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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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 ,杨树村的西北角,横着数三趟街的最把头处,分别住着三户人家。从北往南数,依次住着张洪举家,诸葛亮家和老窦家。

之所以把这三家单独列出来,是因为他们是被天然的地理位置给划出来的村子一角,那也是西北风吹得最盛、冒烟雪来得最早的地方。他们像天选的邻居一样,在偏安一隅的闭塞王国里,在暑往寒来的日子中,相互陪伴又彼此温暖着。

张晓月的奶奶,在瞎了整整五年、又瘫了两三年以后,终于吃够了生前的苦,在全村老少的簇拥下,她声势浩大上了北山,跟张八爷团聚去了。

快两岁的张晓月,也懵懵懂懂地开始懂事了。起码她在自己想拉尿的时候,能清楚地说出来,“不让爸拉,让妈拉。”那意思是,不用爸爸帮她,要妈妈帮她。

这一老一小,先后用离开和长大的方式成全着她们的血脉至亲——张洪举和王桂芝夫妻俩。在婚后十年的光景里,他们真是吃够了苦、受够了穷,现如今也终于从那臭气熏天的屎尿堆里爬了出来。

素来爱干净的桂枝,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地拾掇一下他们这个家,也能像前院女人们那样,有时间带一带他们的孩崽子了。孩崽子,是那时候人对自己最小孩子的昵称,粗野的乡里人喜欢这么叫。骂骂咧咧里藏着他们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或者怎么表达都不够的爱子情谊。

桂芝家两个孩子。儿子是天亮出生,所以名字就叫晓亮;女儿出生那天虽说前半夜打雷下雨吧,可后半夜天就晴了,还露出了滴溜圆的满月来,所以女儿的名字就叫晓月了。他们除却家底子空点,没有老人帮衬以外,夫妻俩勤勤恳恳、儿女双全,日子过得也算圆满。

桂枝家前院住着诸葛亮一家。和她们家小门小户不同,前院邻居可是全村子最有头有脸、又人丁兴旺的一大家。门第高了,跟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少了,所以他的大名,大家知道的不多。村里人平日里记住的,都是大家给他取的戏称。

提起他,整个村里,男女老少无人不佩服。因为他爱读书又重视教育,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在目不识丁的村人眼里,他绝对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

而他的学问,都是他童年在学堂的窗根儿底下偷听来的。他的故事,都是他大半辈子不断自学,从一摞摞的古书上学来的。所以人们就把他们知道的最厉害的人物的名字,给他冠上了。

当然,他也并非浪得虚名。这从他培养出来的儿女身上,就能可见一斑。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各个都称得上人尖儿。

大儿子张亚伯沉着稳重,是杨树村的一村之长,和贤惠能干的大媳妇田桂琴生养了德本、英姿、田田、和老崽子这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大女儿张晓玲、女婿王玉良是村里教师,也生了两个花朵一样的姑娘;

二三儿子亚仲、亚叔也因为聪明、能干,没等结婚就已经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独二女儿张晓兰,成了他们心尖儿永远的痛。生孩子时难产,人早早儿就没了,留下一个外孙在爷爷奶奶身边养着。逢年过节,会被舅舅们接来让大家伙儿看看;

小女儿张晓丽长得漂亮,敢说敢做、能力出众,所以早早儿就进了市里做起了买卖,找了个同样风流倜傥的女婿吴长林过起了让人羡慕的城里日子;至于小儿子张亚季,那就更不得了,他后来成了杨树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张亚伯、田桂琴家的孩崽子是个老儿子。因为爱他的人多,所以大家干脆直接就叫他老崽子。张晓月和老崽子是同一年出生,一个生在五月、一个生在八月,男女有别,晓月又不足月,所以原本小一点的老崽子看上去像是比张晓月大个一两岁。

孩子们差不多大,又是把西北角住着的邻居。自然而然地,两家女人和孩子没事儿的时候就长在一起。做鞋、打袼褙、织钩衣服、打补丁,她们都有商有量地在一起。

老窦家是后来搬到田桂琴家前院住的,女人郝大珍和王桂枝在娘家的时候就是前后院。这也为她们之间那奇妙的缘分,多加了一层同乡的温度。

郝大珍家三个孩子,可能和掌柜的好赌有关,他家老大是男孩,所以取名叫万利。颇有一本万利的江湖气派。只是这孩子勤奋、腼腆,实则是个书卷气很浓的少年;

老二老三都是姑娘,分别叫丽娜和小娟。丽娜也是人如其名,天生丽质,聘婷袅娜,除却小时候摇车子睡多了,把眼睛摇得有些斜视以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缺彩儿的地方。即便是这样,站在人群里她也是出众的。加上她性格老成稳重,因此颇受大家喜欢。

其实生到丽娜的时候,夫妻俩就觉得儿女双全已是圆满,因此响应号召做了结扎手术。只是那时候民间一直有种说法,做结扎手术的人十个里边有一个是要留个活口的,颇有不赶尽杀绝,给自己留后路的意味。

兴许吧。反正这窦小娟,正是爹妈结扎以后所生。所以,她跟丽娜差了四岁,跟万利差了六岁,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偏得”。

大珍长得漂亮,基因好,小娟随她自不必说。可能和她生命力顽强是个偏得的老姑娘的有关,她身上颇有些娇生惯养的痕迹。因此跟前边两个哥姐比起来,窦小娟这个孩崽子就显得任性很多。

他家的日子,过得始终是阴晴不定的。而这一切都要取决于一家之主的赌桌输赢。赢了他就心情好,带动着全家上下一起高兴;输了,他就拿老婆孩子撒气。好在,打仗打狠了,他家的奶奶会从牡丹江赶回来帮衬。他们的日子也就和牌桌上“哗啦啦”作响的麻将牌一样,在打打闹闹中稀里哗啦地过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年龄和辈分上看,诸葛亮比前后院的两家户主都要年长一辈儿,所以起初的时候,他颇有些老资格做派。

他为人清高。他看不上的人,那是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见面和他说话,他都阴沉着脸装作听不见。这一点从他对老窦家的男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老窦家人也都心里明白,谁让他们家男的好赌呢?所以,他们两家的相处,老头子诸葛亮始终是不参与的。

可若是他看得上的人家,那就随和得多了。洪举和桂枝两口子因为早些年孝敬老人出了名,所以诸葛亮对他们有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而在以后的慢慢接触中,他们也通过了诸葛亮那清高的眼界。不仅如此,他还处处高看他们一眼。当然,这得是后话。

一来二去,相处得久了,大家就论起了屯亲来。

洪举夫妻俩管诸葛亮老伴儿叫二姐,诸葛亮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二姐夫;而从老窦家这边论,他们夫妻俩得管洪举夫妇叫大叔、大婶。虽说大珍和桂枝因为娘家是邻居的关系开始叫着有点别扭,不过嫁夫从夫,既然论上亲了,大家也就亲亲热热地叫上了。

屯亲儿,是指没有家族血缘关系,只因村子间历来各辈儿通婚走动密切,所以谁和谁论起来都能攀上亲戚。

孩子们,是天生的社交专家。他们走在一起,那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他们也分了自己的帮派。简单说,他们是大找大、小找小、中间的看心情。

窦万利、张德本、张晓亮还有住得近的同龄的男孩子们,是乌泱泱的一大拨。他们整日里各种淘气,夏天里南大河洗澡、抓鱼,冬天里北大山放爬犁、挖雪洞、抽冰尕,整个村子从南到北的土地上,印下了他们由小到大的足迹。

中间的丽娜、英姿和田田,她们都是半大的姑娘了,所以自然成了另一拨。她们是家里半懂事、半清高的姐姐,所以要看她们的心情来决定她们和谁玩或者玩不玩。

小一点的,叫老崽子的这一拨就是窦小娟、张老崽子和张晓月了。这三个孩子都是违反计划生育条例出生的,都被罚了钱。老崽子和张晓月金额一样,一千二百元,窦小娟晚两年,被罚了一千八。

