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今天给学生讲《秋天的怀念》,朗诵音频沒有用,我便试着自己朗诵。但我高估了自己,读到“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实在读不下去了。

      我的眼前全是昨天看到的你的样子。这还是你吗?我还想看你虽然松弛却依然肉感的脸颊,还想看你松松的双下巴,这让你看起来像菩萨;我还看你瞇着的眼,洁白的假牙,你总是轻咬嘴唇,说:"有得发财呢!"可是,眼前的你不说不笑,连脸都变成了尖的下巴。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虽说有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舍不得你离开。

      妈说你重男轻女。妈不知道,我对你最早的记忆却是你疼我这个孙女的样子。

      妈又要打我了,因为我不肯吃夹着青菜的饭。我拨腿就跑。过几户人家,我一定能在那茂密的竹园前找到你。我躲在你身后,望着气急败坏的母亲偷笑。你一手护着我,一手拦住母亲手中的髫帚,满脸的不可思议:"否吃就否吃,打了住哈?登嗯将登七,呢转开。(不吃就不吃,打人干什么?呆在我这里吃,你回家。)”听着你全口的海门话,我知道自己又得了大赦。你为我盛上一碗白米饭,我甜滋滋地吃完,然后就钻进你的竹园。踢飞满园的竹叶,将竹子掰弯然后松手,看这根竹子打到另一根竹子,又飞下几片细长的尖尖的竹叶,你总是倚着门框喊:“当心点左(蛇)。”

        这竹园一直是你收入来源。我印象中爷爷只是一张挂在墙上的相片。没有家庭的支柱,你的儿女已经像蒲公英的种子四散了。突然有一天,你搬进了三叔厨房隔壁的小屋里,你原本的房子不见了,我玩乐的竹园也不见了。那里,砌了一幢高大的屋子,换成我的堂哥住在了里面。

        从此,我只能在小屋里见你了。看你过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我满心期待还能看你过一百岁。

      可是,你说够了,你说不能再活了。这话你很早就说过。在五婶年轻轻就死的时候,在大婶患脑癌终于没有能熬过的时候,你都说过。你说你活了孩子的寿命。我看你为五婶日渐消瘦,看你为大婶几乎一夜间白了头。

        今年你九十七了。你不用在过孩子的寿命了。你是不是该高兴了呢?

        我看着你从悲伤中抽离,开始奔波在几个儿子之间。你说你的五儿一个人苦啊;你说你的大儿从小支撑家,苦啊;你说你的二儿年轻时差点丢了性命,苦啊;你说你的三儿天天在外打工,还有两个儿子要结婚成家,苦啊;你说你的四儿为了家,出去当兵,差点把命丢在战场,苦啊;你说,因家里太穷,你把小儿送了人,小儿苦啊;你说,在家都娇惯的两个女儿出嫁要待奉公婆、支撑门面,苦啊。

        可是,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苦。

        秋天,为了抢收田里的棉花,种田的不到黑得看不见是不出田的。你崴着你的小脚从三叔家开始,一家家卷晒在场上的棉花,从西向东,直到我家,又转向北,卷到大伯家,常常一走就是半条庄子。有偶尔早回的邻居看见,自然是谢谢"好奶奶"的。你瞇着眼笑着:"今年棉花好哩,有得发财噢!”

        "有得发财噢"是你的口头禅。

        邻居有时摘点家里长的蔬菜给你,你会感激地不断说 "有得发财噢"。你的儿女们日子一天天地好了,每每聊起谁家买了车,谁的工资涨了,谁给你带了什么吃的用的,你都是 "有得发财噢"。

        想着你说这话时,洁白的假牙露着,脸颊微垂跟着说话的节奏抖动,下鄂内收着,竟然是一幅害羞的模样,我不禁要笑了。

      两年前的那寒冷的冬天,我又见到你。你同样的表情,又略带一些得意,掀开外面棉袄的一角,说:"呢快快呢,嗯聪明外,浪,嗯哝丝棉姐噢!(你看看,我聪明吗?天冷,我拿丝棉剪的!)”她拿丝棉剪了马夹模样的一片,垫在背后,竟然像小姑娘绣了奇美的花一样,兴奋拉着我欣赏。我鼻子一酸,立刻上街给她买了一马夹,她一边摸着马夹,一边笑着说:"给好来噢,有得发财噢。马了住哈?嗯乍否通啦!(这太好了,有得发财,买了干什么?我穿不坏了啊!)"

        今年假期,我再见到你。你伸着手,却不知该伸向哪里,你告诉我,你看不清了,你肚子里有水,没法睡下来。我问,你看不清怎么还一个人住呵。你说,自由啊,我摸着烧点吃吃,手洗干净伸进汤里,看是不是热了。我问,为什么不去医院啊,你说,不去了,不去了,我不去了,我的病要到棺材里才看得好的。你说,抽烟能好过一点,喘气能顺一点。我把老公的两包烟拿给你,你又重复那句话"有得发财噢"。

        我离开时,你想站起来送我,没有拐杖的支撑,你努力了一下终究没能站起来。我没把拐杖接给你,我在耳边大声说:"婆哇,花汤转来快呢!(奶奶呵,下次回来再看你!)"

        我走出门去,再也没能再看你。这次再见,成了诀别。

      我的奶奶,李锦兰,1921年生人。一生扶育六子二女。守寡四十七年,至死独居,不肯劳烦子女分毫,享年九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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