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发生在我的任职的第一家公司：一所全国连锁教培私企。

我的岗位是班主任，主要负责协调学生、家长、老师和公司的关系。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初二的女生小跳，纤瘦，性格活泼，成绩特别差，补的是英语、物理。第一次跟小跳妈妈见面的时候，她说话嗓门特别大，非常凶，一直在跟我吐槽以前那些老师多么多么恶心，都是因为老师不好才会没效果，才让孩子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小跳的。她完全就是一个自来熟，来上课的第一天，就已经把校区每个位置都摸得透透的，还记住每个同事的名字，午饭还是在隔壁办公室跟我的同事一块吃的披萨。

话说，脑瓜子这么灵光的孩子，应该特别聪明，吸收知识特别快，对吧？

不，我看走眼了。

旁听了小跳三节课之后，我快崩溃了。

当老师给她讲知识点的时候，她盯着老师的眼睛问：老师你中午吃什么？你点餐了吗？

当老师让她做练习的时候，她就要求出去接杯水喝，或者上个厕所。

当老师要求她复述知识点的时候，她就盯着窗户发呆。

这是一个学习极度不专注的孩子。很快，月卡成绩出来，小跳的成绩不仅反成了班级倒数。果然，小跳妈妈马上就来找我算账了。正好，我也想借此机会去了解孩子专注度这么低的原因。

原来，小跳妈妈是一个酒店的高管，小跳爸爸是一个厨师。两个人都是非常忙的。小跳出生没多久就给爷爷奶奶带，只有晚上小跳妈妈下班的时候把小跳从爷爷奶奶家接回自己家，顺便检查孩子的作业，白天爷爷奶奶又接走。

实话说，这一家人确实非常疼爱小跳。

小跳妈妈跟我讲到一个细节：因为自己的牙小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护理，长大之后牙齿就很丑，所以害怕小跳的牙齿也不好，就在小跳3岁开始就要求她刷牙，每天早上提醒她刷，晚上也提醒她刷，一直到现在14岁，也是自己每天提醒小跳刷牙，如果自己不提醒她，小跳就会完全忘记刷牙这回事。

我又问了一句：那在学习上，你还做过哪些提醒她的事情？

小跳妈妈说：这就多了去了。从小跳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现在初二，每天晚上我都会打电话提醒小跳做作业，顺便监督她背单词，我觉得小跳的依赖心理太强了，如果我不打电话提醒她，她就完全记不得的，这把我给愁死了，我每天那么忙，还得管她的学习。

这，究竟是谁在依赖谁呢？

二、

本来一个孩子专注度低，好像对于学习的影响不会太大，但跟小跳接触两个月后，她的问题就暴露得更加极致了，因为她的不专注背后是极其低的理解能力。

曾经有一次物理老师上课上了一半，就跑到办公室，在我面前哭了起来：

“罗老师，我太难受了，我快呼吸不过来了，小跳这孩子我没法教了，一个知识点我讲了快二十遍，她都无法理解，讲了就忘，忘了就继续讲，又忘，又讲，我看不到希望，我感觉，她面对知识，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密不透风，油盐不进，我真的是太挫败了，别说成就感了，我连希望都看不到，你还是给她换个老师吧，我不想带她了！“

为了验证老师说的话，课后，我开始给检查小跳的学习情况，我亲自给小跳讲解课堂的知识点。

果真如物理老师所说的油盐不进。而且，我在跟她互动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是呆滞的，完全没有课后跟人社交时的那种活泼劲。

另外，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有没有说完，她都快速地点头称是，示意我她已经接受到我的信号了。

但我让她复述的时候，她又完全讲不出来，因为她压根就没听进去。

同时，我还发现她在课后跟我聊天的时候，她说话的口气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甚至所用的词汇、语气、逻辑、态度都跟小跳妈妈一模一样。