小孩子们没那么野,他们玩得多是离家近的游戏,住家看狗、小猫钓鱼、欻嘎拉哈、跳皮筋等。他们也是妈妈们的小尾巴,串门子必须跟脚。尤其是小娟子,她被惯得十分任性。大珍要是不让她跟脚,她就满地打滚儿,哭起来没完,活脱脱一个“哭吧精”。


入了秋的东北大地,好似遍地铺满了黄金,无论是金灿灿的杨树叶子,还是一垄沟的庄稼秸秆,都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偶尔,也会有出挑的颜色从满目金黄的颜色里蹦出来。那就是更加夺目的红色了。红菇娘,山丁子、还有红辣椒,正是这火红颜色的代表。

说它们出挑,除了因为它们的颜色是过分惹眼的以外。更主要是它们能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的体验。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那一点点酸甜、火辣的刺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有它们调剂,人们那索然无味甚至有些苦涩的日子才不至于过分难熬。

山坳里、庄稼地里、或者园子的一角,时常会看见它们火红的身影。等时机成熟了,人们会满心喜悦地把它们收回来,拿钓鱼线把它们串好了,摆在一溜的黄苞米中间儿,垂挂在房檐底下。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冰天雪地的时空里、人们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招摇了。

你应该能够想像,在苍白阴郁的灰色天空下,那悠悠晃晃的一抹红是多么地亮眼。那是丰收的、喜悦的颜色,也是人们盼望的、红火日子的颜色。忙了一年的人们,抬眼望着它们像头帘儿一样在房檐底下随风飘摇。他们那苦惯了的心情也会增加几分舒展。

一入冬儿,忙了一大年的女人们也可以稍稍自在些了。她们吃完晚饭,收拾完灶台,在兜里揣上几把爆米花或者炒黄豆,腋下夹着正在翻新的谁的毛衣毛裤,就扎堆儿去有电视的人家串门子去了。当然,一起被带去的,还有她们那年纪最小的“跟脚星”一样的孩崽子们。

她们看《雪凝》、看《秋海棠》、看《霍元甲》,那段儿时间,她们同电视里的人物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她们和他们同哭同笑、乐此不疲。她们有时候还讨论,眼下的日子虽说苦了点儿,难了点儿,可和电视剧里那些漂亮的人儿比起来,她们其实幸运多了,起码过的日子是太太平平的。

“晓月,走啊,拉屎去!”前院的老崽子向他的同龄人发出了邀请。

“我不去!刚才在家拉完了!”晓月头也不回地继续盯着电视屏幕。黑白的塑料框子里正在上演着紧张刺激的《秋海棠》。

“小娟子,你去不去?”他格外热情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急不可耐。

“我也不去,外头有熊瞎子,我害怕。”小娟抹了把鼻涕,往炕里她妈的咯吱窝底下扎了扎。

大珍见她靠过来,非常嫌弃地把她往边上一耸,“起开,别像个黏糊粘一样,走哪儿粘哪儿,也不怕毛衣针把你眼睛给扎喽,怎么这么膈应人呢!”

小娟子听了马上就不高兴了,把嘴巴撅得老高,再也不理她妈。

虽然邀请失败,可老崽子却坚持不住了。他“哼”了一下,逞强地把狗皮帽子往头上一扣,趿拉着二棉鞋,捂着肚子就火烧屁股一样地往外跑了......

“啊……吭吭吭......”

一会儿功夫,门响了。外屋地上紧跟着就传来了老崽子吭吃瘪肚的哭声。一边哭,他还一边拿手捂着屁股。

“咋地了?老儿子,耗子咬你屁股了?”田桂琴紧张地跑出来迎她的小儿子。

“没有,没有,就是屁眼儿疼!”老崽子一边哭一边回答。

炕上的大家伙先前还好奇着、紧张着。听他这么一说,都嘎嘎地笑开了。

见大家伙儿笑,他也忍不住想笑。可刚要咧嘴,脸上的表情却迅速变了天,又咧嘴哭上了。他下意识地拿手扣着屁股,把身体绷得直直的,站在原地疼得直跺脚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呢?”女人们意识到不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慌忙跑出去上下打量着直蹦高儿的他。

没发现哪儿不对劲儿啊......等等......他手上、身上怎么有红色的渣渣?

“把他裤子脱了,赶紧检查看看!”女人们似乎觉查到了什么。

田桂琴慌忙把老崽子抱进了屋里,按倒在炕沿边上,再把他的棉裤褪到膝盖以下,让他的屁股呈现出朝天的姿态......借着那40瓦灯泡昏黄的亮光,人们屏住呼吸仔细地查找着。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不得了,你就听女人们那疯了一样地爆笑吧......笑声是那么地肆无忌惮.....如果不是房顶结实,简直能把房盖儿给鼓开了......

“哎呀~~~~让我说啥好呢......”田桂琴笑得变了声儿,话也说不连贯了。

“老儿子啊,你、你怎么想起来用红辣椒揩腚啊?”她拿手背抹糊着她的眼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哭笑不得地问着她的小儿子。

“我......我刚刚不是着急吗......拉完了才想起来没带纸,我就顺手从房檐底下拽了一把辣椒下来......哪想到,它们看着好看,使起来辣屁眼儿......”

那次以后,除了有趣的记忆经久不灭地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大家还发现个问题---大珍太能笑了。那笑,已然有些过分,甚至到了让人后怕的程度。

她回家以后还笑,想起来就笑。吃饭也笑,睡一觉醒来也笑,干着干着活呢,忽然又笑......症状持续了一个礼拜,这个话题谁都不敢再提了,她才慢慢地有所收敛。

打那以后,她的情绪就容易失控了。再去田桂琴家看电视,看到悲情之处她总是第一个先哭;女人们在一起唠嗑,听桂枝说想娘了,她也哭得喧宾夺主......大家就默认为她是在那次以后,坐下病了。以后再当着她的面,女人们特有的悲喜情绪也都尽量地藏了起来。


她们的日子和她们的孩子一个样,是叽里咕噜地长大,叽里咕噜地过过来的。平常的日子还算好混,一到了夏天,草苗开始争抢太阳和黑土地里的营养的时候,这三家人家就又热闹上了。

前院两家有老人帮衬,所以他们只需要把精力专心地放在土地上,一心一意地护苗拔草就可以了。而娘婆二家父母早早就去世的桂枝一家,他们的日子就称得上是动荡了。

晒得冒油的村道上,晓月已经困得里倒歪斜了。

即使有两边的杨树荫挡着,还是能感觉到人和那拔出土里的稗草实在没什么两样。晓月像个无骨虫一样,软趴趴地伏在母亲的肩头。桂枝估计也是一边走一边犯困的吧,不然怎么见二连三地脚底拌蒜,差一点儿把晓月摔倒在路边的坑里呢?

“妈,你是不是也困了?”晓月被晃醒了。

......

