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行

欲登一层必舍一物

(1)

窗外天色还暗,东方泛起了红,朝霞行千里,今日正是启程的好日子。桌上的油灯快燃尽了,烛火摇曳着,母亲整理行囊的身影在墙壁上颤抖。

齐修系着长衫盘扣走到母亲身旁,道:“娘,孩儿该上路了”

母亲的身体一顿,反复抚摸着手中连夜赶制的布鞋,道:“这一路艰难困苦,儿非去不可?”

齐修沉默了,母亲也沉默了。

“吃碗热汤面再走吧,早去早回。”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珠,回过身对着齐修说道。

齐修坐在桌边吃着面,母亲再一次打开了那收拾了无数次的包裹,增了些又减了些什么。

路口,齐修接过布包,轻得有些意外。

母亲摸了摸儿子疑惑的脸庞,道:“背得太重路不易行,”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小巧的匕首,放入他胸口的衣襟“这是你父亲留下的。”

“儿走了,母亲保重。”

风拂起道旁垂柳,路中尘土飞扬,模糊的齐修远走的步伐,也模糊了母亲久伫不去的身影。

(2)

正午的日头挂在正中,一望无尽道路上翻滚着热浪,两旁的树叶纹丝不动,蝉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吵得齐修头脑发昏,空荡的竹筒在他身后晃动,酸痛的双脚隔着单薄的鞋底被地面灼烧着,眼中的景象止不住晃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倚坐路边树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衣袖抹去了满头密布的汗珠,解开行囊,囊中:

一件长衫,一双布鞋,一支银钗,一袋铜钱,几块干硬的烙饼。

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失望地包起行囊,仰起头闭着眼睛靠上粗糙的树干,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难道就要渴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了清凉的触感慢慢地盖上整张脸庞,一股细流顺着脖颈流入胸膛,齐修坐起身子,贪婪地饮着唇边滋养他的的甘霖。喝饱了水,他慢慢回过神来,睁开双眼。一位面色黑亮,发色斑驳的老者,手中拿着水壶俯身站在面前。齐修有些窘迫,移开目光,低着头又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

老者眯起双眼,微笑着带着饱经沧桑的嗓音:“酷暑晌午的天是不能赶路的。”

齐修胆怯地望向老者,用微乎其微的声响道了句,多谢。

“年轻人,准备好了再上路。”老者将水壶放在他身旁,带上破旧的草帽,挑起沉重的扁担,远走在滚滚热潮中。

(3)

电闪雷鸣的黑夜,滂沱的大雨冲刷着肥沃的土地,道路湿滑泥泞,行路艰难。单薄的油纸伞早已破落在身后的水坑里,湿透的长衫紧紧扒在身上,又重又凉。齐修死死抱住怀中的包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飘摇前进。远远地望见一座破庙,闪着微弱的荧荧火光。

他小心翼翼地踏过门槛,屋中两个面庞白净的青眉小子围坐着火堆上下打量着他,雨水顺着长衫在他脚边滴湿了一圈。见这二人容貌清秀,又与己年岁相仿,齐修拱手行了一礼,道:“趁夜行路,突遇大雨,风疾林深,遥见此处红光闪烁,私自叨扰,不知二位可否借暖驱寒,收留一夜。”

那二人目光相合,不发一语,扭头瞥向屋内一隅。齐修会意连连道谢,携着行囊走进屋中,解开布包,换下旧鞋湿衣,又枕着包裹沉沉睡去。

风息雨去,日上梢头,昨夜残火已熄,包裹中的物品曝露在外,白面烙饼碎了满地,母亲陪嫁的银钗和那两个窃贼早已没了踪迹。立在门前,齐修迷茫了,不知该往哪去。他摸了摸胸口,匕首还在,看了看手心仅剩的两枚铜钱,一袭长衫在树影中隐去。

(4)

丛林广袤,隐天蔽日,困了齐修不知几日。发髻散了,长衫破了,旧伤化了脓,新伤渗着血,他握着匕首割断面前一条条拦路的荆棘,饿了野果充饥,倦了席地而卧。走着走着,阴郁的浓雾渗透了丛林,连身边的景物都难辨明晰,齐修在雾霭中摸索前行,但不过片刻,那迷雾又速速散去。此时,他身后是重叠的树影,面前是一片大河,漆黑如墨,面上升氤氲着腾腾的水汽。河畔停靠着一叶渡船,艄公通体黑衣,偌大的斗笠盖住了大半容貌,手抱竹篙仰躺在船里。

“渡河吗,青年人。”一开口,粗糙的嗓音像干枯的落叶被碾碎尸体。

“对岸何处?”

