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安城的少年和姑娘(一):9、白临河啊水三千

安城旧事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我叫季青,生在北方的乡下,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三省吾身,年方二旬,一事无成。2013年的夏天,我在安城东的城乡交界处,第一次找小姐。事后我站在周伍破楼的窗口,对着窗下的白临河,头脑空空,一如幼童。

白临河不是什么大河,切了安城东隅一角,细水长流延伸往不具名的小城镇。北方河流不多,靠水的地方基本都有那么一段故事,白临河也不例外。听说大宋年间这里住了个风尘女子,千金难求,她把攒来赎身的积蓄给了相爱的穷酸书生供他进京赶考,谁知意中人一去不返。初听至此我以为这又是个青楼女子负心郎的庸俗故事,而继续往下却不是我想的那样:原来那书生路上感染了风寒抱恙西归,临死时手里还紧紧捏着写给女子的信。我才恍然这故事讲的是天不遂人愿,世事难预料。那女子在听闻确切消息的当夜,就在河畔的木楼上放声悲歌——白临河啊水三千,今君去兮何日还。歌毕纵身一跃,投河而死。

给我讲这故事的人一脸悲切,而我担心的却是:它要滑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行业,偏偏遇上的是一个不怎么敬业的姑娘。当我们相拥时,她的身体有本能的抗拒。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暖暖。”

“晚晚?”

“不,暖暖。”

于是这个夏天飞快地过去,然后一年,复一年。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老顾大四的时候几乎变成了一尊佛,他将所有不良嗜好剔除在他的身体之外,柴米不进,油烟不沾。除了酒,他几乎戒了所有危害身体的事物。

自从陆晚走后,我很少去逛豆花街,那天我闲来无事,一个人去了那里。那个唱青春的流浪歌手不在了,我向周围摊位的人打听时才知道他前些日子回了家乡,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不过这几天每到周末总会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这里唱歌,今天按道理也是他该来的日子。”被询问的大叔告诉我。

正说着话,我就看见老顾背着木吉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老顾清秀的眉毛一挑。

“来听你唱歌。”

老顾坐下来,清了清嗓子,拨了几个和弦,然后开口唱一首老歌,是老狼的恋恋风尘。唱到“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时,老顾嗓音一颤,停了下来。

几乎没什么人听。老顾说,走吧,今天不唱了。

我说,老顾,你不能这样。

那我留下来继续唱歌?

不是,你不能这样。走了的就让她走吧,过去的都过去了。

老顾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很多时候我是矛盾的,充满纠结,毫不自知。关于周伍的事老顾一直不知道。我也一直犹豫,最终没有告诉他。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开口,我知道,老顾这种倔强而正直的人,一定很难接受自己的发小就是新闻里描写的罪大恶极扰乱社会治安的混蛋,人渣,鸡头。有些事情就是如此,难得糊涂。而老顾,自小正直,接受高等教育,理应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充满希望。

我见周伍的最后一面还是在六里山的小饭店,这次他没有再做什么拨撩性的提议。

周伍请我们吃饭时面色苍白,右手仅存的三根手指神经质得抽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伍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时间不多了。”

“怎么。”我和老顾不解其意。

“我要走了,出去避一阵子,回来再跟你们详细说。”

“出去多久?”

“少则三两月,多则四五年。”

当晚周伍驱车离开,我和老顾看着他的A4扭着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什么事搞这么神秘?”老顾问我。

“我也不知道,等他回来再问他呗。”

三天后周伍的尸体在八百多公里外被人发现。据说是一起车祸,在周伍车上还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是个女的。

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暮暮,是周伍最喜欢的一个小姐,据说很早就跟着他干这一行了。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却常听周伍提起她。

每次提起她,周伍都略带歉疚。从周伍醉后零星的一言半语中我推知他们之间应当有一段往事的纠缠。周伍不是一个慈悲的善人,让他愧疚至今,我想他一定做过很对不起暮暮的事吧。

周伍离开安城那晚,我进卫生间时看到他在努力将手指伸进喉咙帮助自己呕吐出来。“我不能醉,得时刻保持清醒。”周伍轻描淡写告诉我。

“什么时候动身?”