桂枝并不理睬,只是托着晓月的屁股往上颠了颠。继续埋头赶路。

终于走到了晓月的舅妈家。大舅和舅妈已经吃完饭准备歇晌了。桂枝眼皮发沉地脱鞋上了北炕,也搂着晓月躺下了。

窗外的知了没有一刻是消停的,可那热闹的喧嚣却成了夏日里最最催眠的催眠曲儿。

晓月已经把自己睡得一身汗了。她闭着眼睛把手从“妈妈”的奶头上拿开,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才舍得把眼睛睁开。“啊!啊啊啊......”虽然不知道这画面已经重复了多少次,可睁开眼看见的是舅妈,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哭嚎起来。

“憋回去!不许哭!你再哭?再哭就给你挑臭翻!”微胖的舅妈瞪大了眼睛说完这句话,马上用牙咬住了她下半边的厚嘴唇。做出发狠的样子。虽然她每次做这个动作,都会附带着露出她那好看的酒窝,可才五六岁的晓月哪懂得欣赏这些,她只觉得咬牙切齿的舅妈更可怕了。

她立刻乖乖地闭嘴。先前豪迈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已经生出来的泪水,就大颗大颗地聚集在她眼里,仿佛大雨过后,汇集到荷叶上的雨滴。等雨滴凝聚得足够大了,荷叶也承受不住了。它们就顺着眼眶吧嗒吧嗒地淌出来,砸得舅妈的胳肢窝上洇湿了一片。

挑臭翻,是那时候拾掇小孩儿小病的民间做法。原本虎实的小孩儿忽然喊肚子疼,嘴唇发青,长时间又哭又闹了,经验丰富的大人就会拿出缝衣服的针,朝孩子屁股上猛扎几下,放放血,那孩子大哭一通之后,病就神奇地好了。自然,疼是疼得狠的。所以,这也成了大人吓唬小孩儿的口头禅。

好在,晓月家的大黄狗被爸爸提前两天给大舅家送来了。有它陪她作伴儿。大舅用铁链子拴着它的脖子,把它安置在了西边马棚的石头墙边上。那时候牛马都是顶值钱的大牲口,大舅家的“一勺”突然死了,爸爸就让自家的大黄过来帮他们站岗了。

西院儿同龄的靠墙也能陪晓月玩。他俩一起玩她家的大黄。他总是忍不住地去骑它,虽然那时候的大黄总是摇头摆尾,嘴巴咧得要上天,可晓月还是心疼它,她厉声地制止靠墙,“不能骑狗,小心骑狗烂裤裆。”

不管怎么说,靠墙和大黄成了晓月在大舅家唯一不找妈妈的理由。

挨到了太阳下山。靠墙他妈喊他回家吃饭了,舅妈用葱花炝锅的味道也飘到晓月的鼻子里了,张洪举就该来接晓月了。

那时候,晓月的眼睛总是特别地尖。她爸的脑袋刚从院墙上露个头儿,晓月就开始一蹦三个高儿地奔向他。她像猴子一样抱住她爸的胳膊,爬上他的肩头,再用双手抱住他的脑袋,骑着脖子自在地回他们自己家去了。

“你们爷俩吃完饭再走呗......”大舅从黄瓜地里露出脑袋喊洪举。”“不了,桂枝回家做饭了。我们到家刚好能开饭。”只留下身后的大黄开始焦急地朝着父女俩狂吠,那叫声“嗷嗷的”,简直是要哭出来。它可能和晓月一样,真是想不明白,好端端地,怎么就不要它了?

“爸,大黄在舅妈家能吃饱吗?舅妈每顿只喂它一勺......咱们为什么不把大黄带回家?”晓月一边回头回脑地看大黄,一边喋喋不休地问她爸。洪举也不理她。

没走两步,斜对门的老郝头悄悄地喊住了晓月爸,“洪举啊,把这筐菜帮我稍给大珍,你也留一半下来吃。你们村的菜下来得晚,她家仨崽子估计又被她给苛刻了。”

杨树村地势西高东低,西头儿的园子比一般人家都旱,园子里的菜自然下来的也晚。洪举就那么挎着一筐菜,驮着晓月继续朝村东头走去。

老郝一辈子好脾气,又是村子里的官姐夫,他脾气好,谁都跟他叫姐夫,因此谁遇见他都愿意跟他开两句玩笑。

有一回,村子里人给他剃头,刚剃到一半儿,就有人喊他“有老牛进你家地了。”老郝也顾不得剃头了,划拉划拉前襟,撒丫子跑了出去。

虽然他跑到地头儿,连个牛的影子都没瞅见,可“半剌瓜”的诨名自此就代替了他的头发,结结实实地长到了他的脑袋上。后来,他索性把一脑袋的花白的头发都给剃光了。

可能也因为他的过于老实吧,他受了老太婆一辈子的气。孩子们长大以后也学着老太婆的口吻跟他说话,他就又开始受儿女的气。

可他始终都是好脾气的,心里无时不刻不惦记着他的孩子们。大珍姊妹四个,她和妹子分别嫁到了外村,留下两个弟弟和爹妈住在一起。

当年,大珍不顾父母反对,一意孤行地嫁给了杨树村的老窦家。大珍她妈阻拦未果,一气之下就跟她说了那句断绝母女关系。打那以后,性格相似的母女彼此就记恨上了。这些年她们严格地恪守着当年的承诺,始终没有来往过。用老郝喝多以后的话讲,“针尖对麦芒---顶上牛喽。”

母女俩处得疙疙瘩瘩,夹在中间的弱势亲人们也只能“磨道驴听喝”---装哑巴。如今,大珍家搬到桂枝前边第三个院儿。这让老郝开心得不得了。“大珍和桂枝真有缘,又成了邻居。跟爹妈处得远就远吧,身边总归有个熟人关照着。”因此他见着洪举夫妻俩,格外客气。

大珍家的条件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天天能吃大米饭。晓月去她家几次看到的都是。有的时候,就不行了。那不行是连晓月家都不如。

晓月家呢?基本上是经常不行。桂枝见天地给他们蒸馒头和煮大碴子,而蒸馒头的面也不很白,黑不拉几,吃进嘴里直硌牙。她跟晓月说,白面得留着来人或者过节的时候包饺子吃,黑面馒头照样抵饱,还让他们别矫情。

从冯家子到杨树村的路其实不长,张洪举甩开了腿脚走,有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两边的白杨树长得郁郁葱葱,傍晚的微风吹得叶子“哗楞楞”作响,煞是好听。

他驮着晓月在树荫底下奋力地走着,再去听那树叶的响声、风声和蝉鸣,就觉得那美妙的声音组合是人世间最华美的乐章---贼拉动听。

而比这些更好听的,就是洪举给晓月讲的故事了。

晓月和晓亮最喜欢听他爸讲鬼故事。像什么淹死鬼、吊死鬼、冻死鬼还有拍花先生,他爸从小给他们讲到大。尽管她妈总说她爸是胡说八道。

比如这一段:“老妖精扮成好人的模样骗两个小孩儿,她把一个小孩儿搂在怀里,睡到半夜,被窝里发出了喀哧喀哧声儿。另一个小孩儿就问她,你吃什么呢?老妖婆回答说,没什么,半夜睡饿了,我吃一根胡萝卜充充饥......

那时候,晓月和晓亮就会鬼哭狼嚎地扯开嗓子嗷嗷叫,桂枝听到以后就会把他们爷仨熊一顿。“你瞅瞅你们,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真没个样儿!”可即便是这样,只要有空,两个孩子还是会缠着爸爸给他们讲故事听。

“今天给你讲一个新故事,李老鸹变龙。从前啊,有个风水先生......”

