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佳人

来生不见君

1

他娶我的时候正值冬末,金陵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满墙院落满了积雪,脚一踩便晕开了淡淡的痕迹。

颖儿拿着木梳梳理着我的长发,“小姐,你这才刚回来没多久便又要离开了。”

透过镜子我看到颖儿眼中的哀伤,我握住她的手,“颖儿,再过两年,你也要嫁人的。”

颖儿脸一红,“小姐怎么这么会捉弄颖儿。”

“谁捉弄你了,我说的可是实话。”

颖儿不搭理我,兀自帮我梳着新娘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由自主的扬起嘴角,今天,我便要成为他的新娘了,自此一生,与子偕老。

梳完妆,阿爹走了进来,亲手为我穿上了大红色的旗袍,鲜红的旗袍包裹着我瘦削的身子,朱红色的嘴唇印着窗花上剪纸的“囍”字,阿爹说,“倾儿,嫁到覃家,一定要好好的。”

我抓住阿爹的手,这才发现早在不经意间,阿爹已经老了,原本光滑的手掌已经磨出了十个厚厚的茧子,我伸手去擦拭阿爹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我往阿爹怀里一钻,像极了无数童年的时候,阿爹搂着我,说,倾儿,等你长大了,阿爹就给你找个好人家。

阿爹的怀抱那么暖,只要躲进去,就能将一城的风雪挡在外面,“阿爹,现在我长大了,也嫁了个好人家。”

阿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倾儿,看着你幸福阿爹也算安心了。”

阿爹搀着我一步步把我送上了院门外覃家的汽车,而他,一席深灰色的西装,配着暗色的领带,短发在阳光下闪着晶光,逆光而站,周身包裹着朦胧的光晕,这便是我要嫁的男人,全北平城最有权势的男人。

“你可会好好照顾我家倾儿?”阿爹眼含热泪,伸手搭在了他肩上。

覃荏丞将我从阿爹的怀里接过来,“爹,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倾儿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阿爹欣慰的点头,“荏丞,我想同你说两句话。”

我坐在轿车里,视线穿过人群,心头有些酸楚大抵出嫁的姑娘都这般心境,我看着远处两个男人的背影,这便是我今生最爱的两个男人,也是我生命的全部。

不知道阿爹同他说了什么,他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我紧张的握住他的手,问,“是不是阿爹说了什么?”

他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将我搂在怀里,西装纽扣蹭着我的脸颊,带着一股冬末的凉意,柔声道,“你阿爹只是嘱咐我让我一定要把你照顾好,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若是我有一点亏待了你,他就要赶到北平找我算账。”

我鼻子不禁一酸,圈紧了他的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不同于阿爹的怀抱,荏丞的怀抱总带着淡淡的青草味,清新而忧伤。

那一日,金陵城里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韩家小姐真好命嫁给了北平最有权势的男人,可他们不知道,那日便是将我的人生彻底推向坟墓的一刻,我以为的欢喜,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2

覃老爷子甚是重视这场婚礼,大宴摆了三天三夜,他也应付三天三夜的客人,直到第三天夜里,荏丞才醉醺醺的进了房门,我一把接住他欲倒的身体,将他拖到了床上,认识他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控的他,内心不免颤动了一下。

“倾儿,你真美。”他抚着我的脸颊,呢喃道,酒气撒了我一脸,我应和着他,将他身上吐了一身的衣服脱掉。

我从未想过,表面冷冰冰的荏丞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在我发愣之时,他忽然坐起身,一双桃花眼微眯,抓住了我的手腕,“倾儿,你可怪我?”

我直视着他通红的眼睛,“怪你什么?”

他皱了皱眉,凑到了我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又呆愣的看着我,再理智的男人喝醉了都这模样吧,我不打算和醉酒的人聊天。

我继续帮他脱鞋,由于拔他脚上鞋子的力气太大,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好似想到什么,又收敛了笑容,我看着他欲笑不笑的模样,踹了他一脚,他笑了起来,跳起来捉住了我的手,将我困在床第之间。

我挣扎着说,“荏丞,你醉了。”

他哪里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胡乱作为,我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着他身上的醉意,最后,连我也醉了,只听得他说着,“韩倾,对不起。”

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在对他的粗鲁道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在为以后无数的过错而感到内疚。

翌日清晨,我醒来时,他已经穿戴好一切,手里捧着冰糖燕窝粥,见我睁开眼,他轻咳了一声,将那粥端到我跟前。

看着衣冠楚楚的他,不禁让我质疑昨晚如狼似虎的可还是他?他好似看穿了我的想法,脸有些微红,“你倒是起不起?”

