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神

文/李昭鸿

1

六月的风也喧嚣，阳光灼烫，像一壶烧开的水，空气里也“咕噜噜”地响。

夏天的武汉街头，热得像燃烧着的火箭尾。

街道口车来人往，老陈身下骑着的“摩拜”，如同老陈本身，稳如老狗。

一是老，二是稳。

当然还跟狗一样快。

老陈是武昌这一片区域里的共享单车王，自从老陈出现之后，武昌区无人再敢称自己的共享单车骑得快。

『你骑得再快，也快不过宿命。』

这是老陈的第一句话。

『而我，就是你们的宿命。』

老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当上了武昌的共享单车之王，他的“摩拜”和他，是整个武昌区的都市传说。见过老陈骑“摩拜”的人，都知道他的速度，快如疾风，掠如闪电。跟那些小年轻不同，老陈没有花哨的动作，老陈快、狠、准，如同空中一羽飞过的利箭。

老陈只骑“摩拜”，因为它稳重，老式“摩拜”像重型坦克，在马路上一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没有人知道老陈骑“摩拜”，侧脸长什么样，因为没有人追得上他。

老陈留给所有人的，只是一个桀骜不驯、又稳如泰山的背影。

今天也是如此，在街道口竞速，这已经是第八十三个挑战老陈车王地位的人了。来者是一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左手臂上纹了个单车。

来者不善，老陈心里想。

那人骑的，是一辆白色的“Hellobike”，老陈心里不屑。一个一米八的纹身大汉，骑一辆乳白色小清新，算什么车王？

比赛开始。等路口的绿灯一亮，老陈一脚蹬地，小腿肌肉与大腿的力量传导，外加双手猛地向前一推，老陈的橘色“摩拜”一马当先，像压紧的弹簧猛然释放一般射了出去。

这等启动速度，爆发力和技巧缺一不可，这就是所谓的『老陈宇宙第一速度』。

老陈起步很满意，今天的他状态不错，他猛踏了五百米，再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惊，那纹身小伙的白色身影竟然只比他慢了一个车位！

紧追不舍。

老陈心中一凛，双腿改变用力方式加速转动，利用惯性与高技巧的低损耗，使得“摩拜”双轮像涡轮一般疯狂旋转。

这就是老陈的绝活，让他无敌于武昌的秘技——『双涡轮加速』。

老陈扭头向那纹身小伙微微一笑，没想到那纹身小伙起身站立起来，利用他一米八，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与那地心引力合二为一，使得他的“hellobike”像一头发情野马，又从后面追了上来！

这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秘技——『风火轮』。

前方便是红绿灯，只差一秒就要变成红灯了，老陈感觉得到，这个纹身小伙在犹豫。

老陈比别人强的地方，不一定是他的车技，但一定是他的心技。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弱者用来停止，强者拿来骑行』。

老陈毫不犹豫，越过红灯，一骑绝尘。

留下一个他与“摩拜”狂放的背影。

2

下车之后，老陈和纹身小伙互喘为敬。

『你的……车技……果然名不虚传……』

『你也……不赖……果真后生可畏……』

伴随着急促地喘息，只听声音不看画面的话，可能还有一些激情。老陈的簇拥者们，纷纷举起一瓶瓶黄瓜味的脉动，向老陈祝贺。

『牛逼啊，不愧是武昌共享单车王！』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道，老陈挥了挥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伟大的人并非生来就伟大——正如同最快的单车也并非生产出来就是最快，这取决于骑行他的人是谁。』老陈背出了他的获胜感言，他对着纹身小伙拱了拱手，『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操，真他妈难喝』，纹身小伙强忍着喝完了黄瓜味的脉动，把瓶子丢到一边，纹身都被汗水浸花了，他巨大的肚皮如同夏风在湖水中荡漾，他望着远处的骄阳问，『你听说过汉口车王吗？』

『你是三环路上一道风，我是长江街头无影踪。』

说罢，他骑上了自己的“hellobike”，也向老陈拱了拱手，『老陈头，我只是来帮我大哥打个头阵，试一下你的虚实，这车王的位子，你怕是坐不久了。』

他哼着小曲儿，一路远去。

老陈望着这车水马龙，虽然身上汗如雨下，但心中却如同寒冬。

他怕吗？他不怕，他天不怕地不怕，他连闯红灯都不怕。

『赛车终有一败，或轻于小黄车，或重于摩拜。』

老陈想。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那一日，老陈在苦练车技，他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黄色光芒。毫不夸张，那是老陈生平看过最快的一道车影，像一只黄蜂从他眼前一掠而过，他抬头，那辆“OFO”小黄车一个猛龙摆尾，飘逸刹车，已经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是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清秀少年，眉目之间有一股盖不住的英气。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望着老陈说，『比一比？』

