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个女孩再次活过来

冷,却也不至于需要穿上羽绒服。

南方的冬天,一般都这样,哪怕前天晚上有多冷,第二天的天气还是不能确定。至少11月1号这天早上六点的天气还是不确定,因为天还没大亮;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吧。不过这些都和林静无关,因为无论天气如何,七点准时到达自习室是她给自己下的死命令。

这天还是很特别的,11月份的第一天,在林静心里,这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是所有计划的再次完善的日子。刷好牙,洗好脸,再涂上最近室友帮买的甘油,心里是还挺平静的,但还是想那个每天六点半准时经过宿舍窗口的男生会不会继续经过呢;其实每天都在担心。但是这三个月以来,每天都是很准时的。明明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林静还是觉得很期待,像是等待每天会升起的太阳,觉得站在窗内刷着牙,看着他走过,一天开始得很有仪式感。感觉还是好神奇,三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天天你都可以看见,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如果,有时空隧道可以回到过去,大概林静希望自己能不要太固执,比如早上不一定要求自己六点起床,不一定要拿起手机看看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食堂是早餐。因为无论还剩多少时间,两个烧麦加一个鸡蛋的标配还是可以被一个苹果取代的。

一个电话打进来,就在林静拿起手机的那一刻。没有犹豫,没有过多的情绪,林静点了接听,然后走进了洗漱间。

电话那头是比林静更加平静的声音,不过大概是因为是年纪的差别,毕竟45岁的大胖子,声音听起来像他的身形一样有点慵懒的。

“这么早起来啊?”

“嗯”

“回家吧”

“好”

“能联系上二姐吗?”

“我有她电话”

“打个电话给她”

“好”

林静不太喜欢挂别人电话,特别是长辈,总是害怕自己会过于着急,对方想说的还没讲完;不关有没有礼貌的事,就是不太想自己按那个红键。手里拿着手机,看着对方挂掉,然后打开通讯录,打给二姐,早上六点三十五分,没人接……林静咬了下自己的手,看着窗外,还以为今天不会出现的男生,从窗边走过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电话没人接,可林静不想打了,最后一口气没顶住,这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

要实习的室友在铃声中起床了,林静已经趴在桌子上哭了,虽然没有出声,室友还是察觉出来了。没有什么安慰或者询问的话,因为没有必要;四年了,能在她们面前哭的时候并不多,这个学期哭的原因无非就是两个,都是大家无能为力的。林静也不太想被安慰,哭一下就好了。

六点五十分的闹钟又响了,这个闹钟平时是提醒林静早餐时间要结束了;但今天,变得可有可无。室友已经出门,留给了林静的牛奶和面包,但大概不会被注意到。林静又洗了一把脸,背着书包出门了。站在自习室前面,突然觉得好像一个玩笑,留在备忘录上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打断了。

但是,林静记得,今天必须要把自习室里的书搬到隔壁的教室藏起来,因为周末这些教室要进行考试,要提前封闭起来。

平时一起复习的同学,搬着书,看见林静。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大家都忙着复习,没怎么说话,遇见了就会聊聊最近的复习情况。林静不太想说话,但是她更明白这个时候,她们这样早出晚归的人多希望和志同道合的人聊聊天。所以,林静撑着和同学聊了一会,便走开了。

隔壁教室,不用于上课,不过是平时有学生或者老师申请用来开会的。林静偷偷地在里面复习过一段时间,因为自习室不再是考研自习室,平时都会有班级在上课,特别是大一的新生军训完了之后,陆续开始上课,自习室就不能再用了。林静不想去图书馆,因为图书馆太早关门了,而且太折腾了。可能更早就时候,林静的心就静不下来了,什么都觉得很害怕,也很烦;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想弄明白原因是什么。

林静把书搬好之后,回到宿舍;大家都去实习了,特别安静。林静没有开灯,在网上买了中午的火车票,微信上,二姐说接到舅舅的电话了,都好像故意避开那些明显的字眼,林静回了个,嗯。不太敢让自己静下来,也没有哭,因为哭不出来,还是没能接受,又或者是太过于不知所措了。