知他遮掩,我也不拆穿,便匆匆撩了被子去接他手里的碗,奈何他轻巧的躲开了,“你吃,我喂。”

多简单的四个字,却将我的一生锁进了他的温柔之中。

2

嫁到覃家有些时日了,虽然人多了,但乐趣少了,平日里颖儿的叽叽喳喳现在只能化作一院春景。

覃夕照走进来的时候,我正眯着眼睛在吊椅上打盹。

他急匆匆的说道,“弟妹,你可知八海滩出事儿了。”

一听是八海滩,我便睡意全无,那正是荏丞管的地皮儿,虽然他不跟我谈及公事,但看得出他最近也正为八海滩的事儿伤透了脑筋,“八海滩怎么了?”

覃夕照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弟妹,你别急,我,我听说八海滩闹了火灾。”

我不可置信的捂紧了嘴巴,“那荏丞呢?荏丞呢?”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选择的男人,必不是能够同我一起过着寻常日子的人。

覃夕照还未回答我已经冲出覃家,连大衣还未来得及披上,我便叫了黄包车往八海滩赶,一路上,我祈祷过无数次,荏丞,你一定不能有事。

3

“二少爷,你总算来了。”福顺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覃荏丞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货物问。

“徐督查运的货里发现了西药,您交代过,八海滩的码头绝对不沾西药,弟兄们要撤货,徐督查的人便动了手。”

覃荏丞揉了揉额角,“弟兄们现在怎么样了?”

“伤了几个,徐督查的人开了枪。”

“你立马打电话给张巡阅长告知他八海滩有人运西药一事。”覃荏丞临危不乱。

“张巡阅长?不先汇报给覃老爷吗?”福顺小心的问道。

“不用。”

覃荏丞说完便朝码头方向跑去,徐督查敢开枪说明了背后肯定是有人撑着,谁都知道覃家是这一代的的地头蛇,除非他背后有覃家人撑着才敢如此为非作歹,覃夕照就算是长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利,那就只剩下老爷子了。

八海滩一带是北平治安最乱越是暴动最多的,老爷子交给他,无非就是借机给他扣上个管理不当之责,好让覃夕照顺理成章的接任覃家继承人的位子,可是如果只是这样,未免太小看他覃荏丞了。

“住手!”覃荏丞大声喝令。

徐督查一看他来了,“二少,你来的正巧,这批货可是在你接管之前大少爷批的,现在出尔反尔,当我是徐某是好欺负之人!”

覃荏丞嘴角轻勾,手指拂过袖口的一粒纽扣,“徐督查,有件事我希望你明白,这八海滩现在的负责人是我覃荏丞,不管是谁只有得到我的批准才能放行,况且你运的是西药。”

徐督查恨得牙痒痒,“好一个覃荏丞,你执意要扣押这批货,那我只有去找覃老爷了。”

“哦?”覃荏丞语调微提,“怕是你找覃老爷之前得去一趟看守所,我想张巡阅长的部队很快就来了。”

一听“张巡阅长”徐督查的脸立马垮了下来,“覃荏丞,我不想把事情做绝,可是你咄咄逼人就别怪我手下无情。”徐督查挥了挥手,“来人,将覃少奶奶带上来。”

早已在他出现在码头的一刻,我就已经听到了他说的一切,我为他的勇敢,果断,睿智自豪,这是覃荏丞,这是我爱人,可是,此刻,我却成了他的累赘。

覃荏丞抚了抚额角的碎发,朝前走了两步,“徐科,你好大的胆子。”

徐督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把掐住了我的手臂,“覃荏丞,我想现在是我说了算,你若是不放行,那我只有让贵夫人吃点苦了。”

我看着远处一席黑衣的他,紧咬着嘴唇,若不是我轻易听信了覃夕照的话,就不会成为他的软肋,全是我,是我的愚蠢,是我的鲁莽,早就知覃夕照和他的不合,却在听说他可能受伤时失去了理智。

“荏丞,别管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朝着那远处的黑影吼道。

话刚说完,徐督查恰住我的手臂收紧了力道,“咯噔”一声,我感受到了手臂断裂的声音,我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远处的他身上,我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额头冒着豆大的冷汗。

“放行!”冷硬的两个字响彻了整个码头。

“不。”我叫道,不能,“荏丞,你不能这样,这批西药会害了无数国人的。”

