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背包有多重,你就有多恐惧——让-克里斯托夫•吕芬

尽管也有重逢的喜悦和彼此都感受到的欲望,这欲望因我的长期缺席而愈发强烈,我们却无法像周围的卡里古拉们那样放松。因为,刚刚和从前熟悉的人久别重逢,难免会用最敏锐的眼光来衡量朝圣给这个人带来的变化。

这些变化在各个方面都能觉察得到。当然,最明显也是最意料之中的就是心理上的变化了。朝圣者的时间概念和刚到的人完全不同。后者在他看来显得焦躁、不耐烦,而他自己则慵懒闲适。这些都还算是表面的。朝圣者知道一旦他重拾往日的生活,朝圣之路的影响马上就会消失。相反,有一个领域的转变则更深刻也更持久。可它看上去却毫不起眼:那就是,背包。

对于刚刚抵达朝圣之路,并不打算走长途的人,背包仅仅就是……一个背包。而对于经过长途跋涉磨砺的朝圣者而言,背包是他背上的同伴,他的家,他的整个世界。一句话,是他的生活。每走一步,背带就把包多嵌进他的身体一点。这个包袱成了他的一部分。就算他将包放下,它也绝对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新手朝圣者怡然自得地翻她的包,包里物品繁多且大都是多余的,既没考虑它们的体积也没考虑它们的重量,让经验丰富的老朝圣者觉得忧虑甚至恐惧。因为一路走下来,他已经学会掂量,不论是本义还是喻义上的掂量,构成他行李的每一件物品。

出发之前,我偶然打开了几个致力于“超轻行走”或叫做MUL的网站。我很快发现这些网站的负责人并不是要慷慨提供技术上的建议。他们的目的更全球化,更有野心,以近乎哲学的姿态呈现。MUL思想的核心准则就是一句话:“重量即恐惧。”

对于这一思想的信徒,关键是思考负担的概念,此外,还有关于需要,物品,和对占有的焦虑。“重量即恐惧。”从这句话出发,每个人都被引导着进行思考。一件套头毛衣:是必需的。我带了两件:为什么?是什么让我如此害怕?真有那么冷吗,或者,是我的无意识压迫了我的神经官能症?

MUL运动的拥趸为了摆脱这不理性的忧虑做了许多尝试。他们的网站上充斥着各种巧妙的发明,让一件物品能满足多种(真实的)需要。比方有能转换成帐篷的雨衣,可以变成羽绒服的睡袋,能做背包隔板的地垫。这些富于创造力的能工巧匠发现了新奇的解决办法,能将一罐啤酒变成一个小炉子,或者制造出一个带网兜的背包来放网球。网站上有负荷分类,根据步行的时间长短或气候状况来进行划分。我从上面了解到如何背六点五公斤行走五个月,背负四到五公斤在山区露营,或者负重不超过十五公斤在十七天里完全独立地穿越冰岛。

我承认,我是带着好奇又有些居高临下的心态浏览这些网站的,在我看来,它们有点像民间最低限度派的离奇想法。不过我还是从中捕捉到几个点子,一面往包里塞着T恤和袜子,一面自诩机灵,讥笑我的多虑。

但是,一踏上朝圣之路,一切都改变了。背包,西班牙人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mochila,同所有雅凯一样,成为我一刻不离的同伴。这位同伴有两种形式,相互对立也相互矛盾。打开时,mochila摊开它的宝藏。摆在帐篷的地垫或酒店房间的地板上,我的全部家当都在那儿。换衣服,护理,梳洗,娱乐,定位:这一切功能都由从mochila里掏出的物品提供。

然而,第二天清早,重新出发时,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得全部装回背包里,还不能给它增加过多重量。

除了这个限制,困扰我的还有背上针扎似的疼痛,那是一次外伤的后遗症,几个月后通过外科手术治好了。椎间盘突出压迫到我的一处神经根,它像个警钟,每当我抓住背包的一条背带调整长度时就隐隐作痛。对重量的担忧迅速发展到难以摆脱的地步。在每一阶段,我都严肃考虑所背的物品,老老实实地问自己它们是否真的不可或缺。面对此类考验的朝圣者有两个宝贵的工具:垃圾桶和邮局。他往垃圾桶里丢的是他认为没什么价值因此不想带走的东西。如果想留着,他就把它们装进盒子然后寄给自己。就这样,回到家以后,我找回了厨房用具和山区用的暖炉,在一个每日菜单既美味又便宜的地方,应该人人都有权利饕餮一番吧。

像这样逐步的剥离,对mochila的摘叶整理,要持续全程。思考自我的恐惧已经不再是玩笑:我开始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比方说,我发现自己对寒冷有不可理喻的害怕(以至于因为没有替换,整个旅途都拖着高海拔地区用的睡袋,完全不适用于初夏的西班牙)。相反地,我完全摆脱了对饥饿和口渴的焦虑,甚至对它们已经麻木了。的确,我在山区行走时从来不吃东西,就像一匹真正的骆驼,与所有医学建议背道而驰。

不深入谈论这些精神分析方面的细节了,我还想说的是,我对腋下的异味极其敏感,总是带着除臭剂和替换T恤,却颇能忍受不洗脚。这些细节,我知道,可能引不起你们的兴趣,更糟的是还会令你们反感,所以我就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只想说,这些观察是面向无意识敞开的大门,如果愿意对自己做这样的检查,每个人都一定能从中获益……



本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新书《不朽的远行》,经版权方授权发表。

作者简介:让-克里斯托夫•吕芬(Jean-Christophe Rufin, 1952— ),法国作家、医生、外交官。作品包括随笔《人道主义陷阱》《鬓甲上的金钱豹》和小说《埃塞俄比亚人》(1997年龚古尔文学奖)、《红色巴西》(2001年龚古尔文学奖)、《亚当的香水》。2008年成为法兰西学院最年轻的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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