晓月和爸爸的影子已经被粉红的斜阳拖得更长了。当他们的影子在那条弯曲的村道上慢慢隐去的时候,当爸爸给晓月刚讲完那个传奇故事的时候,张洪举的大脚片子也就迈进院儿了。

两条锄头早已稳稳地挂在了屋檐下的横梁上,鸡鸭鹅晃荡着身子也进了架。鸡趴在半空中的横梁上,鸭子和大鹅伏在左右两边的空地上。它们一个个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梳理着羽毛,看样子就知道,它们这一天过得不错,准备就寝了。

桂枝的饭菜也端上了饭桌。酸辣土豆丝和韭菜鸡蛋酱在散发着各自招人儿的香,一大盆翠绿翠绿的蘸酱菜让饥肠辘辘的人们更是眼前一亮。和人眼里的亮光相呼应的就是灯光底下菜叶子上亮闪闪的水珠儿了。

40瓦灯泡的亮光,实在称不上有多亮。可那恰到好处的氤氲之光,在那一刻是那么地打动人心。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就醉倒在那满是香味儿的浓稠的黄色光亮里。


吃过饭后,桂枝继续洒扫收拾,洪举开始一桶一桶地拎水去灌溉了。每到夏季,饭后的时光,洪举都是留给他心爱的菜园地的。所以他们会比别人家早早地吃上可口的蘸酱菜---鲜嫩的旱黄瓜,早期的宽豆角,还有五颜六色的柿子、茄子等。

“谁白天进我园子了?小亮子,是不是你?”洪举一嗓子吼出来,先前还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滋溜”一下从兄妹俩中间逃走了。

“爸......”张晓亮也像条件反射一样,赶紧站直了身子。

“二十几个小黄瓜杻儿全没了......一个都没剩下!你这是提前给我罢园了!小兔崽子,三天不打我看你是皮又紧了!”话音刚落,张洪举已经开始伸手解腰带,从园子里往出冲了。

“妈呀,快点救我!我爸又要打我了......”吓掉了魂的张晓亮慌忙地跑过去找妈,筛糠一样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你给我起开,看我今天不让他长长记性!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没深浅地霍霍人!你给我起开......”洪举推搡着桂枝。

“爸啊,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是张德本和潘老七他们非要吃的......”

洪举和桂枝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先是一愣,继而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张晓亮。

“还有王小波、窦万利、小君皇儿他们一起,他们一帮不带我玩,说除非我给他们摘黄瓜吃......他们真的说话算话,吃完就带我玩了......”晓亮拖着哭腔,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张洪举的怒气顿时萎了,竟一时无话。他重新把腰带系了回去。默默地回头,继续伺候他的菜园地去了。

张晓亮口里念叨的这几个人,都是原本就出生在村西头的孩子们。因为他家是后搬过来的,所以他们总是团结起来排斥他这个外来户。

过了好一阵子,洪举才沉着脸说“他们再不带你玩,你就跟他们说,我爸说了,等以后我家黄瓜、柿子熟了,第一批就分给大家吃。可没熟的时候不能吃,再说小黄瓜杻子也不好吃,又苦又涩,柿子也一样,这些好嚼口都得等到时候才能入口。”

“嗯!× 他妈的,就数小波吃得最多......”张晓亮学着大人的口吻骂了一句,拿袖子抹了把快过江的鼻涕。

要说哥哥张晓亮其实算是好样儿的,他大妹妹五岁,之前家里奶奶又失明又偏瘫,他早早就成了这个家的好帮手。

尤其对妹妹,从出生起他就围着她转。虽说有生下来三天就趁妈妈不注意往她嘴里塞瓜子仁儿的经历吧,那也是因为想和她一起分享呀!虽说妈妈的小米粥鸡蛋饭总是馋得他直哼哼,可他始终忍着,任妈妈怎么给他都不肯吃。他记着奶奶的话,妈妈得多吃鸡蛋妹妹才能有饭,他为了躲妈妈,还差点一屁股坐到妹妹的脸上去。

妹妹大一点了,他就拉着她满炕跑了,疯玩的时候还扯碎过一块摞着补丁的粉毯子。后来他就开始带她去户外玩了,拉爬犁、抓家雀、拿舌头舔铁门的事儿他们都没少干。

在他心里,自己挨打挨骂都可以。但得护着妹妹,谁要是敢劫道儿欺负她,他就跟人家打架。也是因为总帮爸妈带孩子吧,一度影响了他和邻居小伙伴儿的友谊。

可,平静的生活里总是暗藏汹涌。

一个阴雨天,大舅忽然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条爆炸性消息。西院儿的靠墙没了。他趁着家里没人跑出去玩水,哪承想有去无回,刚下河里就遇见了淹死鬼......

还让他们暂时别把晓月送去他家了,免得邻居看见她想起自己刚走的孩子......又说得看紧了小亮子,河里真有淹死鬼呀。

据说靠墙他妈生他的时候特别快,在园子里摘着菜呢,孩子就下来了。连进屋上炕的空隙都没给她留。她只能靠着墙根儿把儿子给生了......哪承想,他这是生的快、没的也快......这回西院儿的墙可真倒了......他身上有五个姐姐,“千垧地一棵苗,还绝产喽......”

洪举和桂枝听得一阵难过。

本来把孩子放在哥嫂家就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日子久了,好强的姑嫂两人都有点麻达。现在哥哥又专程跑来提醒了,他们也就下定决心不再送了。他们让她提前上起了幼儿班,放学以后,让儿子晓亮看着她。


张晓月可真喜欢去上学呀!幼儿班的女老师和蔼可爱,总是带他们又唱又跳。她还教他们拼音和数数,虽然晓月总也数不明白拿高粱杆穿成的计数小棒到底有多少个。

课间的时候,就更有趣了。除了有小朋友跟她玩,连整日梳着大背头、背着手四处巡视的老校长也格外喜欢她。那可是威风凛凛的校长啊!张晓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偏爱。众多的孩子里,他只逗张晓月说话,高兴了还会装成老鹞鹰的样子去捉她。

张晓亮十来岁,刚被撒开正是怎么都玩不够的年纪。现在他身边还集结了一帮讨狗嫌,这让他时常变得管不住自己。所以放学以后,张晓月十有八九是看不到她哥的人影儿的。可家里的门又上着锁,她还没到爸妈能让她放心拿钥匙的年纪。她就只好一个人背着小书包在村子里头四处溜达。

有时候遇到好心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会问晓月,“你是谁家的?”她也不怕,小嘴叭叭地告诉人家,“我是村西头儿老张家的。”那时他们的脸上会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难怪没有老人给看着。”然后就会把晓月让进屋,碗架子里有什么,他们就给她拿什么,晓月就有机会吃到比自己家饭菜香很多的好吃的。

东头老潘家的白馒头,村中间老白家的油花卷都好吃。有一回晓月还跑到了东南角上的陈三鬼家,正赶上他们家烙饼,陈三鬼媳妇儿给她卷了一张带土豆丝的烙饼。那卷饼油汪汪、金灿灿地冒着热气,可真把她给香迷糊了。从此晓月就认为:全杨树村的伙食里,数陈三鬼家的伙食最好吃,油汪。

可晓月在外面的好待遇,她爸妈是不知道的。他们铲地回来,见她没跟她哥在一起,也顾不上做饭和骂儿子,先是撒丫子四处找晓月。有一回他们翻了大半个村子也没找到,急眼了,竟然跑到了大队部,用广播喇叭找她。

可能是因为事出有因吧,回家以后,爸妈并没有打她,骂都没骂。只是千叮万嘱地告诉她,以后不能到处乱走,更不能吃人家的东西。万一碰到拍花先生,他用手一拍就把她给拍迷糊了。从此,这世上可就没她了。他们让她放学以后,如果看不见哥哥,就在院子里等他们。

一家人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叫了,桂枝赶紧忙着去做饭了。洪举又开始大着嗓门叫儿子。“小亮子,你给我过来!让你放学接妹,你干啥去了?”

见话锋转到了自己身上,张晓亮开始支支吾吾说不利索话,他也不敢抬眼睛看他爸。洪举也是有办法,一把把儿子拽过来,把他袖子往上一撸,再用指甲照他的胳膊上一划,一道长长的白凛子赫然显现。随后你就听吧,“啪啪--”地拍巴掌声此起彼伏,张晓亮鬼哭狼嚎的声音跟着也就起来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能去南河套洗澡,怎么就没记性!这回还能不能记住了......”“啪啪—”,又是两巴掌,从张晓亮更凄惨的叫声里就能判断,这回他应该是长记性了......

