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原谅我现在才敢写起你

我很少写起家人。一来,为亲者讳,二来,写最亲近的人这件事庄严又慎重,往往会担心言辞不够真切,爱意不够浓厚,很难去把持其轻重。

后来,我有幸出了书,我妈便质问我,书里怎么都没写我,那副失望透顶的模样虽像个孩子,但却让我觉得十分惭愧,我方才觉得时机到了,可以放心大胆的写了。哪怕写得差强人意,可对于母亲而言都是一种宽慰。

<一>

在母亲那个旧时代,家有四子一女的外公外婆还固守着封建思想的残念,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断断续续的念完了初中后便和外婆一起学习刺绣缝纫和种田圈养牲畜来补贴家用。自幼便养成了朴实勤劳的性子。但日复一日,起早贪黑的劳作并未磨灭母亲对歌舞戏剧的喜爱,她利用空闲时间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练习唱歌和舞蹈,还瞒着外公外婆报考了县里的文工团,通过自身的努力终于顺利考取,但由于外公执意觉得搞歌舞戏剧是不正经的戏子,而遭到了强烈反对,母亲因为孝义而不愿忤逆外公,便断了念想。

我日后那点对于拍照和写字的文艺细胞,我也坚信百分百是来自于母亲的。

母亲对刺绣缝纫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一双巧手能绣出很多好看的图案,清丽雅致的各种花卉以及池中缱绻的鸳鸯都能绣得栩栩如生,在外接了不少的活来补贴家用。我和姐姐也因此而得益颇多,由于市面上售卖的被褥和衣物,对于那时家境的清贫而言,要价很是高昂,所以母亲都亲自去买性价比最适宜的布料来自己亲手缝制。我和姐姐从小便有许多织工严谨,花纹精美的毛衣和合身的灯芯绒长裤可以换穿。母亲白日里给我和姐姐量了尺寸,夜晚便在灯下悉心裁剪布料,再一针一线的用缝纫机做好,最后还不忘用那个老式笨重的全手动熨头,细致的烫平整。虽然那些衣物如今随着我和姐姐日渐长大的体格已然穿不下了,但母亲还是整齐的将它们叠放在衣柜里,悉心的珍藏着,偶尔还会翻出来,忆起往昔那些深夜挑灯赶工的日子而感叹说,现在的自己老了需要带老花镜了,再为我和姐姐成长得太快了而不禁的潸然泪下,嘴里又念叨着,这些衣服可千万不能丢,以后得留给你们的儿女继续穿啊,就算他们觉得土不愿穿,留着做个念想也好。如今母亲的视力下降了,不再替别人做衣服和被套了,那台伴随了她很多年的缝纫机也被搁置一旁生了锈。后来待我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其实是非常憎恶缝纫的,她年轻时只是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做。她的无奈与艰涩我也在如今才深有体会。

母亲虽然没有饱读诗书,也不是名门闺秀,但却字字娟秀。我小时候性格略显孤僻,对学习也没有天分,唯一被老师和亲戚夸赞的只有那一手写得工整的正楷字,自我念书开始,母亲便督促我写字定要规整,认真对待,她说,一个人即使没有一副令人注目的容颜,但也要把字写好了,才能彰显出“字如其人”的品质。她手把手的教我如何拿笔才最规范,又如何一笔一划的写于纸上才好看,这也直接影响了我之后待人待物的品性。懂得与人交涉时要保持合理的距离,不过分靠近,给彼此留有余地,就像写字那般不能拥挤,更不溢满于格。

母亲上学时语文成绩很优异,是个典型的文科生,理科却烂得出奇,这些特质也都完全遗传给了我。所以日后我上学时,就算数学成绩考了个位数,只要语文能拿到好成绩,母亲便觉欣慰,纵使父亲如何责备我的数学成绩,母亲都会出面为我说:“儿子都是遗传我,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基因去。”

母亲的厨艺也很精湛。她一直认为,食物是向他人表达善意与关怀的实际之举,她觉得食物能填饱人的肠胃,让人打从心底的心生愉悦,并感受到生活的安稳,所以即使在家中经济最为拮据,甚至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也可以把仅有的素面煮成天底下最难得的佳肴美味。因为有过这样因为柴米油盐而犯愁的经历,我也一直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中蕴含的道理。

但凡亲戚好友到家中来,母亲也都会细心招待,以款待贵宾的架势来对待家中的每一个客人。吃了母亲做的饭菜的人们也都赞不绝口,母亲也从这些夸赞中得到些许的成就感与极大的欣慰。时间久了,细心的母亲也了解了家族里任何一个人的口味,亲戚们每逢节日,都指明说想吃母亲做的菜肴。我知道,母亲虽然羞于言诉爱意,但她都用她最实际,最温暖且最擅长的方式来表达她对家中每一个人的爱。

