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的乡村生活都是黑白素图

三两个人在肃萧的寒风中包裹着围巾,手插进大衣的口袋,全副武装地出门。在路上时,脸上只余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和从围巾缝隙中流出来的闷闷的声音。我们的聊天的话题天南地北,毫无逻辑,想到什么便兴奋地喊着什么。然后,有人说起了小时候。我笑弯了的眼角张开了,上扬了的嘴角塌了下去。不是刻意地怨怼或无奈,只是想要沉默,安静地想想——小时候。

不规则的石头垒砌起的灶台上面都是灰蒙蒙的污垢,污渍形成的斑点或大或小错落在灶台的各个部位,是抹布极力擦拭过却无法去除干净之后留下来的痕迹。污垢最深的是烧柴火的周围,长年累月积攒的灰色的炭灰裹在烧黑了的树干上面。姑姑正在往里面加柴火。她吃力地用竹凳挪动着身躯,一边用膝盖折断树枝一边吩咐着:“你们姐俩去捡一些松树的落叶回来,火小了……”话还没说完,我和表妹就放下手中的活从竹凳上跃起来,飞奔出去,乐呵呵地笑着答道:“好勒!”

待我们到达小树林之后,忽然意识到没带工具。表妹调皮地说:“用手吗?”我笑着回:“用手吗?”我们相视而笑,手插进干枯的松叶里,抓起了一大把,欢天喜地地跑回家了。放在灶台旁的地上,顺手擦了擦嘴巴,泥巴留在脸颊上。姑姑笑着说:“两个小花猫,快去洗洗。”我赶忙拉起表妹,笑嘻嘻地喊着:“姑姑,我们先去玩会啊。”姑姑无可奈何地看着院子里未凿开的牡蛎,想要责骂又忍不住笑意,只好探着脑袋关切地喊道:“别忘了中午自己回来吃饭啊。”

依稀记得那年表妹的笑颜,正在酿衣服的姑父,和在灶台上忙碌的姑姑。其实我有五个姑姑,这位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三姑姑,她是我父亲的姐姐。她的双脚是畸形的,两只脚都使不上力气,一辈子靠竹凳活动,双脚往前挪,左手靠在脚上,身体前倾,右手搬动凳子,屁股坐定后,继续前面的动作,一步一步地往前。姑姑的左手也是畸形的,永远张开的手,和无法弯曲的手指头。听奶奶说,姑姑的残疾是七岁那年发了高烧,穷得没钱治疗造成的。命运何苦残忍去对待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姑娘。姑姑怨叹过,却也选择坚强地活了下来。没有受过教育的姑姑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对待悲惨的命运,她无法从别人的经验中寻求自己活下去的路径,因为她的周围都是四肢健全的人。可以说,她只知道要活着,至于为什么活着凭什么活着她一无所知。

是因为知道要活着,所以一直活着。

小时候,当村里的人基本上都用上煤气灶的时候,姑姑家里依旧是老式的简陋的灶台和巨大的炒锅。做饭时,偶尔要翻炒几下的时候,她总是右手借灶台的边缘使力,撑起整个身子,用左手翻炒几下,而后用气喘吁吁地坐回竹凳。

姑姑家里很穷但很好玩,这也大抵是童年记忆中能存留的印象了吧。还记得,小时候姑姑的家坐北朝南,从破旧的嵌着青苔的木质大门进去,是一处不到四平米的深井,深井的周边都是墨绿色的青苔,石板铺成的深井经岁月的打磨变得亮堂得很。深井中,除却罅隙中的绿植就是光溜溜的石板。大门左侧是两件小的卧室,地板是小时候随处可见的红色石砖,粗糙的表面上大大小小的都是空隙。卧室里面是陈旧的红色的木质床,灰尘之下原本应该光鲜亮红的床显得有些暗淡。姑姑说,那是她和姑父结婚时候买的床。说的时候,眉角有些上扬,大抵再怎样坚强的女性都会在自己最美的那个时刻期待些什么。

床的两侧是配套的衣橱和柜子,红色打底,黄色镶边,浮雕的花草,凹陷的文字,虽然不够细腻,却有种古朴的特殊的味道。隔壁的卧室是表妹的房间,摆设更为简单,仅仅是一张床铺和一个装着衣服的纸箱。从大门走进去就是所谓的大堂,大堂左边靠墙处设有灶台,没有华丽丽的瓷砖装饰,甚至有些乌漆墨黑。两侧的墙壁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用树枝,杂草混上黄土打成一块一块的土坯垒起来的。刮风下雨,甚至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掉落一地的黄土,总给人一种随时就要塌陷的感觉。再往里走还有一间比较大的房间,常年被锁了起来,房间的南侧有些塌了,阳光时常透过不完全坠落的墙壁渗进来,致使阴森森的房间还有一丝暖意。这里的地板完全是土层,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各种颜色的破布,有啤酒白酒甚至洋酒的酒瓶子,有各种饮料的空罐子,有破碎了的碗……姑姑说,这是姑父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在过世之前捡过来的。那是怎样愉悦的心情,我觉得她肯定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只是觉得新奇,只是贫穷岁月中留下的勤俭品质在作祟。