老陈无法拒绝，虽然他知道已经不用比了。

但这世上每一个绝顶高手，谁不想求败一场？

还是跟那天一样的赛道，老陈屏气凝神，握住他的“摩拜”车把。

等那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间，老陈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一骑绝尘。他视野里的那辆小黄车，像开着发动机一样，双轮与滚烫的地面，擦出火花。

老陈知道，双轮带火，流星赶月，这才是真正的『风火轮』秘技。

脚踏风火轮，呆毛头上竖。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车神小哪吒。

等老陈赶到终点，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仿佛已经等候了一个世纪。少年打了个呵欠，悠悠说到，『汉阳、汉口、武昌三个共享单车王，都被我骑下神坛。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武汉车王了。』

老陈输的心服口服，他拱了拱手，问这少年，『不知车王您如何称呼？』

少年摸了摸自己小黄车上的铭牌，在刺眼的阳光之下，『AE86』四个字格外清楚。少年冲老陈摆了摆手，张口说道。

『街道口，藤原拓海。』

3

后来老陈跟别人说，那天我在街道口输给一辆“AE86”，他速度很快，用漂移过弯，他说他是街道口的藤原拓海。

是当之无愧的武汉共享单车第一车神。

老陈输的一塌糊涂，他抱着藤原拓海的大腿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骑得这么快，是因为你的名字比我长吗？”

藤原拓海摸了摸老陈的头，笑了笑。

『看到我滚动的双腿和轮上的火焰了吗？那是青春在燃烧。』

『还有，』藤原拓海指着自己的小黄车说道，『我的专属车牌号，是AE86。』

老陈端详了半天，点了点头，『阿海，你这个AE是自己贴上去的吧？』

『你以为这是一辆单车吗？不，不是。或者说，这绝不只是一辆普通单车。』藤原拓海没有正面回答老陈的问题，『这尾号86的小黄车，是我的专属。每当我要骑车的时候，不论多远，我都能找到它。』

『共享单车就是我的意志，毫不夸张地说，它就是我灵魂的一部分，它承载着我的整个生命。』藤原拓海说道。

老陈肃然起敬。

『放弃摩拜吧，小黄车才更适合风的流速。』藤原拓海语重心长。

这次换老陈笑了，老陈拍了拍自己“摩拜”的龙头。

『我若在世一日，就绝不会放弃对摩拜的坚持，这就是我的忍道。』

老陈的目光像“摩拜”本身一般坚硬。

关于街道口藤原拓海，实在有太多传说了。他横空出世，短短几周，就打败了武汉所有车王，他是共享单车的神灵。

没有谁的车，快得过他的“AE86”小黄车。

所谓『三环路上一道风，长江街头无影踪，都比不过街道口大黄蜂。』

藤原拓海以前是不会骑车的，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从小到大，他都是坐公交上学，虽然共享单车遍地可见，他也从没有感过兴趣。

直到藤原拓海爱上一个叫“吱吱”的女人。

“吱吱”喜欢骑车，喜欢东湖边晚风微微晃，车与眼睛都发亮。

但她不喜欢藤原拓海。

直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了，藤原拓海才学会了骑车。

『以前我总听她说，向往小黄车的文艺，hellobike的清新，摩拜的稳重，和那一个载她前行的人。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共享单车是没有后座的。』