“唉!可怜的哥哥......”打晓月记事起,她哥就经常挨打,尽管她很心疼哥哥,可她更害怕她爸呀。每当这时候,晓月就会抱着她的小花躲出去。留下哥哥一个人捂着屁股冒着鼻涕泡求饶。

小花是她家养得小猫。黑地儿白花,纯白的下巴上有一个小黑点,像我们人类长了美人痣一样。除了哥哥和大黄,最好的伙伴就是它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晓亮都表现得特别好,放学以后按时按点儿接妹妹回家。拿他脖子上的钥匙开门,还给她做好吃的。那时候,家里也没什么吃的,无外乎就是早上剩的凉馒头再夹几根咸菜条,可吃到他们嘴里,那是无比的慰藉。

那一天,家里馒头不够吃了。晓亮开始突发奇想四处找鸡蛋筐,他要煮鸡蛋给晓月吃。可能桂枝怕他们偷吃吧,反正他俩把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个鸡蛋的影子。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是张晓亮聪明,他一拍脑袋,就带着晓月直奔房檐下的鸡窝去了。

原本以为那里会有鸡蛋等着他们,不承想那窝里竟趴着一只母鸡。他们就站在鸡窝边上等啊等,干等那母鸡也不出来。张晓亮又一拍脑袋,“不好!八成是来灾了,你看它都打蔫儿了。”然后他就惊慌地看向晓月。

晓月哪有什么主意,只是更呆地看回他。

他再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来灾的鸡得马上杀了,不然鸡死了吃肉就不香了。咱爸以前说过。”

张晓亮是真的很勇敢,转眼他就把菜刀拿在了手上。他先让晓月拿着刀,他蹑手蹑脚地去鸡窝里把那只“病鸡”给抱了出来,然后又把它给按到了菜园子的土坯墙上。他让晓月用双手按住鸡的脑袋,他接过菜刀,在鸡脖子上比划了两下,然后眼睛一闭,再迅速、用力、双脚离地地使劲儿一摁......

“咯噔”一下,那只正在下蛋的芦花鸡就身首异处了。

晓月和晓亮把扭向一边的、闭着的眼睛睁开,小心翼翼地去看那手里的鸡......那鲜红的血,已经沿着土坯墙滴答滴答往下淌了。

他俩开始学着爸妈的样子,抱柴、烧水,烫鸡、拔毛,等洪举和桂枝从院外回来,看到满墙满院的鸡血和鸡毛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翻肠倒肚地收拾完大半了,一枚未见天光的蛋格外耀眼地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桂枝一边快走进屋一边直拍大腿,“哎呀喂~这两个小祖宗!大夏天的......杀得哪门子鸡欸......”

那天中午,晓月家的饭吃得格外晚。但她敢保证,那一顿她家的菜是全村子里吃的最好的。

前院诸葛亮来串门儿,洪举还把这个事儿当成笑话讲给他听。“桂枝年年养鸡,却一只也不舍得吃。今天好了,我沾了儿子的光,吃了一回正宗的下蛋鸡。别说,开河鱼,下蛋鸡,一点没说错,真他妈香......”

那天晚上,张洪举出奇地好脾气,他没有打骂儿子。却换成了桂枝的喋喋不休。她再三警告张晓亮,可千万不能有下一次了。好好的母鸡,正下着蛋就被冤枉地处死了,那顿肉她吃得心都疼。

也是从那天起,诸葛亮跟他们两口子说,“书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别把孩子这送、那送的了,反正我家孩子多,一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我帮你们照看着......还有啊,得学会教育孩子,不能老是打!”

自此,洪举桂枝两口子认准了,这个冷面的老头儿实则是个非常热心的可交之人。


诸葛亮家人口多,所以他像老太爷一样早都不下地了。平日里,他只负责伺候自己家的菜园子兼顾着放一群大白鹅。干活累了,他就翻过院墙,过条横道在洪举家呆着。

他抽烟、听广播,等孩子们回来。他也给孩子们讲讲古书上的故事。一来二去,连他们家养的猫都跟他很熟了。没人摩挲它的时候,它就往这个老头儿怀里头钻,或者干脆,直接跳到他的肩膀上。他打盹儿,它也打盹儿。有时候,他实在是困了、乏了,索性就鞋都不脱地往炕上一倒,搂着猫呼呼地睡上了。

洪举两口子心里满是感激,毕竟他们家最缺的就是能搭把手的老人。而这个能做他们父亲的人,又是全村最有学问、最有能耐的人。所以即使是一天跑他家八趟,他们也是欢迎他的。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也喜欢跟他商量。

张晓亮躲过了一劫。第二天,他又开始得意忘形了。张晓月放学出来,没在小树林的阴影里看见她哥,她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往家走。

她记住了爸妈先前说的话,哪都不敢去了。就那么老实巴交地坐到了剁猪食菜的菜板上等他们。等着等着,晓月睡着了。暖烘烘的太阳底下,她睡得香甜无比。

洪举和桂枝的开门声都没把她给唤醒。当爸的心疼坏了,他都没来得及把两把锄头规规矩矩地挂到房梁底下,而是把它们往地上一扔,就一把把闺女给抱了起来。晓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这回抱着的是她爸,她嘴一咧就乐了。

几行汗水从脑门顶上、头发丝儿里流了出来。它们淌过的地方,发出了隐隐地疼,因为她笑着笑着忽然把小嘴一咧,还“哎呦”了一下。洪举眼神儿复杂地看着闺女,“看把我姑娘给晒的,小花脸儿都爆开了。”

那一次,晓月不光是脸被晒得爆皮了,还晒出了一个阴阳脸。朝着太阳的一面是通红的慢慢变黑,背着太阳的一面还是粉白粉白的。张晓亮呢,他回来的时候头发还没干透,都不用挠胳膊他的行踪就暴露了。

张洪举也是真听劝,那回他忍住了,没打张晓亮。他只是无奈地瞅瞅儿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赶上下午休大礼拜。那时候实行轮休,大礼拜休两天半,小礼拜休一天半。洪举说要带着晓亮和晓月一起去地里干活儿。正好下午要蹚地,能空出手来照顾晓月,晓亮去也能有活干。哥俩那个乐呀。洪举去大舅哥家借马的时候,他们俩兴奋得连午觉都没睡好。

那时候和爸妈一起去下地的心情,应该和现在的小朋友一起跟着爸妈去单位一样吧。不对,他们的心情应该更高兴一些。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在野外,那心情更像是跟着爸妈一起去郊游才对。

总之,他们背了一兜子的黄瓜、柿子和馒头,乐颠颠地跟着他们的爸妈去地里了。

那块地,是南甸子边上荒无人烟的一块土地。洪举赶着马犁杖蹚地的同时,他脖子上还驮着张晓月。他怕把她再晒坏了,特意把他的背心脱下来罩在了闺女的头顶上。张晓亮呢?他跟着妈妈在他们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施肥、拿脚埋土。他像个能干的大人一样了。那也是他初次品尝到的长大成人的滋味吧。

不远的地方,南大河在向东奔腾,它发出了“哗啦啦”的歌唱声。镜面一样的蓝天底下,雄鹰在展翅飞翔,它忽高忽低地盘旋着,捕捉着地上的田鼠子。从它的角度看低处,诺大的草甸子旁,黝黑的土地上,这一家四口的身影一定是显眼的。他们流着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可,美好的画面总是要付出代价。

那一天,晓亮和晓月被“大瞎蒙”咬了无数的大包。尽管洪举和桂枝时常抽根烟儿替他们驱赶着蚊子,可毕竟是寡不敌众吧。那一个个大包又成了他们接下来的新玩意儿。每起来一个大包,夫妻俩都要抹一口他们的口水,说抽烟人的唾沫能杀毒,抹完再用指甲在大包上划一个十字花。然后叮嘱儿女们,别再碰了。