“吃完饭就走。”

“你自己?”

“不,我得带上暮暮。她最早跟我入行,不能将她自己丢这里。”周伍说完继续俯下身子呕吐。我看着他低伏的年轻的身影,撑在马桶圈上的右手狰狞可怖。我心里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保重。

我出厕所门时,一个白衣的年轻女孩正站在门前。她清瘦的身影在无人的过道像极了一只孤魂野鬼。一只我无知的少年时代曾深爱过的孤魂野鬼。夜太凉我不禁想要打冷战:“小指?”

她低了低头:“季青哥。”

“是我。”

我想起略显肥大的工作服松散地裹在她身上,她细长雪白的脖颈里酝酿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嘴唇因为说了太多声无人理会的问候而有些干燥,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茫然失措,又有渺茫的希望深藏。

如果说彼时她曾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心酸与痛感,那么,时过境迁,他乡遇故知,我又该以何种心情相对。像拜伦说的,以沉默,以眼泪?切,我不是陆晚,才不是这样费尽心机搞文艺的人。

在我大脑快要停止运转时卫生间门开了,夜风低吟,我听见周伍沙哑的嗓音,他说:“你怎么从车里出来了,暮暮?”


在这个冬天我踩着厚实的积雪回到了家乡。细细一想我已是整整四年没有在家过年,看着白发渐多的父母双亲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少不更事没有常回家看看。夜幕降临时我缩在被窝里,抬头看着窗外呼啸的尘粒,窗玻璃氤氲着淡淡的水雾,第二天早上就是一窗冰花。

没过几天老顾也回来了,我与他在风雪里徐徐前行,驿外久不归,可叹物是人非。儿时我们都曾许下永远不悲伤的美好愿望,而成长教会我们包容与忍受。

海子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海子又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

那么这人间究竟是怎样呢?或许就如同暖暖的北方,介乎热切期望与冰冷绝望之间,无从定义。你看,列车与猛犸相撞,卷起腥风血雨滔天恶浪,淹没苍穹,日月无光,海平面上升,冰川消融人鱼吟唱,我们失却信仰,秃鹫降生众神陨落,昆仑坠沧海覆,众生浮夸,自觉安详。之后的旅途漫漫无期,只可一时癫狂,谁能一世嚣张?罢了罢了,感激成长所予,毋论好坏,坚定且执着地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这才是支持我们勇敢存活的信仰。

老顾大学毕业后签了家南方的公司,据说他的叶温学姐当初就是去的他所在的城市。可惜半年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心知她不会再浮现于他的世界。

某个醉酒的夜晚,我曾悄悄问过周伍,你知道暖暖姓什么吗?

周伍说,姓叶。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老顾钱包里的照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周伍淡然一笑,反问我,你会告诉他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再追问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一切都会变好的。相信我。等我攒够一笔钱,我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个会过日子的姑娘,平平静静过完这辈子。

想得美,你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指不定哪天横死街头呢。

回忆至此,心里突然有种撕裂的创痛,他曾是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如今客死他乡尸骨未寒,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坏人,我却失去了一个朝夕与共的兄弟。

年关刚过我就迫不及待收拾了行李,店铺转给了一直跟着我的小胖伙计,阁楼租给一个在安城大学读书的学生。我不知道我能去向哪里,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意外或惊喜等待着我,但我想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了,还有什么好担心忧虑的呢。

离开安城的最后一晚,我住在周伍白临河畔的破楼,这里已经归于他父母名下,我却留了上次暖暖拿的钥匙。我抖掉床单上轻薄的灰尘,倾听不远处安城东站火车进站的声音。半夜时我离开了这里,手中紧攥着凌晨的车票,车票上标注着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听到身后白临河的流水,流水中有个女子咿咿呀呀地唱:

白临河啊水三千

今君去兮何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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