在宿舍群跟室友们说了一下,要回家,归期不定。林静知道她们很想安慰自己或者是能帮帮自己。但是,自己的性格问题,大家都顺着自己,不想给自己额外的压力。

拿两套衣服,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反正不能让自己闲着。可做完这些,只用了短短的十来分钟,林静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事的效率这么高。

可发现没什么事可以做了,突然很害怕,好像被人拉着要逼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林静说不出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林静背上书包,再次出了宿舍,原来今天太阳那么大,都十一月份,这么大的太阳应该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可感觉还是好冷。林静心里不敢想事,靠着仅有的意识一步一步地走着。这个时间点,路上基本没什么人,要上课的早就去教室了,不用上课的还没起床。林静心里什么也没想,就一直低着头走到了校门口,到马路边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头,好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我要干嘛,我要去哪?哦,对了,我要回家,去坐火车,可是坐哪一路公交去?要过马路的吗?”那一瞬间,突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自己要干嘛。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太阳真的好大,好像又把自己晒醒了。

意识慢慢地回来了,林静才明白自己在干嘛。然后过马路,上了五路的公交车,这个时间点到火车站,注定是要等很久的,但是人多的地方,会让林静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切都像往常回家一样,不着急,不害怕。回家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林静已经两个小时没看手机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信息,也害怕会有什么信息。

火车转公交,再坐大巴转摩托。一天的时间都在坐车,要是平时,林静会觉得头晕肚子饿。但是,今天意外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奇怪,原来一种痛可以掩盖另一种痛。

看到自己的家门口,突然不敢往前一步,走进那个门口,就要接受所有的一切。脚底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力气。

“我妈呢?”

“先喝杯水吧”

给林静递水的是胖胖的小学班主任,更亲切的关系是他们家对门的邻居,林静真的好想让她抱一抱自己。

“谢谢老师”

林静手有点抖,但是还能克制住不让人察觉出来。在房间里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母亲,她没有看林静,林静也没有叫她。她在哭,亲戚们都围在床边劝她;林静坐下来,默默地留下了眼泪,却哭不出声音。

好乱,家里和心里都是,还有好多的人在说话,在哭,在感慨接下来的生活。

父亲去世了,急性白血病,六个月的化疗,回家反反复复一个月后,还是离开了他们。

五月份被确诊,林静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实习。是突然察觉家里发生了什么,一直问姐姐,然后姐姐瞒不住了,又觉得她长大,要知道所有的事情,可以承担这些痛苦。但是,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林静开始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了。姐姐说,哭有用吗,你明天回来,如果在爸爸面前掉一滴眼泪,我绝不会再让你请假回来。

林静哭着保证说,我明天不会哭的,我要回去,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我会去挣钱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给他治病。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姐姐很生气,然后挂掉了电话,也没有安慰。

在此之前,林静根本不知道白血病是什么,又或者白血病能不能根治,;但是,林静知道她们家人谁都没有患病的权利,更别说这种听起来让人闻风丧胆的疾病。

林静哭了一晚上,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默默流泪。宿舍里异常安静,因为林静突然的哭声,大家不知所措,但是林静什么都不想说,她只想哭。

十一点半,宿舍关灯了。林静躺在床上,她开始一遍遍地回忆,她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才会导致父亲患上白血病。可她想不出,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像掉进一个没有光的洞里,明明一直在走路,但是就是走不到尽头。一夜没有睡着,终于忍住不哭了,却想想又哭了起来;一夜反反复复就过去了。

第一次看到病床上的父亲,林静真的忍住了,没有哭。因为林静怕自己哭了,就被父亲看到了自己的无能。从小到大,她在父亲面前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坚韧的形象;她掐着自己的大腿,叫了一声,爸。

怎么脸色这么白?怎么喝这点粥就觉得累?怎么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怎么看到我,也不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会这么安静?