忙到傍晚,他们终于把驮去的化肥都撒完了。晓亮和晓月哥俩,也各自收获了一身的十字花大包。


金黄的麦穗收完了,那一大片漫无边际的黄岔土地上开始聚集了很多家禽与飞鸟,白色的大鹅每吃到一穗麦子,就会高兴地扑闪着翅膀,引吭高歌一番。鸡鸭们一边吃一边也会“咕咕咕”“嘎嘎嘎”地唱着欢快的歌儿。小鸟们的歌声则和它们轻灵的身姿一样,更清脆动听。

金色的麦秆在太阳热烈地照耀下,那些或白或红或绿色的精灵们跳动期间,那是一派怎样祥和热闹的景象呀!过完这个夏天,张晓月就长到七岁了。

前院的老崽子已经上了一年级了,原本还要再读一年幼儿班的张晓月彻底不干了。她哭闹着,非要妈妈去找老师,老崽子能上一年级,她也能上。

拗不过这丫头,桂枝只好去求自己正好当一年级班主任的同学,看看能不能把她家晓月也给收了。老同学出面,这点小事自然是答应了。晓月终于也消停了,收拾好书包、文具盒,她就高高兴兴地跟老崽子一起上了小学。

夫妻俩终于也不再担心他们家的闺女整天像游魂一样地四处乱窜了。可刚放心了没两天,家里又出现了新的案件。

他们像往常一样,中午地铲完了往家赶,刚一进屋,就发现后窗的玻璃被人给砸了。碎玻璃渣子撒了一炕。夫妻俩的第一反应是“坏了,屋里进贼了。”可他们全都检查完,却发现家里没少任何一样儿东西。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饭快做好的时候,晓亮和晓月同时从外面回来了。等他们进屋,洪举先是把脸一垮,厉声地问儿子:“小亮子,北窗户的玻璃,是不是你打碎的?”

张晓亮吓得脸都白了“不是我啊!爸,我打它干嘛?”

“不是你?你是惯犯,不是你还能是谁?你承认了我就不打你,抵赖我就再勤快勤快,给你熟熟皮子!”张洪举已经说时迟那时快地把腰带抽出来了。

张晓亮自然被吓得快哭了,可还不等他开始嚎呢?在一旁的张晓月却抢先一步哭放声了。原来,那天的窗户是她打碎的。

一问才知道,她和老崽子一起放学,老崽子回家,有奶奶给他拿馒头吃。他们本来也拿给晓月吃,可晓月死活不要。非说爸妈告诉她了,别人家的东西不能吃,再好的东西都不能吃。

虽然她的眼神明白地写着是馋那个白馒头的,可是再给,她就要哭了。她还坚持着要脸,说自己家那天也蒸的白馒头,非要回她自己的家。

老崽子问她,“你没钥匙,咋进屋?”她一脸主意地告诉他,别管了。

他就一边咬着馒头一边跟她回了家。

她领着他屋前屋后转了两圈。再次转到屋后的时候,她竟然把原本用来压酱缸的一块砖头抄了起来,照着后窗户“咣当”就是一下......后来老崽子说,就是那“咣当”一下,把他给吓傻了。他觉得她老厉害了。

因为是首犯,又是事出有因。那天的惩罚,也免了。批评教育了一通就过去了。不过从这件事上,夫妻俩也想起了诸葛亮的话,“别看这小姑娘平时蔫儿巴儿的,骨子里,她可是个有主意的。”

晓月这孩子有主意,诸葛亮早就看出了端倪。他把他的古故事讲给过不少的孩子听。尤其是他家的孩子们,可他们都说他是老生常谈、像念经,没一个爱听。只有这丫头,听得最一本正经。听完了她还有鼻子、有眼地一问再问。这证明啥?

他还总跟洪举夫妻俩说,“你们两个积德了,攒了个好孩子,将来上学错不了。甭管她是丫头、小子,只要是那个材料,你们就得好好供。”

他喜欢这孩子,不只是嘴上说说。有时候,他会在出门前偷着揣点儿好吃的带给晓月。那一天,他从兜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通红的国光苹果来。夫妻俩一看,眼眶都红了。

那时候,家家都困难。他们家,是儿女们有出息,谁出门子给老头儿带点糖块、新鲜水果,那都是非常稀罕的物件儿。可他自己不舍得吃,放着一大帮孙子孙女都不给,偏偏给她这个邻居家的孩子......

只有他们夫妻俩知道,他们那一天的心情是有多么地感激和复杂......那是他们的闺女人生里吃到的第一个苹果。


有时候,有德行人的一句话、一件小事儿,就像一颗自带力量的种子。它在无意间被埋到了沉睡的、混沌的土壤里。而这种子,无论面对怎样的恶劣环境,只要时机成熟,它都能带着光芒和力量,蓄势生发,蓬勃长大。

张晓月确实被诸葛亮给说中了。从入学生门儿开始,她渐渐地长成了大人们口里的、别人家的孩子。考试成绩几乎年年第一。对比下来,张晓月的哥哥张晓亮就显得略逊一筹。

在张晓月三年级升四年级的那一年,学校组织同学们统一去乡里参加期末考试。夫妻俩根据俩孩子的饭量考虑,给儿子拿了十块钱,给女儿拿了五块钱。

结果呢?张晓亮中午吃的麻花、炒面,还买了一个游戏机,十块钱花得精光。张晓月呢?她买了一张饼,吃了一牙西瓜,还拿两块五毛钱给小鸡小鸭买了预防瘟病的药。还剩了一块钱交回来。

夫妻俩过后碰头,他们事先没人交待,完全是孩子自己想到的。

这让夫妻俩背地里犯了合计,尤其是对儿子报以厚望的张洪举,他也偷偷地运了一股气。

考试成绩出来了,张晓月突如其来地拿了个全乡第一,而张晓亮一如既往地成绩平平,甚至还落后了几名。张洪举真是又乐又气!那一回他没忍,随便找个茬口逮住儿子就是一顿踢。龙生九子,连母十样,说得就是这吧。

全乡22个村,近千个孩子吧,他们家的丫头竟然露了脸。连去交公粮的道上,乡里的领导见到了张洪举,都主动跟他打招呼。那是怎样的荣誉啊!

对于张晓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那当然会让她兴奋和紧张。她还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因为桂枝非常隆重地跟丽娜借了一件买来的上衣,让她穿着去做获奖的战袍。

那是她第一次穿买来的衣服---一件绿色的带松紧带儿和拉链的夹克衫。在大多数人穿自制上衣的年代里,一件从漂亮人那里借来的洋气成衣,代表着怎样的重视和体面啊。

那一天,桂枝给晓月仔仔细细地梳了一回头,还抹了许多自己平时都不舍得抹的头油。带着兴奋和懵懂,扎着羊角辫的张晓月就那么坐在女老师张晓玲的腿上。她跟着全村最受敬重的人们一起,挤在当时特别流行的军绿色212里,一路西去。

开车的,是这辆车的主人,也是杨树村的村支书---张书记,一个正当年的红脸汉子。平日里,他不怒自威、高高在上的气质,让小孩儿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可那一路,他是和大家说着、笑着过去的。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盛满喜悦。

6个年级,6个获奖孩子,一齐上台领奖。

大会主持人在主席台上拿话筒叫到张晓月名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安了弹簧,一蹦就蹦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胃里抽筋一样地疼......她强忍着,歪歪扭扭地走到了台上。

她听到了背后有人说,这些可都是天之骄子啊......她看到了他们村的老师们在台下朝她摆手,微笑,鼓掌,跟她用口型和目光说着“加油!别怕。”

她拍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张合影,尽管她紧张到腿打哆嗦、不会笑吧。她第一次看到了许多像张书记那样的大人物,他们逐一地拿稿讲话......那场面太严肃、太壮观、太激动人心了。

会议完毕,她夹在乌泱泱的一行人的中间,来到了一间招待所的包间里。从那满是香味儿的空气里,她就知道,各包间的桌子上早已摆好了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美味菜肴。