视线里,我看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身影由小变大,四目交接,我低下了头,他伸手将我额际的长发揽到耳后,一把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靠在他的胸怀,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我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韩倾,如果你没有嫁给我,也许,你现在正过着少奶奶般安逸的生活。”

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和带着淡淡胡渣的下巴,如果不是嫁给你,我谁也不会嫁。那年甲板,初次相逢,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怕是都要和他牵扯上关系了。

4

足足躺了一个月,荏丞才答应陪我去北平城里逛逛,久未见到外面的世界,我对什么都带着些好奇心。

北平相比金陵要繁华很多,沿街叫卖的小贩络绎不绝,绿色的琉璃瓦称着实木的窗户,朵朵桃花沿街绽放,不时有衣冠华丽的公子哥儿往茶楼里挤。

微风驶过,桃花散了一地,我转头看那桃树,再转身时,他正对着手中一片花瓣发愣,见我转头,他轻轻一笑,如沐春风。

“别动。”

手指触过我的肩膀,又拿了一片花瓣下来,是不是一路走来,他不时的帮我拂掉身上飘落的桃花,我的心又一次泛酸。

我转身,听到了他淡淡的嗓音,“韩倾,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走快了几步,牵起了我的手。

那一天从街头走到巷尾,直到我两腿累的发酸,他才停下脚步。

“我去城东给你买些片烤鸭,你在这里等我。”他边替我捏腿边说道。

我点点头,“恩。”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才转身朝夕阳下山的地方跑去,看着他在黄昏里晕开的身影,我的内心涌出一阵悲伤,你总以为我不知,其实我知道,你定是出了什么事。

“二少,那批军火已经运到河南,我们的人也已经蓄势待发。”徐督查的声音响起。

“很好,徐科,真是太麻烦你了。”

“您这话客气了,拥护二少是弟兄们的心愿。”

覃荏丞深深叹了一口气,老爷子这一步棋从一开始就下错了,他要的一直都只是他的傀儡,所以他笃定了顺从他意的大儿子必是不二人选,处处提防着小儿子。不惜用尽手段将他送到大洋彼岸,为的就是让覃夕照培养自己的势力,只是他忘了,覃荏丞不是不能做那个傀儡,而是不愿,不屑一生存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照当下形势来看,覃夕照掌权是指日可待,覃家若是落入了覃夕照的手中,怕是日寇猖獗,有朝一日,北平就会彻底沦陷,此时肩负起民族的重担是一个血性男儿该做的,他拍了拍徐科的肩膀,“这批军火如果及时到兄弟们手中,我们就尽快拿下覃家的主导权,架空北平,到时定能扫除一大帮日寇,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徐科抱拳,“我们全听二少安排。”继续道,“二少,上次的事真是太对不住夫人了。”本就是和二少串通好,以西药之名,实际是将军火运出北平城。

“上次你做的很好,事情只有做实才不会让人起疑心。”覃荏丞眉头微皱,一步棋,到底还是让她受了伤,欠她的,也只有等大局落定再来补偿了。

“徐科,找些靠谱的人,进些西药。”覃荏丞强调,“不掺毒品的西药。”

“购置军火已经开销了大笔资金,我怕……”

“资金问题无需担心。”覃荏丞将一把钥匙塞到了徐科手中,“城郊粮库。”

窗外有些异动声,惊动了屋檐上的几只鸟儿,空中飘起了大颗的雨滴,覃荏丞想起了什么,“徐科,此次出来我是借着韩倾之名,怕是待久了要出事,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了。”

他匆匆出了砖瓦房,折身去了烤鸭店,雨越来越大,覃荏丞步子也越来越紧,他将包好的烤鸭塞进呢子大衣的胸口,朝茶楼走去。

我见他进门,赶忙起身拿着纸巾去擦他伸手的雨水,“雨这么大,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

他从怀里掏出还冒着热气的烤鸭,“我怕烤鸭冷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他捏着烤鸭片递到我跟前。

我握住他的手,“比起烤鸭,我更希望你能不冒雨赶回来。”

他淡淡道,“下次我一定不让你担心。”

看着灯光下的荏丞,他朝我微笑,却锁着眉头。我吸了吸鼻子,压下了心中的酸楚,用手将身上未干的雨水蹭去。

雨小了一些,他将我冻得冰冷的双手包在他的大手里,牵着我往覃府方向走去。

我踩着他踩过的石砖,“荏丞。”

他低头看我,“怎么了?”

