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馋
晚上经小区保安室时，看到保安老谢一个人就着蚕豆下酒，馋意袭来，便蹉凑过去“乞”一双筷子，尝了两粒，嗅到了儿时蚕豆味。
孩提时代，每年秋后冬闲时节，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菜地的沟沿边，父亲都会领着我们，见缝插针地种上一些蚕豆。他用脚踩铁锨肩，往土里半锨深浅，杆往后一扳，土裂缝松动，往前一锨，锹起大半锨土块，半个铁锨大小的土坑就形成了，然后退半步，间隔约一锨距离，再挖一个小坑。那时六七岁我，挎揽半篮子蚕豆跟随父亲，往新挖的小坑里下种，每个坑丢下两三粒，然后用脚尖使劲一踢，把父亲翻起的土块踹回豆坑，蒙埋住豆种，还踩上两脚。种下蚕豆后，一冬是没有动静的，似乎万事大吉，但小儿的心却天天惦念着。任它雨露风霜，待第二年开春，空地上、沟沿边的蚕豆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苗矮矮的，却壮壮的，碧绿碧绿的，一株一株之间还保持着空隙，像一排排列队的士兵，生龙活虎，整装待发，不几天，一簇簇，一蓬蓬，呼啦啦地长大开了花。花开得十分淡雅，发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花瓣由紫变白，再由白变回到紫，天天在变化。花的中间有一个黑黑的小圆点，像一只小眼睛，黑眼睛的周围，还围有一条条红色的细细花纹，花的整个形状，就像点缀在翡翠上振翅欲飞的蝴蝶。一阵微风吹来，这些蝴蝶花在风中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好像一群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没几天，花儿结荚长蚕豆了。拎一个跟自己身体差不多大小竹篮，屁顛屁顛跑到长得跟我肩膀一样的豆秆前，专桃那些胀鼓胀鼓的豆荚摘。豆荚斜冲天生长，往下掰摘，简单方便，有一时难以拔下的，硬抓住豆荚使劲拉，直把豆秆拉斜，有时用劲过猛，搞不好整还连根拔起。摘下第一个绿鼓鼓的豆荚，使劲一剥，一定会“啪”地应声打开，冒出两三颗胖蚕豆来，每一颗都是嫩绿，很顺手先放进嘴里，一口下去，嫩嫩甜甜!一口鲜，满口香。一时性急，连绿阿毛都吃了进去。“阿毛”就是蚕豆凸出来的那一块鲜绿鲜绿的东西，也有叫“眉毛”的。还有叫它“蚕豆眼”的，学名叫它“卧蚕”。蚕豆刚刚开始长的时候，“阿毛”是白色，然后慢慢长成绿色。等到成熟采摘的时节，只要稍微等两天，绿色的“阿毛”就慢慢缩回去，先是扁平，然后凹进去，顔色也从绿色渐渐变黑，成了黑“眉毛"。其实，我们小时候，只蚕豆开花开始，那小儿心却天天蠢蠢欲动，眼巴巴地看着蚕豆长大结豆，时不时地偷偷试吃。
某一天蚕豆齐长成熟了，多摘下来，顺便把蚕豆剥出来。剥蚕豆就像绞毛巾一样，把豆壳拧开一个口子，再挤一下，两到四个鲜绿如碧玉的豆粒，便像点了屁股的炮仗，从窝里蹦出来。“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我常摸着嫩嫩的软软的那层绿绒毛想：这家伙真是懂得享受，占那么厚的一个房间不够，还把房间里面都糊上厚厚的绿羊毛壁毯，怪不得长那么胖胖嫩嫩的。
回家母亲把蚕豆煮熟，每年第一碗新豆，祭给神龛列祖列宗，早已看得垂涎三尺的小辈们只有羡慕祖宗份儿。然后才轮到我们，终于如愿捧着盛满鲜豆瓷碗，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地美美享受。稍微老一点的豆子，我们有时会嫌老硬吐皮，父亲看到定会数落：“这么嫩的豆子还吐皮，犯罪呀！”那时候父亲常对我们姊妹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啊”。父亲吃鲜蚕事从不吐皮，那怕豆眼已经变黑，最多也只不过把豆眼黑硬条吐掉，皮是万万舍不得吐的。