林静有好多问题,也好想问,可她开不了口,叫了父亲一声,她已经快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要是一开口,眼泪就会流下来。她努力地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让父亲在自己脸上看到希望,没事的,一定会过去的。

一个星期,林静每天坐在他的病床边上,她们还是和平时一样;没有过多的对话。但是,林静在那个星期里,还是很安心的,因为病床上的父亲,还没开始化疗,除了精神状态不太好,其他的没什么;可林静却又是那么难过,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要躺在病床上,连吃什么都要被限制。林静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把一切都忍着。父亲一直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不要耽误学习。好像要赶林静走,可林静完全没有回学校的想法。

但林静还是回学校,因为生活还是得继续,即使她有万般不愿意。但是,回学校之后林静开始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父亲不在自己眼前,她总是很担心,会觉得很害怕,也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样的状态去生活。总之,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每天都觉得恍恍惚惚的,做什么都觉得没干劲。

可那晚从医院回家,在公交车上,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考研就继续努力,家里的事有家里的人;读书的,只管努力读书。林静当时点头说知道了。可好像不太一样了。

五月份,林静要上课,要实习,要为考研复习。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害怕一个电话打过来,父亲又有什么事。林静不太敢拿手机,也开始害怕听到手机的铃声。每天睡觉前不再是过电影般地回忆当天的复习知识点,总是没有意识地想起家里,想起病床上的父亲。像在过一段逃难的生活,好像有上帝的视角在监控着这一切,活得苟延残喘。

开始暑假,实习也结束了;林静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家复习考研,或者到底还要不要考研。姐姐再次打电话来说,家人希望林静能在学校复习,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情影响她的计划。林静很犹豫,却也不想让家人为自己的事担心,选择在学校复习。或许是从第一次犹豫开始,很多事情表面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是本质已经发生了改变;考研从我的理想变成了我逃避现实的一个契机,我自私地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期间回去了一趟,在医院陪了父亲两天;却又被父亲赶回家住。那时候,父亲已经结束了第一次的化疗,脸色更加苍白,开始要输血。也不爱说话了,本就安静的一个人,突然就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七八月份,天气最热的时候,医院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在病房里陪护,林静只能在病房里待一个小时。

家里人还是建议林静继续回学校复习,叫她不要担心父亲,不能影响自己的复习计划。林静其实心想,什么计划不计划,计划根本都是假,她只是不想接受这个再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林静其实开始变得很丧了,对一切都是;但她没有和任何人说。

一个阶段的化疗,父亲的状态越来越差,血小板过低,医院没有足够的血可以提供给父亲。家人四处求人给父亲献血,却也是四处碰壁。想献血的,没有献血的资格;能献血的,却还是觉得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带着温度的鲜血是一件对自己的身体伤害很大的事。

一家人,只有林静一个人符合献血的资格,林静看着一身的肥膘,突然感到一丝丝的欣慰,又或者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因为逃避这一切而无地自容的救赎机会。医生建议林静一个月回来献一次血,林静轻松地答应了。从事情发生到目前为止,林静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用处,那么她非得要抓住这个机会。

父亲知道林静献血的事情,没有过多的话,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献了多少。父亲吃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在呆呆看着手机。可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者他是不是也在害怕。

林静从来没有过多的问关于父亲治疗的事,有时候打电话回去,最多是问一句,他还好吗?最近怎么样?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或许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一方在有意的隐瞒,一方也无能为力地不敢多问。

父亲执意要选择保守治疗而终止了,甚至在医生不知情的情况下逃出了医院,连因为化疗所需要插在手臂上的PICC管还都没有拆掉,就放弃了。林静起初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敢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家或者在微信上联系家人了。再次和母亲通话,是因为第二次献血的时间到了,却不想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消息。

这一次,林静再也控制不住了,挂掉电话,嚎啕大哭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林静想的事情太多了,关于家人的从前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从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到自己长大之后;关于自己考研的事;关于母亲一个人在照顾父亲的事;关于大姐一个人承受治疗费的事;关于弟弟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被网骗的事。原来,林静早就崩溃了,只是还没表现出来。

一次献血,成为了林静能为父亲做的唯一一件事。林静是恨的,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好不容易自己觉得还有存在的价值;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他很痛,全身都痛,蚂蚁钻心的刺痛。父亲说他受不了,要回家,宁愿相信别人所说的中医可以治疗他的病。但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其实只是在等死。