“极乐世界。”

齐修伸出手,又看了看手心两枚磨得发亮铜钱,递向艄公:“这是我最后的积蓄。”

“渡河不收银钱,你且侯着。”艄公说完便翻转身体背对齐修,不再言语。

齐修整整等了三天三夜,直到那丛林之中冲出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艄公才慢慢从梦中醒来。艄公解开渡船,手持竹篙,立在船头,长袖一挥,一座富丽堂皇,珠围翠绕的楼宇映在三人面前,他操着那嘶哑的嗓音悠悠道:“摩罗墨河,极乐世界,船过彼岸,一颗人头。”

船下二人望着那缥缈的楼宇,看得眼花缭乱,有谁不想栖身其中呢?只见那少年目露凶光,张牙舞爪地向齐修扑来,饥肠辘辘、遍体鳞伤的他跌倒在地。少年死死卡住齐修的脖子,胸中回荡着疯癫可怕的笑声,密布血丝的双眼闪烁着贪婪的欲望。齐修瞪大双目,痛苦地挣扎着,终于他放开手中紧握的铜币,从胸口抽出匕首,用尽全力对着少年的眉心狠狠刺下。

少年倒在血泊之中,齐修支起身体捡起地上的铜钱,抽出匕首挥手一划,割下了少年染满鲜血的人头,递到了艄公手中。

渡船缓缓前行,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高不见顶的楼宇之前。那楼层台累榭,飞阁流丹,雕梁绣户,画栋飞甍,浩如烟海的大红灯笼照亮了玄青色的墙,大门正中的牌匾之上题写着四个烫金的大字:极乐世界。

齐修跳下渡船,趟过浑浊污秽的摩罗河水,精神恍惚地走向那扇大门,一把匕首从他身后飞过,钉进了门前的石柱中。

他回过头,艄公正撑着渡船返航,那斗笠下的嘴唇一张一合道了一句:“入此门中赤手难行。”

他将匕首拔下,拭干血迹,重新放入胸口,进了极乐世界的大门。

极乐世界一十八层,每登一层必舍一物。

一层粗茶淡饭,粗布麻衣。

二层三牲五鼎,锦缎绫罗。

三层山珍海味,鸿衣羽裳。

四层温香软玉,腻理靡颜。

……

七层歌舞升平,灯火阑珊。

……

十二金积玉累,钱财万贯。

……

十七崇位高权,富贵显荣。

……

初入极乐,齐修不过安于温饱,可见身畔众人或锦衣玉食,或美人在怀,或腰缠万贯,他终于动摇了,散了铜币,舍了韶光,抛了诚信,弃了德行,丧了良知……如今,十八层外的齐修风烛残年,利欲熏心,恶贯满盈,他用残缺的手指扣开了最后一层的大门。

“交出你要舍弃的东西。”守门人伸处瘦削干枯的手掌。

齐修已经想不出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可舍弃的,他用着与那艄公一般无二的嗓音道:“还有何物可取?”

守门人转动浑浊的眼珠,打量遍了齐修周身,显露出奸佞狡黠的神色,幽幽说道:“手中匕首,足下布履,君择其一。”

齐修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双磨损残破的布鞋和手中精巧锋利的匕首,一时间难以取舍。他细细沉思,十八已是最后一层,这饱饮鲜血的匕首恐怕再无用处了吧。最终,将那柄匕首放入守门人蜷曲的手掌。忽然一阵红光闪现,十八层的门慢慢合上,一阵阵痛苦的哀嚎随之响起,熊熊烈火吞噬了齐修的身体。


灼热的触感刺激着齐修的皮肤,他缓缓睁开双眼,又是那位面色黑亮,发色斑驳的老者,手中拿着水壶俯身站在面前: 只见老者眯起双眼,微笑着带着饱经沧桑的嗓音:“酷暑晌午的天是不能赶路的。”随即又放下水壶,带着草帽,挑着扁担远去。齐修看了看老人离开的背影,又望着头顶的绿茵愣了个神,继而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他收起老人的水壶,背好行囊继续上路。身后那棵树的身影里,一把精美锋利的匕首,静默地躺着,泛着红光。

梦中人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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