所以藤原拓海的车如此之快，他骑的，是绝情车法。

藤原拓海的小黄车，甚至可以和武汉街头的摩的竞速，这是最恐怖的。武汉的摩的，可以在车水马龙和弄堂小巷里疾速穿行，而藤原拓海也可以。

他甚至更快。

『我以为如果我骑得够快，悲伤就赶不上我。』

藤原拓海如是说。

『快如疾风又如何，还是跑不过宿命，超过摩的又如何，还是追不上爱情。』

藤原拓海领悟了。

『也许，这就叫单车吧』。

4

最近的武昌，不清净。

东湖边，藤原拓海看到诸多单车被划，二维码都看不见了。许多单车被扔进湖里，一片片浮起来，像漂俘的尸体。藤原拓海眉头紧皱，谁干的？

谁他妈敢在我的秋名山头上动土？

老陈递给藤原拓海一张纸条，说是在车上捡到的。

上面写着，『今日子时，东湖绿道，生死时速，胜者为王。』

藤原拓海把纸条撕得粉碎。

半夜的东湖绿道，人烟稀少。湖面微波粼粼，折射出点点银光。

老陈和藤原拓海骑着车，匆匆赶到。

在那东湖绿道入口处，站了一人。看背影，身材瘦削，转过头来，竟是个花甲老人。

『怎么，不去抢球场跳广场舞，跑来祸害单车？』老陈不屑道。

那老人一抹冷笑挂在嘴角，他夹紧骑着的“绿道”单车，双手一抬，那车如同苍龙出海，前轮离地，旋转不已。

竟是一手多年不见的『龙抬头』。

他开腔道，『你们也不看看我做这绿道租车生意，多少年了。』

『我当车王的时候，你们俩还没出生。』

老人将车放下，指了指自己的“绿道”车，『骑一圈，谁赢了，谁就退出这里。』

『敢不敢？』

老陈一马当先，我跟你来！

说罢准备开锁，骑着“摩拜”与他斗上一场。

拿手机扫了半天，却没有打开，藤原拓海一只手拍了拍老陈，摆了摆手。

『老陈，欠费了。』

说罢跃身跨上“AE86”，缓缓骑过去，停在了那“绿道”车的面前。

『来吧。』

藤原拓海握紧车把，岿然如钟。

一个瞬间，两辆车忽然一起冲了出去，宛如火箭轰鸣。

老陈看着那两辆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的车，攥紧拳头。

『一定要赢啊，阿海。』

『这一刻，你代表的是共享单车的全部荣耀。』

5

东湖绿道，全程28.7公里，老陈想那花甲老人，绝不可能骑得过藤原拓海。

他就算再快，也老了。

但老陈没想到的是，“绿道”车轮胎奇大，本身便有巨大优势，老人又几十年精于骑行此道，便是藤原拓海，也没有必胜把握。

两道光芒，如同蛟龙出海，缠斗不已。

在绿道之上，藤原拓海手持车把，握紧龙头。他知道，老人绝非等闲之辈。骑行之时，瘦削的老人整个身体与“绿道”车合为一体，流线型的体态让他在破风之时更加得心应手。

他仿佛一条海中巨鲨，破浪而行，紧咬不放。

藤原拓海一直领先这老人一段距离，但藤原拓海也一直甩不开他。闪电过弯，漂移减速，藤原拓海用尽了所有的技巧，但这老人的车，如同鬼魅，幽灵一般粘人。

骑行过一半，藤原拓海发现，前方的路段，竟然全被碎石铺满！

那老人终于抑制不住，哈哈大笑。

『可别怪我心狠手辣！』那老人突然发力，朝着那路段加速冲了过去，他的“绿道”车，轮胎又厚又大，根本不惧碎石。

而藤原拓海的小黄车，以目前的速度，硬磕上去，一定不妙。

藤原拓海心一横，将车把一转，向那左边岔路口转去！

正路走不通，岔路危险重重。

藤原拓海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若有高山，那也击碎它。』这是藤原拓海的意志。

他猛地使出秘技『风火轮』，站立踩行『双涡轮加速』，整个“AE86”如同黑暗中一道燃烧的黄色闪电，双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火光。

它像黑暗中的一轮太阳。

不对，是两轮。

藤原拓海已经快到了身体极限，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血液在血管里冲撞，耳膜里都是鼓声，与湖中一浪又一浪地拍岸声合为一体。

不远便是终点，藤原拓海的前方，竟然出现了一座断桥。

断桥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东湖水。

那老人的“绿道”车身影，也出现在藤原拓海的视野之中。

滔滔湖水，横亘在他与终点之前。

似是必败无疑了。

老陈在终点看着出现在断桥一侧的藤原拓海，和正驶向自己的“绿道”车，绝望地用双手抱住了头。

难道车神，也终要跌落神坛？

他想起藤原拓海所说的。

『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终极的快，闪电过弯还是陡坡加速，后来我才知道，最快的不是单车。』

『是我自己。』

他抬起头来。

他看到断桥一侧的那辆“AE86”，速度不减反增，像一辆亡灵战车，带着无可匹敌的意志，直冲而来。

老陈望着那辆冲过断桥，越过湖水，在空中高高跃起，如同恒星一般耀眼的“AE86”，心里想。

『或许，这就是车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