拿父亲的话说，在三年自然灾害那些年，缺粮少吃，闹饥荒，能吃的野菜树皮都吃光了，甚至还有吃细泥巴的。现在有蚕豆吃，不至于饿肚子，已经很幸福了。我是在“那三年”后出生的。躲过了饿肚子的年月，但我们还是很听父亲的话，蚕豆子尽量长饱满硬实了再摘。嫩豆尽管好吃却难填饱肚子，吃蚕豆也一律不吐皮，不然那样太可惜，也太浪费。
能捧碗吃蚕豆，一年也只有那么一两回，鲜蚕豆还是多数做菜吃的。等豆眼长黑了，豆粒饱满了，剥出豆粒子，与辣椒炒，同芥菜炒，伴韭菜炒，母亲会变戏法似的，做出无穷的花样，弄得屋里屋外满是豆香。我最爱吃咸菜炒豆瓣和榨菜肉丝豆瓣汤，常常菜一出锅，馋涎满嘴，欲滴直吞。不过，蚕豆瓣就酒，那时候是大人们的事，蚕豆和酒的液味，成为小时候奢望。
直到蚕豆长到的豆荚全黑，豆秆枯黄，母亲会叫我们把蚕豆边秆拔起，剥下豆米晒干。选一些饱满大颗粒的蚕豆，用一个小瓷坛里装起来留种，其余的则放在大陶罐子里，成为待客和我们过节的零食。倡尔得手一些炒熟的蚕豆，偷一两小把，放在裤口袋里。鼓鼓地走在上学的路上，不时地伸手摸摸，生怕蚕豆飞了似的，时不时地摸出一两粒，放到嘴里，咬嚼“嘣嘣”地响，边走边吃，似乎越嚼越香。引得同学们侧目眼馋，有同学就跑过来，商量用他的零食，换我几粒蚕豆。一来二去，便交上一个好朋友。不过，吃多了蚕豆，可到了课堂上，有时实在难憋住，在座位上拧来拧去，一不小心会漏放一两个响屁，引来全班一阵哄堂大笑，会弄得满脸臊红。
熟蚕豆多的时候，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常常比谁家的蚕豆好吃。你一颗，我一粒，交换着品尝，笑声像小鸟“扑啦啦”飞得很远很远。笑够味了，还会玩“弹蚕豆”的游戏。每人数出等量几粒蚕豆，锤子剪刀布的选出庄家。一把撒在地上，用小拇指在蚕豆中间一划，转得最快的那粒豆，成为弹射的目标。庄家摸出一粒蚕豆，用拇指和食指将其弹向目标蚕豆，如果击中了目标又没有碰到别的蚕豆，就可以得赢这颗蚕豆，并可以继续弹。如果没有弹中或碰到别的蚕豆，就轮到别人弹。轮回下去。看谁赢得多。就这一把蚕豆，我们赢过来，输过去，来来回回，乐此不疲。童年的日子，因这蚕豆而平添了几分乐趣。
冬天好大雪，雪花飘飘空中舞，天地银装素裹。外面北风呼呼，母亲总不放心我们出去玩危险。人闲着无事嘴就馋，母亲会说:“么妈给你们炒蚕豆吃吧!”蚕豆在沙热铁锅里蹦跳，围在灶台边。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翘首以盼。“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此起彼伏。蚕豆在锅里蹦得老高。有蚕豆飞向灶边地上的。性急的我们捡起来就往嘴里放。“慢点，烫呀。”我们心急如焚，哪顾得上啊，炒熟的蚕豆吃在嘴里嘎嘣脆，浓浓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母亲在我们裤袋里装上一把，寒冷的日子就这样香甜里过来了。
“背蔓牵衣细草长，高低山路敛烟光。邻居田埂相逢语，
十里春风蚕豆香。”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走在故乡的用埂上，淡淡紫紫的蚕豆花盛放如昨，只是那淡雅的花香中又见到母亲慈祥的笑脸。
客居异乡的今天，科技的进步了，隆冬也能吃上鲜蚕豆，只是越来越壮硕的蚕豆米，吃起来却少了那股乡野味儿。乞食小区保安老谢的蚕豆，满足了我儿时大人们蚕豆就酒的念想，更沟起了那历久弥新，香浓悠远的童年蚕豆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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