果不其然,一大桌子,满满两层,各式各样儿。那也是张晓月第一次下馆子。

真实菜肴的精美程度和电视里演的一样,那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啊!可分明又比电视里演得更诱人,毕竟那菜肴的香味儿更直接也更鲜活......总之,那天的场面称得上勾魂摄魄,久久难忘。

终于,大人们纷纷落座。她也跟着坐了下来,可她分明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更厉害了。

书记、校长为首的大人们开始频频举杯、推杯换盏,说着热烈喜庆的话。已经当了校长王玉良,还亲自点名让张晓月跟大人们一起喝一杯。大意是今天书记能被邀请上台讲话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不懂拒绝的小孩儿就那么端起酒杯,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饮而尽了,随后迎来的是一片拍巴掌叫好声儿和她的小脸一红。

大人们继续推杯换盏去了,张晓月则稀里糊涂地喝了两整杯啤酒才下了桌。她玩了很久的红色拨号电话机,还试穿了谁的旱冰鞋......老师们自然喝得特别欢乐,连平日里不爱说话的白老师,都欢乐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去了。

最后她还是满脸红彤彤的、迷迷糊糊地坐在张晓玲的腿上,又被她给抱回村去。到家以后,张晓玲笑着跟桂枝说,“难怪我爹平时总夸这孩子......确实是一个儿,闯实、大方,你们可得好好供。”

而整天和张晓月黏在一起的窦小娟,就没她这么幸运了。按理说,老窦家仨孩子,都聪明,学习也是个顶个地好。可谁让他们摊上了好赌的爹?他们的前程,也就早早儿地,被赌了进去。


寒假来了。

冬天的太阳像是雪天里挂出来的病恹恹的灯笼,本来就气息微弱,却又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被铅灰色的云层给霸道地遮挡着。

刚下过大雪的村庄本来一片洁白,可在乌云的压力下,这洁白也并不会让人的心情变得多敞亮,反而是被这厚重的大雪给压住了,沉甸甸的。

西北风起来了,它穿过村口落了叶子的杨树林的树梢,发出的声音像鬼魅吹出的口哨声。

“呜~~~~”“呜~~~~”鬼魅在不停地吹着,

“呜~~~~”“呜~~~~”仔细听,又像极了是谁在风中、口哨声中低声地呜咽。

窦小娟就是在这样的风雪天里哭着跑到晓月家里来的。进门的时候她披了一身的浮雪,还有满脸冻上的鼻涕和眼泪。没办法,家住村西头,风雪是他们关系最紧密的邻居。

“哎妈呀,这一大早的你咋来了呢,小娟子?”桂枝刚做好早饭,正在一趟趟的把刚出锅的酸菜和馒头往屋里端。

“大奶啊,你快去我家看看我妈吧,她又犯病了,又哭又笑的,我爸把泔水桶都踹翻了.......我哥我姐被我奶接去市里卖东西去了......我爸还把我书包给烧了......呜呜......”小娟像见到救星一样,进门就哭着把话甩到了晓月一家人的面前。

“你爸啥时候回来的?别哭......我这就去看看!”正在给孩子们垫鞋垫儿的洪举一手托着棉鞋,一手握着刚从炕席底下掏出来的棉靰鞡,正打算往鞋里絮呢。

“娟子,别哭别哭,你没吃饭吧,赶紧先站地上吃一口。我跟你大爷穿上衣服就去看你妈。”桂枝伸手拉过了她,拍了拍她身上的雪。又把她拉到饭桌前,伸手递给了她一个热腾腾的白馒头。

“唔!”小娟委屈又顺从地抹了一把鼻涕,她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开始怯生生地拿起筷子去夹酸菜。

桂枝叹了一口气,赶紧跳上炕给自己的毛裤外面又套上了一条厚棉裤。

“你们赶紧起来!太阳都上到电线杆上了还不起!看看小娟,才那么点儿,就开始操心家里事儿了。唉!作孽啊!”桂枝一边套裤子,一边数落着被窝里的哥俩。晓亮和晓月哥俩也分外同情地看着小娟。这个任性的小丫头,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就长大了呢?

“我先出门,你等小娟吃完,再领她出来。别忘了给大珍也带点吃的。”张洪举已经穿好了大氅,戴上了厚厚的狗皮帽子。他交代完就一推门,钻到了屋外的风雪里。

东北的雪下地是有它的节奏的。起先它们是安安静静地下下来,雪停以后再刮风,风起以后又刮起浮雪,人们会用自己特有的叫法来形容它---“刮烟儿炮”或者“白毛儿风”。

所以,一到冬天,村边西头的空地上、石头坑里,总是存了大量的积雪。所以,西北风一起,村西头这几户人家的雪,总是下起来就没个完。

张晓月慢吞吞地钻出被窝,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满面愁容的瞅着小娟。“娟儿,你别站着,到炕沿这边来坐着,这边热乎。”她跟小娟摆摆手,示意她过来。

这个小丫头终于能名正言顺的吃上一回晓月家的饭了。小娟和晓月一样,就馋别人家的饭,小娟馋晓月家的,晓月馋前院儿老崽子家的。只是平时大人们都好脸儿,轻易不让她们吃别人家的饭。所以晓月无比理解小娟。

说起来大珍也真是可怜,总犯疯病。尤其是一到冬天,病犯得就更频繁些。而她偏偏又是个犟脾气,再难也不求自己的爹妈来帮衬她。本来冬闲的时候,正是大人们带着孩子们串门子的好时候。

大珍带着小娟来晓月家,或者桂枝带着晓月去小娟家,她们一起欻嘎拉哈、摸纸牌,大人玩累了,不愿意哄她们了,就坐在炕上一边抽旱烟一边说闲话。剩下晓月和小娟俩就接着用纸牌玩金钩钓鱼啦、摆八卦阵啦......她这次犯病,不知道又得多少天才能好起来。

“你爸又出去耍钱了吧?又是输了回来拿你妈撒气吧?”桂枝已经武装好了自己,她开始找来饭盒往里边扒拉酸菜了。

“你妈也真是眼瞎,当年那么好个人偏偏要嫁给你爸。”桂枝继续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

“我本来还睡觉呢,我妈在厨房做饭,我爸回来就把泔水桶给踹撒了,然后就打我妈。我妈就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了,我就知道我妈又犯病了......我就来找你们了......大奶,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懂事的小娟抹了下嘴,一口气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走吧,孩子。把大奶这件大衣裹在外面。你大爷去了,一收拾你爸他就老实了,你爸一老实,你妈也就好了......”

“你们赶紧起来,自己吃饭,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桂枝裹着小娟,拎着饭盒出门了。

留下晓亮和晓月哥俩,坐在炕上披着被子,俩俩发呆。外面的烟儿炮刮的更大了,已经看不见前院的后窗了。那呼呼的北风像是在唱歌,唱着一首她听不懂的、怪难听的歌。

寒假结束了,万利和丽娜被留在了牡丹江没有再回来。他们彻底地告别了学校。早市儿的调料摊子上,多了两个青葱一样的少年。小娟呢?她跟头把式地又念了两年,可终究没能坚持到小学毕业。她在大珍没了以后,被奶奶接走了,她哭着跟晓月一家告别,哭得鼻涕多老长,就不得不去和她的哥哥姐姐团聚了。

如果没有父亲自杀的消息,大珍可能也不会走得那么快。说起来,老郝走得确实很突然。

八成他是受够了这辈子的窝囊气,也磨完了全部的好脾气,才选择用潦草的方式结束自己这一生的。

那是一个黑咕隆咚的早晨,小青雪刚把地面罩上薄薄的一层。享惯了清福的老伴儿被初冬的严寒给冻醒了。她倒在炕上等着老郝给她送炉子里的热气,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才火急毛躁地披衣服下地,奔向仓房去。她果然在那里发现了他,可惜,还没等她发泄自己的不满呢,她那张暴怒的脸忽而一变,就由怒转悲了。

老郝是从脚下的棉鞋上抽出了两根鞋带儿,他把它们系在了一起来结束自己的一生的。他把它们挂到了仓房的横梁上。他只是跪着、就轻易而举地把自己的那条老命给葬送了。

阔别已久的大珍,赶回去以后,自然是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她哭自己这些年没能好好陪爹妈......她哭自己当年嫁了就后悔了,可她非要要脸一样的想一条道跑到黑啊.......她哭自己怎么越活越不明白,父亲这么窝囊的脾气,哪来的勇气做出这决绝的决定......