母亲也曾用积攒下的积蓄开了一个小餐馆,她和善的对待每一个客人,食物的材料也用最好的,由于口口相传的口碑,那段日子餐馆的生意很是红火,母亲一个人包揽了厨师,配菜师,到洗碗工的角色,她总说,自己还年轻就没必要花费额外的钱去找服务员,毕竟挣一分是一分。正当母亲以为家境会因此得到改善的时候却又遭遇“非典”时期,吓得大家都不敢吃肉,不敢下馆子,餐馆也因此而被迫停业,这对于母亲来说近乎是一次沉痛的打击。我还深刻的记得那时母亲脸上张扬的那种黯然神伤的模样。

母亲与父亲是彼此的初恋,父亲在那个年代是个放荡不羁但十分英俊的男子,他们通过朋友的介绍而相识,互生了情愫,那时母亲虽谈不上风华绝代,但在那个含蓄的年代已有很多男子向母亲表达爱意,其中不乏有家境殷实的,而父亲家中却十分清贫,母亲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执意要嫁给父亲,母亲说,其他事她都可以对外公外婆言听计从,但唯独选择与谁结合必由她自己做决定,之后便与父亲草草的领了证结了婚,其后一鼓作气的搬离家中与父亲生活在了一个潮湿不透光的小出租房里。母亲也算是个敢爱敢恨,性子里执拗的女子。那时,因为和父亲的结合也与外公外婆的关系僵持了数年。

与父亲婚后不久,母亲便生下了姐姐,但父亲稚气尚存,婚后便迅疾的败露了所有的缺点,领着微薄的薪资便和一众酒肉兄弟在外赌博,时常要输了精光才归家,为此常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虽有怨尤,但还是隐忍着一边照顾姐姐,一边又在工厂里做着零工来维持生计以及归还欠下的债务。从未想过要和父亲分开。她说,她要为她的选择而负全责。而那时的母亲由于还未坐足月子便开始忙于生计,日后也因此而落下了病根。偏偏奶奶那时对母亲却又心存偏见,对母亲总是百般刁难,婆媳关系实在紧张。虽然母亲从前在外公外婆的抚育下算不上过得有多宽裕和舒适,但好歹是家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也算是得到了外公外婆和众哥哥们的宠爱。但嫁于父亲后,母亲却一下子从一个少女成为了人妻人母,遭遇了生活中的重重困境。但母亲都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胆怯与退缩,母亲原本是个温和谦逊的女子,但经过那些艰难困苦的历练,她也必须要以刚烈的性情来对峙坚硬的岁月。一个人抗下了家庭的所有重任。

后来因为传统观念下的传承,母亲又生下了我,父亲也终于开始渐渐的收敛了脾性,工作也在一番努力之后得以了转正。但由于那时计划生育政策严谨,家中又无人脉关系,由此准生证很难办理,时常有相关部门冷不防的到家查访,一旦发现超生,父亲便会被革职,母亲则会被强行拉去医院做结扎手术,为了避免这些惨况,母亲便带我四处躲避,吃了不少的苦头,看尽了很多的冷眼,由此,童年时我与父亲的交涉甚少,那时就算见面我也只敢唤父亲为舅舅,而父亲又是个寡言的男子,常常忙碌于工作,所以儿时我对父亲的记忆并不算多。

日后母亲再忆起那段独自带着我四处躲避,看尽世态炎凉时的情景,还会不禁泪如雨下。她说那样的日子就像是在蛮荒之地为了躲避野兽的捕食而不得不做的一次逃亡。

我无法想象在那些晦涩艰难的苍茫岁月里,母亲是如何砥砺世态炎凉,咬紧牙关举步维艰的走过来的。但这些患难无一都是母亲给我树立的最好的榜样。

虽然母亲时常因忙碌于生计而身心俱疲,但母亲自幼对我的言传身教却从不怠慢,对品性的养成更是严苛,教会我要我秉持传统的美德和摒弃那些世俗的观念,譬如,对人一定要亲善有礼,见到长辈定要先礼貌问好,吃饭时要先让他人入座以及动筷;对物则要懂得知足,才能常乐,更要切忌待人待事都不能苛刻且观点单一,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问题,除了做人要本分和礼貌以外,也不要因为世俗间任何一个人的眼光而动摇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对的抉择。她说,一个男人就算穷也有活得有志气,有主见,更要活得有尊严。

