚，我去同学家里玩，发现床上铺着海绵垫。同学说，睡在上面可暖和了。想想我家的炕上，席子下面只是麦秸秆，比起这可是差多了。那天回家后，我就央求父亲买块海绵垫。父亲沉默好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天天气好阴冷，刮着西北风，不时飘下雪花来，父亲起得非常早，我们还在被窝里的时候，父亲就骑着水管自行车出去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说去买海绵垫了，我担心地说，怎么今天去，天这么冷。上学的路上，我裏紧了衣服，冷风夹杂着雪花飘进我的脖子里，冻得我直发抖。我不禁想起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那篇课文的开头：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今天真是冷极了，听天气预报上说，今年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年了，据说最低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不知道父亲在外面会冻成怎样呢！
终于熬到了放学，我回到家里，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这是什么贵客来我家呢？我跑进屋里一看，原来是我姑来了，姑说好久没来了，来看看父亲。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姑在屋里走来走去 ，冻得站不住脚，还不断地说着：这屋里真冷，怎么还不回来了。母亲忙着做着午饭，弄得满屋子是烟。姑等了二十来分钟吧。说：太冷了，不再等了。我们连忙劝姑再等一会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是那天太冷了，姑的身体又不结实，我们留不住，看着姑失望地走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吧，父亲回来了，喘着粗气，（父亲患哮喘病多年了，一到冬天就厉害），头发眉毛都白了，脸冻得苍白，两手不住劲地搓着，后背的衣服湿了，冒着热气。自行车后架上竖立着海绵垫卷，上面落满了雪花。看到海绵垫，我的眼睛里湿润了，仿佛看见父亲顶着寒风，冒着冷雪，艰难地在雪地里艰难蹬车的情景，实在蹬不动了，就推着车子走一会儿……
就因为我的一句话，父亲顶风冒雪去买海绵垫，而错过生前和姑的最后一次见面。十八年后姑再来时，早已和父亲阴阳两隔。如今，我躺在父亲买的海绵垫上，厚厚的，暖暖的如父亲宽厚的大手，默默地抚慰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默默地关注着我每一天的生长。
父母在时，我们很年轻，都在上学，知道来路是父母陪伴的，去路模糊的；而父母不在时，我们已娶妻生子，事业颇丰，来路渐忘，去路明朗。
2母亲
母亲是个高大结实的人，不论是家务活，还是地里的活，都不在话下。
母亲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姥姥，母亲又是老大，早早地就承担了家里的各种活计。听说舅舅家的老房子的房基，就是母亲用筐背土，一筐一筐地垫成的。这听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神话。小时候去姥爷家，得爬上一个长长的陡坡，陡坡的两旁种了红荆，以防备雨水冲坡。这长长的坡就是母亲背土走过的坡。那时姥爷每天得去队里出工，垫房坡就落在了母亲身上，除了白天做饭洗衣喂猪打草外，几乎是没什么时间背土的。母亲只好在早晨和晚饭后背土，除了恶劣天气和生病外，母亲从未间断过背土垫房基，一直垫了七八年吧，才把房基垫成了。如今看到这长长的斜坡，想起母亲在上面背土的身影，真让我惊叹：这简直比秦始皇修长城的工程还巨大呀！
九二年的麦收后，村里广播交公粮了，往年不管生活多么艰苦，哪怕吃半年粗粮，也得如数交上公粮，今年实在交不上了，如果如数交了，就没有什么白面吃的了，母亲让父亲少交了一个人的小麦。后来干部又不断催促人们交公粮，人们陆陆续续地交了公粮。而母亲坚决不再交。村里又下了最后通谍：说再不交的就把人带到乡上去。
到了晚上，村里乡上的干部来到我家里。要父亲去乡里一趟。母亲二话不说，就上了乡里的汽车，车里已经有几个人了，母亲朝我们说：不要担心我。第二天，我去乡里看母亲，母亲和几个乡亲关在一起。母亲见了我说：没事，有乡亲了互相照应着，不要担心了。后来，被关的人的家里交了公粮，有的找了关系，就陆续放了回来，后来就剩下母亲一个了，有天夜里，又是刮风又是打闪又是打雷的，心里真是害怕，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母亲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呢？那夜我睡不着觉，想了很多，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我骑上自行车看母亲，母亲被关的那间房漏雨，看见母亲身上都淋湿了，想来母亲一夜没睡。看到憔悴的母亲，我流下泪来。又过了两天，母亲被放了回来。回来时，母亲显得老了许多。
1997年的春节，我家是在医院度过的，父亲得了病，住进了县医院，在急救室治疗了几天，没有明显效果。经过观察分析：父亲的症状像是精神病。我多方打听，决定把父亲转到安平一家私人医院，去了的第二天，父亲的症状明显好转。陪床期间，我问医生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是慢性肺病引起的脑缺氧导致的精神异常。我又借了医生的相关书籍看。了解了所有的慢性病都有可能导致精神病，导致精神病的发生也和人的性格脾气有很大联系。经过半月的治疗，父亲病好了。
到了种地的时候，父母决定种块西瓜，种块茄子来增加收入，好赶快还上生病欠下的债。那一年，父亲在地里忙，母亲就到各村卖茄子。种的西瓜长势也非常好，到了摘瓜的时候，母亲决定不找人帮忙，好多卖几个钱。父亲在地里摘瓜，然后放进塑料袋里，母亲就把瓜背到地头放在车上，一袋瓜大约七八十斤，也不知道母亲背了多少趟，二亩的西瓜都是母亲背出了地的。那年母亲六十了呀，中午下班经过地里，看到母亲吃力得猫着腰，汗流满面地背着瓜。我好心疼。那时我也太傻太敬业了，竟然没请过假帮父母一把，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极了。
那年卖茄子卖瓜挣的钱，除了还债还有剩余，母亲很是高兴，过秋赶庙时给我买了身衣服，可是好日子总是不长，母亲感到自己越来越没劲儿，父亲要母亲去检查，可母亲总是不放在心上，总是一拖再拖，等种上了麦子，地里没什么活后，母亲才让父亲陪着去检查。检查回来后父亲一直阴沉着脸，我一再追问：怎么回事？父亲只好告诉我：母亲是胸癌晚期，生命超不过一年了。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就是晴天霹雳，把我炸呆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要是没了母亲……我不敢想像。
好在母亲不认识字，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生活。父亲打听到中医院里有种药能治母亲的病。我们兄弟两个就四处筹钱给母亲拿药。父亲要母亲吃药时，母亲就像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一样，也不问什么，就吃了下去。过了一年后，母亲的病越来越厉害。身体上一点也不疼，就是浑身没劲儿，再后来，母亲就不能下炕了。有一次，看见母亲的身体就像是皮包着骨头，胸腹部的两个大肿块有点吓人，我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眼里不禁落下了泪。
母亲得病后过了两个年后，在阴历十一月二十停止了呼吸。那天天很冷，傍晚我回家时，母亲已经去了，我没有见到临终的母亲。听父亲说，母亲临走前一点也不痛苦，只是说不能给我看孩子了，后来就失去了意识。那时我的孩子不到一周。
如今母亲去了十七年了，我再也不是孩子了，我也长大成了父亲，一个十七岁儿子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