而她发誓要嫁的“宁可找条龙,也不找条虫”的英勇丈夫,却没能给她和孩子们过好日子的能力......她还哭她的孩子们,个顶个地聪明、漂亮,却没一个能改命的,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们,将来该怎么办.....

哭着哭着,她又犯了病,她开始大笑起来。

她被娘家兄弟拉去了医院,他们给她做了一次仔仔细细地检查,除了被诊断出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以外,她还被查出患了脑癌......娘家兄弟把老窦家男的一顿好打。可惜,一切都晚了。没过多久,大珍就含恨追随她爸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依旧勤勤恳恳地对着那片土地,他们面朝黑土背朝天地过活着。充斥在生活里的喜忧总是琐碎而具体,而孩子们的成长从一个个具体的欲望中也能看得出来。

这一年,张晓月六年级,她例假来了。朦朦胧胧中她也开始知道美了。尤其是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们,一到夏天,一个个穿得像花蝴蝶一样漂亮、招展,再看看自己的一身男孩子扮相,她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赶巧儿,那两天,桂枝刚给自己和半大儿子做好了一条绛红色的西裤。垂感十足的料子、笔直的裤线、洋气的剪裁,都让晓月看得分外眼红。可桂枝却说,那块布料只够做两条裤子的,所以只能是她一条,哥哥一条。反正她还是小孩子,爸爸又长期干粗活,他们都用不着穿那么好的。说完,桂枝就把它塞到了衣柜的红皮儿包袱里,说是等出门坐席的时候穿。

晓月听了一时语塞,年少的她即使心情再复杂,也组织不出多么丰富的语句来表达她的心情。可那新裤子的影子却像过年的红绸子和五颜六色的糖球一样,让她白天黑夜地惦记起来。

第二天上学,她趁着妈妈伺候园子的工夫,终于鼓足了勇气,悄没声儿地把新裤子穿走了。

那一路,她走得是有多高兴呀!仿佛是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一般。她自然知道穿着它要分外仔细。可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想仔细,就越容易出问题。那条裤子在她课间翻墙的时候,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懔子来。簇新的裤腿上,好像爬了一条毛茸茸的“贴树皮”。

自然,回家以后,桂枝心疼极了。她拿手指指着晓月的脑门儿就是一通好骂。张晓月也是真急眼了。她头一次口齿清晰地、逻辑清楚地跟桂枝来了一次声嘶力竭的大反驳,她把从小到大净捡剩的委屈全说了出来。

“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们从来都没给做过一件新衣服,就让我穿我哥的旧衣裳!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家里的老二吗?那人家前院的老崽子还是老四呢?他怎么能年年穿新衣?人家还养了那么多孩子呢?即使是丽娜和小娟,人家爸妈偶尔还能给她们买一两件漂亮衣裳呢!你们呢?就养两个,还见天让我们捡剩的穿,你们是怎么做父母的?”

桂枝和洪举夫妻俩个,被闺女数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孩子忽然长大的同时,也感觉特别对不起孩子吧。他们那时候全然忘了,为了生养他们,他们曾经花费了多大的勇气和力气。

可想归想,他们还是没能给晓月立马做一件新衣裳。这个心愿一直到她上了中学以后,才能得已实现。

是啊,这三家里边,数张洪举家条件最苦。所以,他们家的孩子,从小到大几乎穿的都是亲戚朋友给他们的旧衣服。见他们长得快了,就把那袖头、裤脚的地方接上一圈;再长大了,就再接一圈儿。尤其是家里的闺女,穿得还是她哥穿剩下来衣服。哪还有个姑娘样儿呢?


十一

把西头儿的三家,散了一家,剩下的两家在唏嘘中走得更紧密了。又过了几年,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也像小燕儿出纷儿一样,各自飞远了。

张亚伯和田桂琴的四个孩子,尽管有爷爷诸葛亮耳提命面的谆谆教导,可终究没能如他所愿。像听不进去他自学的那些古故事一样,他说的那些道理,他们也听不进去。

张亚伯觉得自己家的条件好,所以比起苦读书,他的孩子们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老大英姿小学毕业就扑奔了老姑张晓丽,在市里户政科上班赚工资去了;张德本不想出门,在家里开起了拖拉机。他给他踏踏实实地包了几十垧地,下地务农当起了农场主;二女儿田田倒是上到了初中,可也因为中考太难,学业中途作罢,她被老姑安排去了上海,学起了当时正流行的美容美发;至于张老崽子?书念到初二,也不愿意吃苦了,最终辍学奔向了二姐,一起去闯荡上海滩了。当然,这是后话。

张洪举家的两个孩子,也是参差不齐。张晓亮始终是贪玩的,他上到了初中就开始偷摸地出入游戏厅、台球厅,混了一年半终于混不下去了。

只有女儿张晓月,她一直不负众望地坚持着求学之路。六年级升初中的考试上,她又拿了一回全乡第一。

洪举和桂枝夫妻俩自然喜出望外,他们决定再困难也拿出一千块钱来,给姑娘买了一台当时正流行的变速自行车。从小学到初中,那十八里地的乡道上离不开一台合脚的自行车。更何况,他们那从小捡剩儿的姑娘,理该得到一件儿崭新的礼物作为奖励呢。

上中学以后,晓月陪小花的时间就少了,在一次外出抓老鼠的时候,小花误食了吃过老鼠药的病老鼠,它折腾了三天,最终一命呜呼。

她放学回家好一通哭。在埋完小花的路上,她刚好看见了一瘸一拐的老校长正在西边背人的路上练习着走路。之前就听说他忽然得了中风,差点儿没命。

老校长侧着身,左侧一边全力地扶着拐杖,那支撑的力道仿佛使那拐杖成了他的左脚,而现在的左脚成了他一顺边的右脚。使实际的右脚和弯曲的挎筐一样的右胳膊成了多余的一副拐杖,它们被他整个身体就那么吃力地拖拽着。

一阵西风从他的后脑勺吹过,把原本精心梳理过的溜光水滑的背头给恶作剧般地吹了回来。她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她刚刚收起来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了。


晓月埋完了小花的当晚,就开始想它了。她把自己藏到被窝里,不停地抽搭。她想起了小花临死前的一晚,还跟她抢枕头,她还使劲地往外推它。她特别后悔,她认为那是小花有预感,在跟她做着最后的告别。

她还惦念起了在大舅家的大黄,不知道它会不会变成又一只“一勺”……她现在都不去大舅家了,为啥她爸还不把它接回来……长大以后的生活怎么这么烦啊?小娟子也不在身边,她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么想着,被窝就再也掩盖不住她的哭声了。

这一回,她爸没有惯着她,把她一通骂!“你爸死了,还是你妈死了?值得你这么哭!打今儿往后,谁也不许往家里抱猫!从今往后都不许养了。”

张晓月简直把自己的头钻到了被窝的最底下,她那汹涌的泪水简直称得上滂沱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碰到了老崽子,她想把一肚子的心事说给老崽子听。可还不等她开口,老崽子竟有意地把车骑快避开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同村的小子们在身后起哄他俩,“老崽子,你等等啊!你怎么不理你的青梅竹马?”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一刻,张晓月知道,她的童年结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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