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忆萍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萍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只比我大一岁。

萍中等个儿,白白净净的脸蛋,五官精致,长得很秀气,有一种古典女子的味道。萍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苍老的文旦树,据说已有四五十年,非常茂盛。院子里面住着萍一家和她叔叔一家。萍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普通女子,哥哥却长得很帅,身上有农村少年少有的那种干干净净、很养眼的气质。

萍的家在山脚下,紧靠竹林,离我家大概只有五百米左右。因为路近,且年龄相仿,我们几个女孩子便经常在一块玩。开始是玩捉迷藏,后来大些了是玩过家家,再长大些,便是在一起说说女孩子家的那些小心事。

萍有一双巧手,这得益于她母亲的教育。萍的母亲虽然也是农村妇女,也养着一群鸡鸭,甚至还有一只会下窝的老母猪,但家里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在我们那边也是出了名的整洁。

萍有很多过家家的小玩意,小锅,小盆,小碗,小勺,小桌子等等,凡是一个家里该有的,萍都能变戏法一般拿的出来,常把我们几个女孩子乐得喜不自禁。而萍也是毫不吝啬,一点也不藏着,掖着。雨季的时候,不用出去帮大人干活,我们几个女孩子常常会一个下午都呆在她家玩,大概女孩子都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对玩过家家这种游戏似乎永不厌倦。到了两三点钟,萍还会削几个白薯,或拿出一只文旦,给我们当点心,如果碰巧,还会给我们吃几块糖果。那时,糖果可是稀罕物,萍就是这么一个大方的女孩。

在萍的家里,还有一件女孩子都喜欢的东西——花,栀子花。那时,栀子花并没有如现在这般普遍,很少有人家种栀子树。萍家里的栀子树种在屋子的后面,需要绕过屋子旁边的一条泥泞小路,才能摘到。栀子树长在一个高高的沟坎上,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水塘。五六月份,初夏时节,白色的栀子花竞相开放,也吸引得我们几个女孩常往她家跑。而萍也总是会带我们去屋后摘几朵。然后,我们跑回来插在自家的水杯里,整个房间瞬间充满了栀子花的清香,这也是那个年代女孩子对美唯一可以够得到的一种追求吧。

萍的父母不仅潜移默化地教给萍整洁、朴实、大方的品性,还给了她彬彬有礼的良好教养。

萍一般不太去邻居家玩,但我家却是她的最爱。虽然我家过家家的小玩意很少,却有她家少有的东西,那便是各种各样的连环画,那时我们叫小人书。因为喜欢看书,我收集了好几箱子的连环画,还有几本小说。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西奥多.德萊赛的《珍妮姑娘》,那是十一二岁的我用省下来的早餐钱在镇上的供销社买的。现在想来有点可笑,那个年龄的我真的能看懂美国姑娘珍妮的爱恨情仇吗?因为书少,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本,因此,每本都看了好几遍,几乎能背得下里面的每个章节。

萍每次来我家,总是先很有礼貌地向我爸妈问好,然后才去翻看那几箱连环画,有时还和我们聊点家常。有几次看得晚了,我妈妈想留她吃晚饭,她总是低下那扎着马尾辫的头,害羞地摆摆手,就告别回家。

后来,因为家境的原因,萍小学毕业就去一家船厂打工了,听说是在船上“拷锈铁”,就是用工具去掉旧船船体上的油漆。她每天一早出门,得走上好几里地,去海边的船厂上班,晚上再走回家,非常辛苦。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更不用说了。通常这种活儿是大人才去干的,而当时萍才十三四岁,且又是这般文静清秀,有时我和家里人谈起,很是为她感到委屈。萍工作后,我们在一起玩的次数少了,但偶尔萍还是会晚饭后抽空来我家玩。

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我和家人正在收拾粮食。我的一个玩伴芬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告诉我们,“萍出事了!出车祸走了!”我们都惊得口瞪目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因为前一天晚上,萍还来过我家,我妈妈让她尝尝我家新做的年糕,萍还是那样一低头,就害羞地躲进我家厨房,坐在灶边,帮我们烧火。想不到一天不见,竟已是阴阳相间,天人永隔。

次日,萍的遗体被她家人从医院带回来,我们几个女孩子相约一起去看她。在她家的厅堂里,萍安静地躺在罩着蚊帐的床上,脸上盖着一层白色纱布,我忍不住去揭了开来,萍的脸还是那么秀气,还是那么白净,只是不再起来和我们说话,和我们玩过家家了。放下盖布,我们几个小伙伴抱头痛哭……

后来,萍被安葬在她家屋后的山上,那片山是我们那时常去玩的地方。有时,经过萍的坟头,总是会想起大家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悲从中来,便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再后来,我外出求学,毕业工作,就再也没去过她家。听说她的姐姐嫁给了同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的哥哥因为萍的车祸因祸得福,进了一家企业工作,娶妻生子,本来挺幸福的一家子,却在数年前,因为厂子里氨气泄露而中毒身亡。萍的父亲在儿子去世后,也抑郁成疾,随后就跟着儿子走了。留下一老母亲,后来被萍的姐姐接到自己家里一起生活。

现在,萍安葬的那片山,我已经多年没上去了,但通往她家的那条路却时常经过。一眼望进去,她家的院子还是那么宽敞,房屋却已经有点破败,不见人烟。只有那棵文旦树还如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矗立在院子里,苍劲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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