她在我面前，我完全没办法用对待小孩的方式方法对待她，她压根就不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完全套上了小跳妈妈的外壳来应对周围的一切。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背后的原因。

1、 小跳妈妈是一个很强势和急躁的人，她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用打压和要求的方式来改造孩子，并且她说话的声音很大，骂人的时候，可以做到让墙上的窗户都颤抖，小跳从小就非常恐惧妈妈。

最明显的表现是：不管小跳妈妈讲什么，小跳都会在那个当下点头称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回应慢了，妈妈就会发脾气，【快速接腔】可以迎合妈妈的情绪。

这个模式，导致小跳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给出去的反应都是“我理解、我接受、我明白、我记住、我知道”，其实，这只是她的生存策略，她压根就没有接收到外界的信号。

2、 小跳妈妈很早就出来打工，一直觉得自己读多少书是一种遗憾，所以在小跳上小学开始，就一直很紧地盯着小跳的学习，非常在乎小跳的成绩，甚至自己给小跳布置很多的任务，如果不完成就会有惩罚。

学习，是孩子的事情，而小跳妈妈在孩子的学习领域极致地入侵了孩子的界限，在孩子的边界领域内，小跳妈妈在统治孩子的世界。

这就是小跳学习效率那么低，效果那么差的原因。允许妈妈入驻自己的领域，是为了生存。而不完全响应妈妈的要求，是为了保留自我的意志。否则，自己，就不存在了。

因为，在学习的此时此刻，自己就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实现妈妈意志的工具。

所以，小跳的学习不好，是一种防御。这就是为什么，面对学习，小跳就像一堵冷冰冰的墙，而面对社交，她可以自来熟很有热情。

越了解，越觉得，这对母女间的问题，很深。小跳妈妈四十来岁，火气旺盛，我给出去的意见和建议，她不能接受，更不愿意改变，依然很强势地要求孩子认真学习、提高成绩。

小跳的学习之路，该何去何从？

三、

就在我各种方式都试过，且都挫败的时候，转机来了。

突然有一天晚上，小跳妈妈给我打电话：“罗老师，小跳学校老师要招募学校的舞蹈团，看到跳跳高高瘦瘦的，手长脚长，就建议孩子加入，我担心会影响她学习，还有一年就中考了，她的成绩又这么差，关于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我说：“我建议小跳去跳舞。因为孩子现在对学习是完全没有信心的，并且她不善于学习，对学习没有自己的想法，她也学得很痛苦。既然她的外形条件那么好，就让她当个兴趣爱好去跳，也可以增强她的自信心。你想想，现在她对学习都那么自卑了，堆再多的时间在上面，效果也差不多，就让她跳跳舞，就当作是锻炼身体也好。”

幸好，她同意了，孩子也没意见。

因为小跳从来没有跳过舞，所以觉得跳舞很新鲜。每天放了学，就留在学校跟着老师练习动作，兴趣非常浓烈，整个人都变得喜气洋洋起来。慢慢地，小跳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跟我反馈，舞蹈老师表扬她什么，譬如，动作标准、勤奋肯练、性格活泼……在谈论跳舞的时候，小跳的能量是流动的，眼神是有光的，身体语言是自信的。为了让我看到她的进步，她还时常把自己学到的新动作跳给我看。

最关键的是，小跳主动跟妈妈申请去报舞蹈的培训班！在此之前，她学的所有辅导班都是跟学习有关、都是妈妈安排的，自己是服从者，而这次，她要求主动学舞蹈。

所以，小跳妈妈很开心地在暑假给她报了一个恰恰的舞蹈班。

四、

昨天讲到小跳找到了自己的爱好所在，并主动申请报舞蹈辅导班。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暑假结束之前，小跳妈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罗老师，跳跳明天晚上有一个恰恰的舞蹈排练，她想邀请你去观看，你能过来一次吗？”这样的事情，我肯定义不容辞！