在姑姑家的前面有两间屋顶已经坍塌的房间,里面密密麻麻放着牡蛎的壳,灰白中掺杂着黑色的牡蛎壳堆垒起来,在阳光照射下,惨白的模样还真有点像——传说中的“白骨山”。小的时候经常偷偷爬在上面玩,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泥石流”,然后在姑父的谩骂声中慌慌张张地逃走。

姑姑家的旁边有一片松树林,从松树林那边过一个凹陷下去的平地,往里走还有一片树林。那时候那些个树林的周遭是没有房子的,一望无际,全是田野,虽然已经有了不少弃耕的农田了,却掩不住绿意和生机。大爱那样的场景。而今,再去的时候却发现树木都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楼房。我们几个小伙伴总是喜欢在树林里面玩耍,有各种神奇的经历,和自然零距离的感觉大抵是现在孩童所缺少的。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到现在孩子们就算在接触自然的时候也有明显的隔阂,他们总会被限制,被告知那样危险,这样危险。透明的距离感是缺少放肆的情怀,缺乏肆无忌惮的条件。

黛玉葬花,是“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肆处”。我们是孩童,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孩童,自然是不葬花的。但是我们葬过鸟。小的时候,天空中飞过最多的鸟类是麻雀,叽叽喳喳的总是吵得人不得安宁。偶尔有几只灰白色的鸽子飞过,也大概是家养的白鸽。他们老是朝着一个方向飞,成群结队,有几只总是在晕头转向之后找到了该回去的地方。鸽子作为信差竟然也有路痴,让人觉得好笑。犹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正在树林里乱跑,忽然弟弟看见了地上有一只鸟,他拿起手上的树枝就往下戳,鸟已经死了,不动弹,翅膀收了起来,身体上面都是蚂蚁,多得令人头皮发麻。我制止弟弟不住翻动鸟的行为:“它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戳了。”表妹好奇地问我:“姐姐,那是什么鸟?”印象中只认识燕子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是燕子。”弟弟嘟嚷着,插了句:“燕子是黑色的。”姐姐的权威怎么能够被挑战,气冲冲地反驳:“你怎么知道它没有灰色的?”弟弟见到我生气,眼睛往上瞥了我一眼,不甘不愿地回了句:“哦。”作为大姐头,我提议:“它好可怜,我们把它埋了吧。”弟弟妹妹纷纷附和。原本我们找了个靠小山丘近一点的地方,后来因为土质太硬,凭我们几个小孩的力气根本凿不开就放弃了。而后,我们发现田地上的土比较松软,一致决定后寻了个角落让鸟“落土为安”了。我们从姑姑家里找了块白板,上面写上——“小燕子之墓”,插在了埋在那只鸟的土堆上,默哀三分钟后满意地离去了。

稍稍长大之后,想起这个桥段就忍俊不禁。那只鸟并非什么小燕子,而可能是附近人家家养的鸽子。后来我们也有回去找过那只鸟,想要“掘坟”找出真相。只是白板已经不知所踪,鸟也不知所踪了。不知道是分解者分解了,还是消费者消费了,抑或是田地的主人犁田时挖出后扔掉了。总之,它已经消失了,如同那段葬鸟经历一般存在记忆中,无法寻觅,无法触摸,只能依稀知道个大概。

每当花生收成的季节,姑父就会在家前面用红板砖垒起一个简易的灶,形状大致呈矩形,宽度和长度要依着锅的大小来确定的。这口锅的直径大致能有80-90公分,是用来将花生煮熟的。闽南人习惯将花生煮熟后晒干作为茶余饭后的小点心。这个制作过程很简单,只需将荚果从花生的根部拔下来,洗净,放置锅中煮熟,晒干即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刚煮熟的花生荚果最好吃,糯懦香香甜甜的感觉。当然晒干之后清脆可口的荚果也是极好的。

花生煮熟之后的锅就归我们这帮小鬼头的了。姑父与我们是同一阵营,总是帮我们瞒住姑姑。我们就会尽情地玩这口“锅”,前提是不要把锅弄坏。兴奋的我们总是摘些野草野花,甚至偷些灶台上盐和味精,还有做剩的白菜或葱姜。然后开始我们的“做菜之旅”,不仅讲究“色香味”俱佳,还要注意摆盘。各种各样的盘子——布丁吃剩下的壳,花生牛奶罐上面白色的瓶盖,破碗,破盘子等等。“菜”自然是不能吃的,玩闹之后,把“菜”倒掉,待锅冷却,将锅洗净之后,恭恭敬敬地一起抬着锅去请罪。耷拉着脑袋,偷偷瞅见姑姑无可奈何的模样,就又笑着溜了出门。

姑姑大抵是想不到我还在怀念着那栋破房子和在那栋破房子周围发生的种种,那段我谓之最美好的童年却也是他们最艰苦的日子。现在的我身在厦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面,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人工山水,甚是想念童年的无拘无束。那种不需要犬儒在房车中,最自然最纯真的微笑。知之往事不可追,否则徒增哀愁,却总有人会提起——小时候,有些怀念地说着,然后倏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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