我呵了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散开,“你喜欢我么?”

他笑道,“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这辈子你就只能喜欢我,不能喜欢旁的女子。”

他道,“好,我就只喜欢你,旁的女子我看也不看。”

薄雨淋湿了衣衫,我紧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如果我不曾因为担心跟着他,亦或是我不曾听到那一室的谈话该多好,可是我听到了啊,雨水落在了我的脸颊,一丝清泪划过,纵使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又能如何,我想,他是爱我的,不然他怎会在这天下万千的女子中独独娶了我。

5

北平五月,徐督查荣升巡阅长,为庆祝此事便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酒宴,里里外外,各路商人,长官都下了请柬,覃家自然是少不了的。

覃荏丞一早就给我送来了意大利纯手工的纯白色的小礼服和水晶钻的细高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上次从北平城回去以后,他对我格外好,好似要将这天下最好的都给我,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

“美丽的小姐,我可否有幸请你共舞一曲。”他声音清雅,做出邀请状。

我不言语,轻轻点头。

他拉着我的手,滑进了酒宴的中央,柔和的钢琴曲漫出,他带着我飘飘起舞,记得上一次和他一起跳舞,还是在英国的时候。

“你为何这么笨?”在我第N次踩到他的脚时,他终于按耐不住,发起火来。

我脸涨的通红,在金陵本就没学过跳舞,当然一点儿都不会,谁叫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中国人,所以很不幸的被我挑做了舞伴。

他看着我欲哭的表情,叹了口气,重新拉起我的手,“算了,你记住,交际舞最重要的是专心。”

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慢慢住进了我心里,以至于一住就是一生。

我朝荏丞微微一笑,手指拂过他的肩头,“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他歪着脑袋,冥想片刻摇了摇头。

他说话之时,高跟鞋不知道硌到了什么,扭了一下,我皱了下眉头,脚踝处隐隐疼痛,他忽然弯下腰去,伸手包住了我微肿的脚踝,揉了几下,力道不大不小正好,整个宴会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他和我身上,周围已经引起了一片唏嘘声,我的脸涨得通红,朝他嘀咕道,“荏丞,大家看着呢。”

他也不管,等到揉了一阵子起身拉我去了休息区。

他眉头深锁,看着不远处跳舞的人,紧紧地拉住我的手,“韩倾,我好羡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又转头问我,“韩倾,若是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同我一起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向他,“那你希望我同你一起么?”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刚想开口,就见着一道冷光从眼底划过,是枪!

当时我已顾不得思考,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将覃荏丞推向了一边,看着他惊恐的神色,我内心有了一丝喜悦。

“韩倾。”他大呼出声。

枪声响起,我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了一般,眼前一黑,周围的尖叫声伴随着玻璃的碎裂声此起彼伏,我睁着眼,看着覃荏丞惊慌失措的脸,还有那皱成山峰的眉头。

“韩倾,你怎么这么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阵撕心裂肺。

我伸手放到了他的眉间,想抚平那哀愁,“你没事就好。”

覃荏丞,其实这样也好,如果不能陪你到白首,起码这一条路我曾陪你走过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我睁开眼便看到了胡子拉碴的覃荏丞,他的眼睛因为缺少睡眠都要滴出血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韩倾,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点点头,干涸的喉咙焦灼的疼着,。

他轻吻着我的手掌,“韩倾,你吓死我了。”

我内心泛起一丝酸涩,“我没事。”

这些日子怕是他也不好受。

过了许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韩倾,过几日,你回金陵待些日子。”

我着急,伸手抓住他,不小心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闷哼了一声,“你这是嫌弃我了?”

他揉了揉我的长发,“哪里是嫌弃,过几日我就要开始忙了,到时怕是没时间照顾你了。”

我红着眼,“我不需要人照顾。”

“你看你胳膊还未痊愈,就先回金陵待些日子,我忙完了便去金陵接你回来。”

6

我是五月末回的金陵,荏丞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天空飘着毛毛雨,他满含柔情的看着我,像过去无数个清晨,将我额际落下的碎发拢到脑后。

“你一定会来接我吗?”

他搓了搓我的脸,“恩。”

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我难受极了,荏丞,你为什么从来不曾对我坦诚过,你可知那日病房中你睡熟了却不安的拉着我的手,我虽不问,但你瞒着我的定是什么大事,覃家的丫鬟比韩家要多太多,可你执意要让我回金陵,这究竟是为什么?