那个晚上，真的让我特别感动。

我和小跳妈妈坐在舞蹈室的外面，隔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状况，在一群孩子中，小跳的身高最高，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小跳整个人的脊椎都挺拔了起来，抬头挺胸，动作幅度很有力、自信，尽管知道外面一堆家长在围观，但依然很专注流畅的完成舞蹈动作，就像个活泼的小精灵，灵气十足。这真的是我见过的小跳最美的样子！我完全没办法把这样的她跟之前在课桌前弯腰驼背、眼神呆滞的她联系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我悄悄地跟小跳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小跳在跳舞时的自信，我觉得好感动，我从来没见过她会有这一面，我觉得她的乐感很好，节拍跳得很到位，并且她在跳舞的时候，她的动作是流畅的，她不需要用头脑背下来那些动作，而是用身体记住，她的感知觉在跳舞过程中，被打开了！

细想一下，我觉得我的感动是来自于：

小跳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说了算的领域，她在这个领域里就是自己的王！因为小跳妈妈压根就不懂舞蹈，没办法在这个领域指手画脚，这是一块没有被她蹂躏过的处女地，也是小跳重生的肥沃土壤，小跳可以在这里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一切，并筑起高高的围墙以防妈妈的入侵。

小跳跟我沟通过，她觉得自己目前的成绩考高中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并且跟学习相比，她真的觉得自己跳舞是有天赋的，所以想在舞蹈这条路上发展下去。

但是小跳妈妈不同意。她觉得，这个时代没有文化、没有文凭是没法活下去的，舞蹈可以作为爱好去跳，但是不能作为主要发展方向，该补的课还是得补，还完成的功课还是得完成。

并且，她为小跳规划的人生路径是：考上高中，再考大学，然后去当老师。当年小跳小升初的时候，成绩太差，被派位去了一个排位倒数第二的中学，小跳妈妈还花了好几万块钱去择校进这个排名前三的中学。

她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允许小跳不按照自己的规划来？

五、

说真的，我也无能为力。

本来以为事情会继续这样发展下去。

可能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小跳的心声，感受到了她的渴望，冥冥中帮了小跳一把--强势的小跳妈妈，肯妥协了。

导致她松开妥协的原因竟然是：她最好的闺蜜去世了。

这个事情对小跳妈妈来说，是一件非常非常悲痛的事情。当时她来接小跳下课的时候，真的非常憔悴，整个人变老了很多。坐在前台的沙发上，她跟我说了很多的心里话：

“罗老师，我现在觉得好累啊。你说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拼命的人，自己开了三家公司，没日没夜的加班，积攒了这么多的房产、金钱，现在连花的机会都没有。她在三个月前刚退休，本来计划去环游世界的，没想到第一个月去做体检的时候就测出脑部有肿瘤，恶性的，立马住院手术、吃药，最后还是没了……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地为未来计划那么多、安排那么多，为什么未来还没来，人就会没了呢？”

“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真的好大，我本来觉得我自己的规划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毕竟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规划发展的，但现在真的是规划跟不上变化，我现在好害怕，我每天那么忙，那么拼命的干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说没就没了……”

“现在我觉得，人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我看到跳跳在跳舞的时候那么开心，为什么不让她继续开心下去呢？我明明知道她学习功课的时候是多么的痛苦和自卑，为什么我还要那样强迫她呢？本来想让她按照我的规划去走，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如果人都没了，还谈什么规划呢？如果人都不开心的话，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次, 在小跳妈妈面前，我说不出话来。

死亡，是一个令人敬畏的课题。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表达什么。

后来，小跳妈妈破天荒的在那个寒假带着全家人去日本旅游，以补偿这么多年对自己太狠太苛刻的自己。她想要好好的爱自己，不再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孩子身上。

再后来，小跳没有参加中考，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跳舞了，计划做职业化舞者。

这个故事存放在我心里很久，它让我更坚定自己的价值观：生命有限，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尽情释放激情。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