那时候母亲对我的要求,在尚还年幼的我看来有些过分严厉,甚至会觉得有些反感,因为我憎恶世间所有的条框,但最后却又习惯于它们,并且依赖于它们,并从中受益。所以我很小便领悟了诸多的世事准则,格外自知,谨小慎微。我也很感激,日后我做任何一个决定,只要是正面积极的母亲都会毫不犹豫的赞成,给予我作为一个男子最大的尊重,不干涉,也不限制。

后来母亲和父亲把日积月累辛苦积攒下来的钱投资做了生意,却又因为命运的责难而几经挫折,像是一瞬之间打了一场败仗似的赔掉了多年积攒下的钱。本期待有所好转的生活却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可母亲都从未轻易言弃过,虽然清贫,但母亲的内心依旧是个心存大爱的人,她的良善与慷慨也一直让我心存敬意。她会将不多的钱施善给路边乞讨的流浪者,她会将饭菜喂予孤寡的老人,她对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抱以善意与温柔,也从不计较回报。对待我和姐姐更从不吝啬,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满足我与姐姐的需索。可她却唯独不爱惜自己,她为了省钱而不去治疗自己身上的病痛。所以日后的我也迫切的想要赚钱,觉得钱虽不是万能,但没钱真的万万不能。母亲把治病的钱给了我和姐姐去上学,尽量给我们创造和其他孩子一样,不缺吃,不愁穿的美好生活,即使再困苦她也要让我和姐姐,以知识来充盈头脑,以便我们以后少吃些苦头,摆脱困境。从小因为钱而造成的困厄也让日后迈入现实社会的我深刻的体会到,有时候没有钱就很难做出几件有人情味的事,即便我们心存善意与大爱。

我在外上大学的那些年,母亲几次病重在医院做手术,却因为怕我担心,怕影响我的学业而与父亲,姐姐联合起来瞒着我。每一次事后我得知,都会惭愧不已且暗自惆怅,觉得自己没能在母亲危难时陪伴在她身侧实属不孝。而母亲却说,只要你在外过得安稳,母亲遭些罪也是无关紧要的,况且,作为一个男人你不能因为这些事而有所牵绊,你要学会摆脱掉这些束缚做一个独立的人,才能有所作为。

有一个英国女作者说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让孩子尽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你的生命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越早,你就越成功。”

在我看来,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懂得割舍,懂得为儿女设身处地着想的圣贤之人。

在外上大学的这些年,她坐十多个小时的车,到学校来看我,这对于她而言已是段漫长的旅程。由于家境不宽裕,她没有去过外省,她更觉得无论去哪,能走路就走路,尽量不坐车,坐车是要花钱的。可她却毫不犹豫的买了车票,喜滋滋的来看望我了,带着她腌制的泡菜,每一次我都说要带她到处逛逛,看看景色,她都嘱咐我一定要去不用花钱付门票就可以去的景点。临走时又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好生照顾自己,要吃饱穿暖,不能委屈了自己。

也许和多数的母亲一样,我的妈妈也很爱唠叨,总爱为一些琐碎的事讲个不停,把很多小事的经过她脑海的无限遐想力来扩大。但那些唠叨话却伴随着我成长,甚至成了我人生道路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深知,如果某天我妈不唠叨了,我一定还会不习惯,不自在。

如今,母亲现在虽已年过半百但又开始重操旧业,开起了小餐馆,她向旁人说,她那是坐不住,自己注定不是个享福的主儿,要做着事内心才能踏实。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母亲只是想趁着还能动的时候再赚一点钱,给自己的儿女减少一些负担,若运气好最好能为我在市里苦一套房子。

而我呢?我对远方怀揣着憧憬,有时候我会不理解母亲,会固执的与她置气,在一些选择面前,我顽倔的向她说:“我有自己的人生”,而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人生就是母亲全部的人生,她这一生为了儿女而奔波操劳,可我却从未像她言诉过我对她的爱意与感激。所以她总对我说:“等有一天,你自己有了孩子,你就知道我的为难了。“

我一直以为母亲足够坚强,要在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在隐忍,坚强的背后其实也是个为我儿女担惊受怕的孩子。她怕她的儿女过得不好。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颠倒过来了,我越来越大,她越来越小,我觉得妈妈很像小孩子,而且像一个懂事的孩子。我开始不放心她,我怕她太容易伤心。

所以我想用尽全力的不辜负她对我的期望,并且无声的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走过这日渐苍老的岁月,让她安心,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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