五月本该春暖花开,今年的天却阴沉的厉害,阿爹见到我甚是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悦,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问,“荏丞没随你一起回来么?”

我摇摇头,“他有些事要忙。”

阿爹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

日子好似死了一般,以往我还能找一些伙伴玩耍,可现在,那些伙伴要么北上了,要么被征召去了军队,连颖儿都已经辞了工作,我只能一个人踏着长着苔藓的青砖等着来接我的荏丞。

一天,两天,三天……三十五天……

顾柔来的时候,正好逢着金陵最热的几天,她的脸有些苍白,不像一个月前我在覃家看到时那么意气风发。

“娘,你怎么来了?”我惊讶的看着她。

顾柔朝我微微一笑,“我来看看你和你爹。”

她来看我和我爹,我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娘,是不是荏丞,荏丞出事了?”

顾柔轻拍了我的肩,“荏丞很好,你别担心。”

“那他怎么自己不来接我?”我不死心。

“傻孩子,他这段时间忙坏了,过些日子他就来。”她的声音亲和而慈祥。

我瞪大了眼睛,泪水在打转,“娘,你没骗我么?”

她抚着我的肩,“娘当然不会骗你。”

“小柔。”沙哑的男声从我身后响起,带着激动,带着惊喜。

顾柔看着他,有些细纹的眼角沁出一丝泪水,“倾儿,你先回房,有些事我想和你爹谈谈。”

莫不是荏丞的事儿?娘一定骗了我,荏丞一定出了事儿,她怕我受不了,所以要对我爹说,一定是这样的。

爹重复道,“倾儿,你先回房。”

我忍住了心中的好奇,退了出去。

待我远去,爹再也抑制不住的将顾柔搂在怀里。

顾柔淡淡道,“覃献死了。”

“他死了?”

她伸手将落下的几缕发丝顺到了脑后,“是的,死了一个礼拜了。”

“那荏丞呢?”

“得到了一切。”她并没有很开心。

当覃献死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宗年,覃献已死,那些恩恩怨怨也该放下了。”

韩宗年鼻孔胀大,“我要的不是覃献死,是整个覃家,当年他夺走你的时候,我就发誓,今生只要我韩宗年活着就要一点一点夺走覃献的一切。”

顾柔不自主退后了两步,“宗年,停手吧,这一切还不够吗?荏丞已经得到了覃家的一切,你还想怎么样?”

韩宗年逼近一步,“我要他认我。”

顾柔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幸好韩宗年接住了她,“那倾儿怎么办?她和荏丞是一对啊。”

韩宗年眸子泛出一丝冷光,“一对?我当年收养她就是为了接近荏丞,帮助荏丞,既然大事已成,我要她又有何用?”

顾柔挣开了他的怀抱,“你太恐怖了!”

她被韩宗年扼住手腕,“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

“不,你只是在为你的野心找借口。”

……

我捂紧了胸口,跌坐在门槛上,眼泪止不住的落下,二十几年的父女之情不过是一场棋局,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颗棋子。

我以为我和荏丞是一场缘分,却原来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阴谋。

夕阳下,甲板上,我拎着行李箱,我看着他西装革履,眉头微蹙,“你也是去英国么?”

他微勾唇角,笑容在格外明艳,“是的。”

“初次见面,我叫韩倾,请多多关照。”

他并未伸手,“我同你不熟。”

世界从那一刻开始崩塌,我哽咽出声,怕那屋里的男人听到,我咬着自己的手臂,直到沁出鲜血,我也未曾松口,仿佛这痛能将心中的伤弥补,我人生的意义就只是为了帮他复仇,所有的阴谋结束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荏丞,你还会来金陵接我吗?

我不敢想,我怕他来了,我就再也没法待在金陵了,正主回来了,那我这个棋子是不是可以消失了。

翌日,我没有告诉他们便独自上了去北平的火车,就算所有的人都骗我,荏丞一定不会骗我的,因为他曾说过那样一句话,韩倾,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覃荏丞的。

刚到北平天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阴冷的雨沾湿了不染灰尘的圆头皮鞋,我撑着伞,一步一步往覃家的方向走去。

“韩倾?”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覃夕照?”我看着他,昔日光彩照人的覃大少爷此刻狼狈不堪,满是灰尘的衣服疲惫不堪的面容,即使他曾卑鄙的欺骗了我,但此刻我却恨不起来。

他想伸手又缩了回去,“韩倾,你为什么要回来?”