林静的生活里不再只有学习,更多的是担忧和害怕。

从5月初到10月底,6个月的跨度,半年的时间。从没想过半年短短的时间,发生的事居然能毁掉所有的平静。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林静的生日,从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大姐却意外的记得,并且还给林静在微信上发了个红包,叫林静好好吃一餐。其实林静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餐了,更别说收到红包的时间刚好是晚餐的时间,林静只想回宿舍和舍友说会儿话,来消散到内心的恐慌。

在回宿舍的路上,母亲也在微信上给林静发了个红包。林静几个月来,第一次很冲动地想和母亲视频,也真的点开了视频聊天。

时间是傍晚六点多,视频接通,没有像以前一样,看到出现在屏幕上的母亲的大脸,而是桌子上简单的几碗菜。寻常的几句寒暄,甚至是连卡在喉咙的那句,爸还好吗?都还没能出口,母亲就要说在吃饭,下一次再聊。

那一晚,林静的心情还是挺好的,平常的痛苦稍微减少了一点。那晚的复习也没有因为嘴里长着四个泡而太心累。但是,这样的轻松并没有保持太久。半夜睡觉,因为从脚趾头开始的抽筋让林静又一次痛苦起来,但是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很久没有引起林静的重视了。无论是嘴里长了四个泡,还是一段时间频繁的抽筋,都让林静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一次的抽筋直接导致林静一晚上没睡好。直到11月的第一天,早上六点多接到那一通电话。

可能是,前天发生的事更像是一个预告,或者是从父亲确诊起,林静在心里早就预演了一场场的结局。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为什么没有发现家里吃饭的时间提前了?为什么没有发现母亲还没五分钟就想结束视频的意外举动?为什么没有快点问出那句,爸他还好吗?为什么九点多的时候突然想给父亲发信息,却没有得到回复心里慌了一下却没有直接打电话回去?为什么就是没有察觉出那天发生的各种意外的事情?

父亲去世了,在林静生日那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

林静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眼,甚至连盖棺的时候,也因为父亲去世的那天是林静的生辰日,按家乡的习俗,她连看都不能看一眼。钉钉子的声音,每一下都砸在林静的心上,痛到一点力气都没有。

再次回头,只有一具凉冰冰的棺材。

按照习惯,丧事办了三天,他们连续三天没有睡觉,守在那个曾经让他们又爱又恨的人旁边。前来吊唁的亲戚一波走了一波又来,母亲哭了一次又一次。林静甚至快要麻木了,明明已经很痛苦了,却还要忍着憋着。

过完头七,该工作的还要去工作,还去学校的还得去学校,好像还是回到了以前一样。林静很想把这种状态想象成像父亲每次外出打工一样,一样的看不见,摸不着;可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根本行不通,心里空落落的,总是觉得缺了点东西。

他们对林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别回头看,不能回头看。

口头上应着,却在心里一遍遍地舔着伤口,林静痛苦得快要死过去了,却还是该就吃,还睡觉就睡觉,还去学校复习还得去学校复习。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静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完成一个个任务,只有完成了每一个任务,她太能好好的活下去。

很多秘密揭开之后,林静的世界里除了黑和白,又多了一种颜色,那是她无法理解的灰色。不至于让人死掉,却让一个活着的人感到痛苦得想要逃离。

回学校后,林静每天天一黑就会想到父亲,想到自己对一切的了解太少了,才发现自己能过得如此好的生活,其实背后的家人在承受着一切。

这一切都让林静觉得自己无能,而这种无力感延伸到了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林静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所谓的以后的责任并没有让林静像励志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是因为没能尽责而后悔不已。

考研依旧是林静逃避外界的借口,父亲的后事刚好没有影响她的现场报名,只是最初的一切都变了味,路上的风景也开始变了。林静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从某一刻开始变好,只是当下的林静被强大的心里压力压得无力改变。

日子还是日出日落,而林静只能努力的找回一种感觉,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始抵触考研复习,而是疯狂地去看各种书,她希望能在书中找到一个和自己有相似经验的人,看看别人是如何度过的。

那段日子,林静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好像这个舞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直到现在考研无果,逃避现实的屏障没有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大概以后会更差或者更好,可谁又会知道呢?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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