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早晨,天气咋暖还寒。
桃树已吐蕊,柳枝爆新芽。
冷了一冬的溪水已有了春的迹象,淙淙咚咚地,一路向西奔去。
石板街转角处的横埠头上,小荷先脱下裤子,仔细的折好搁在条凳上。然后搬出小凳子摆放在埠头边,再端出一盆子的脏衣裳准备浆洗。
红色的棉毛裤两边各镶两条白边,在青色的水纹间荡漾开去。
小荷是元庆的女儿,住在石街拐角处。
小荷不小,年纪已二十八。脸大如银盘,身材高大,若不是皮肤白皙,五官还算清秀,又蓄起了披肩长发来,咋一从后背看去,实不易辨出雌雄来。
小荷还有一弟弟,长的甚是清秀俊朗,可惜天生是个半哑人。只一出声,便白白埙毁了如此的好模样。
母亲元庆,从年轻时就守寡,丈夫过世后,再未外嫁,一直守着两个孩子过活。上面还有个八十多岁的公公,是瞎眼的,寻常的一日三餐都需服伺周全,一刻离不得人。
还好公公是个吃公粮的,每月还有几块退休金好领。听说公公还有个小儿子在外地当了官,每年的周济也不少的。只是听说,倒是一次也没瞧见过。
元庆还有个从不会亏本的活计,那就是念佛经。
每到市集,就从镇上买来一刀刀黄裱纸,然后端坐在佛像前,点上红烛,燃三支香,一边口念经文一边把黄裱纸折上几折,据说便附上神仙的神力量。每每村妇家遇难事,有所求时,在佛前烧之,点一挂鞭炮“哔叭“作响,便可消灾减祸,保家安宅。
这一刀刀念过经文的黄裱纸,几乎是村里每家村妇的必备之物,畅销的紧。
经文还分许多种,有发财的,有考学的,有求平安的,有除灾的…
应有尽有,只要你有需求,便可念出什么经文来。你如家中要做佛事,大需量的,还得提早预约才行。
所以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生活过得虽不算一太好,但也不差。甚至比起家众甚多的穷苦人家来,还要好上那么几分。起码田间的劳作时不必多费心,每年出那么几块钱雇几个工,农人都有一把子力气,这样有吃又有工钱的,村人抢着干都来不及。
别人在农忙时节干的累垮了,身子糟蹋的没时间收拾。而他们一家倒是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梳着光净的头,穿着整齐的衣裳,咋一瞧去,体面的很。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也不尽然。可能是村人对神灵的敬畏,对念佛之人自然而然的也有了敬畏之心,平白的也没太难听的话语在门前倒来倒去。
然而对于小荷,村人对她嚼舌根子却很多。
就像这每次洗衣裳要脱裤子的事就得让人说道许久。每每看到,总会有路过之人打趣几句,“这是哪家的千斤大小姐啊!裤子连个褶子都不留,这是走路都不打弯子哟?!“
小荷面色清冷,行色依然。也不多言语,下次照旧。
小荷的年纪在农村已是大龄。别人家的大都已是伢儿都会打酱油了,更有些个结婚早的,伢儿都不止一个了。
六婶家的儿子上门说过亲。小荷没理会,六婶儿子就在外嚷嚷,什么长成这样还真当自己是哪家的大小姐,还嫌弃人家长的粗俗长的矮。
六婶家的儿子叫宝林,已上三十六,是个邋里邋遢的懒汉。只要没饿着就绝不会去找活计,人长的粗俗不说,嘴还臭。寻摸着小荷年纪大了正愁嫁,还说好心不嫌差将就着娶了她算了。没想小荷根本看不起他,一口回绝了。宝林下不来面子,就瞎嚷嚷。
后来也有几家来说亲,但都不理想。不是寡夫就是长相猥琐的,总之没有一个相的上眼。
过了六点半,小石板街热闹起来。
妇人起来升火做饭,汲水浆衣洗菜,原本冷清的埠头上,瞬间染上了烟火的气息。
而男人大体也赶在早饭前,背起锄具去田地里巡视一番。吃了早饭后,便可定下一日的劳作来。
“荷诶,又洗衣服那!”
兰姐拿出做豆腐的细麻袋子,在水里荡了荡,再捞起来绞好放石板上用木梆子敲的“梆梆”响。
“嗯!豆腐做好了?!要去镇里去卖了吧!”
“今天的豆腐卤点的好,豆腐硬梆梆的,买到的人要赚哩!”
“那留我一块,中午炒葱花!等下我去勺些黄豆出来。”
“中!最中间的留你一块。”
小荷抖了抖裤脚上的水,回到里屋拿了个青瓷花大碗去粮仓边的柜里里舀出一大碗黄豆来,挑出几颗变了色的扔了,便拿去给兰姐。
兰姐是个热情的媒人,跟她说了好几个人家,竟没有一个成的。心中也有恼意,便常嘀咕,真是女子越养越大,心也就大。这是要找上什么样的女婿嘛!才能对上眼。也不想想自己是啥样的人家,一家子残废,就是好人家也不敢上门来说亲啊!
洗好了衣裳,晒在微冷的太阳底下,水滴如雨般的下到土里,留下一滩滩的泥浆。
小荷如往常般,穿上笔挺的裤子,再穿上带着小跟的方口皮鞋,理了理长发,仔细的收拾一番,往积云寺前的小溪边走去。
每年风和春暖的日子,小荷都喜欢来到溪边的柳树下,脱下皮鞋,坐在大青石上。晒着太阳,望着溪水流去的远方…
小溪的水从东面来,往西边去,一路不急不缓,淡然依旧,亦不留下痕迹。
柳枝已发芽,桃花亦含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