看着他,我将手提包里的银票掏了出来,“你先拿着。”

他没有接,“韩倾,不要回覃家,不要回去。”

我摇摇头,“夕照,你保重。”

我欲走,夕照拉住了我,“这给你,若是他为难你,你也可自保。”

他说完便走了。

看着包里的枪,我内心一拧,脑海中闪现了那日宴会的场景,那个模糊的黑影越发变得清晰,是他!竟是他!

我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要杀荏丞的竟然是覃夕照,我总以为不过是兄弟不合,却原来是一场你生我死的斗争。

7

覃家一如既往,只是家里变得更冷清了,连个丫鬟都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院子。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中央,宛然没有一点儿惊讶。

“荏丞,我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随后俯下身,在我耳边说道,“他给了你什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没什么。”

他伸手捏住了我的下颚,“韩倾,我不想不顾及夫妻之情。”

我内心不禁发笑,覃荏丞,你究竟还是没有爱过我半分吧,“有件事,你告诉我,我便告诉你他给了我什么。”

“你问。”

“娶我那天,我爹给你说了什么?”我直视着他那双曾经给过我深情的眼睛,怎样的人能用眼睛骗人呢?

“他说韩家的资产已随着你的嫁妆转移到了北平城中。”他一字一句说道。

我没有看见他因痛苦捏紧的拳头,“你不好奇我爹为何把资产尽数给你么?”

他凝视着我,悠悠道,“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凄惨的笑了起来,原来他知道一切,原来,他是知道的,我内心本还奢求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真相,哪怕他是爱我的,哪怕他不曾参与这场骗局,可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这些日子他骗我只是因为他的苦衷,到现在才知道,连最初的相逢也是一场骗局,我以为那场婚礼他是真心诚意的娶我,同我白头偕老,却原来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世间有什么是真,又有什么是假,从我出生的那一刻,便没了自由,我这一生,到底是为谁而活?

为我爹?为覃荏丞?

早就在被韩家收养的那一刻,韩倾就注定死了。

“你不是好奇他给了我什么么?”我笑道,眼泪都笑出来。

“他给了我死的权利。”

手指扣动了扳机,我看着覃荏丞惊恐的眸子,嘴唇轻轻扬起。

“覃荏丞,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遇到你。”

他急切的抱着流血的我,眉头紧蹙,眼睛里有些湿润,“韩倾,你别说傻话。”

我摇摇头,有那一刻我笃定,这时候他的眼神没有说谎。

冷风从门外涌了进来,大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我轻轻闭上了眼睛,下辈子,还是让我遇见他吧。

尾声

那一枪没要了我的命,却断了我对他所有的念想,所有的爱恨嗔痴终躲不过命理无常,我离开了金陵,离开了北平,因为那里曾有我和他的影子。

“二少,你这是何苦?”徐科心疼的看着病床上的覃荏丞。

他猛咳了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口,“徐科,我怕是熬不过这个秋了。”

“二少……”

覃荏丞轻笑,嘴唇变得惨白,她来北平的时候他已受了很严重的枪伤,“徐科,如果我走了,你帮我照顾好她。”

徐科有些不悦,“二少,若你不是因为她提早行动,怕是也不会和老爷子正面交锋,现在你都这样了,她却置你不顾,我真是没见过这么心狠的女人,纵使你之前做错了千般百般,但……”

覃荏丞伸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了,“徐科,我累了,你回吧。”

看着徐科远走,覃荏丞又咳了起来,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他眉头舒展,取下来皮夹里的相片,看着那不染俗尘的笑脸,他一遍遍摩挲着那女子的脸颊。

眼泪无声的滴落,他哽咽起来,娶她,一半是为了转移资金,一半是想照顾她一生,八海滩让他受伤是这辈子他最难受的时候,她伤了手臂,他的心却比她还要疼上百分,可是他不能,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把那批军火运出去,北平城外,他早就便知道她跟在他身后,只是他不想骗她,如果不是宴会那天,那些人差点要了她的命,他不会提前行动,将她送离北平的时候,他真怕那是最后一次见她,他不舍,可他只有解决了老爷子的事,他才能还她真正的覃荏丞啊……

他这一生,最成功的是做了一回覃荏丞,最失败的也是做了一回覃荏丞。

相片从手中滑落,飘在地上,窗外的大雨不住的拍打着玻璃。

“韩倾,我先走了,这样来生你就不会再遇着我了。”



有话要说:又是好几年前写的短篇,哎~年少无知对爱情的理解终归是浅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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