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魂的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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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了。搁二十年前,我该从学校宿舍打包几件衣裳,再拣几本与课堂无关的杂书,一股脑塞进我的双肩包,前往县码头,等着那艘小小的木头客船开动机器,送我回阿婆家。

乡下的暑假不似城里那般热闹,人也便随着安静的环境而被迫安静下来。我可以蹲在去往田野里的窄窄的泥巴路上,盯着一只或者一群小如米粒的黑蚂蚁,伸着它们的触角在泥土路旁的草丛边,努力搬运一颗不知名的白色虫卵,或者,看着它们彼此触碰触角打招呼,一蹲可以蹲半天;也可以站在阿婆家门前的梨树下,呆呆地望着眼前几片树叶间,一只硕大的灰蜘蛛如何静默地守着自己的八卦网,悄无声息地捕捉各种小昆虫,一望也能望半天;还可以在阿婆出门去田地里忙活的时候,满屋子乱转,厨房里、厅堂里、我临时睡的在外打工的三舅的房间里、沿着嘎吱响的木楼梯上去的同样铺着乌黑木板的储藏间里,一站也能站半天。

就在二楼黑乎乎的储藏间里,透过黄墙上嵌着三两根木窗棂的小窗口透进来的一丝亮光,我看见了许多老东西:挂在木板隔间上的蓑衣、箬笠,竖靠在墙角的木脚盆、杀猪桶,躺在木架下的木柄柴刀、镰刀,挂在一隅墙上的竹筛、蔑筐,摆在某间木房里的风车、竹椅,甚至阿婆叠在一口木橱里的瓷碗、竹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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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满屋子都藏着老东西!我取下挂在木板墙上的灰黑色蓑衣与泛白箬笠,煞有介事地往身上一披、头上一戴,似乎就看见自己在茫茫的春雨天里,或赶着哞哞叫的老牛,耕耘于河滩边的田野间,又或者正摇着我的双桨木船,于沥沥细雨中撒网、捕鱼。“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么畅想着,小心收拾起蓑衣箬笠,重新挂上木板墙。这老物件,定是陪着阿公度过无数个雨水天呢,它们是家里的功臣。

又翻下挂在眼前的竹筛,放手里学做阿婆颠黄豆的动作,上下颠、左右筛,再吹口气,吹去筛边颠出来的秕壳与杂质。正准备挂回去,却借着斜边漏进来的那点微光,瞥见竹筛底下还写着字。我凑近细看,那略显歪扭的黑字,竟然记录了竹筛的所有底细——一九八四年製。对,还是大写的“制”。震撼我的并不是这个大写的“制”字,而是那个年份。一九八四年,我的天,我就是一九八四年出生的呀。不曾想,阿婆挂在这二楼木房里的一把竹筛,年纪居然与我相当!真的是够老。

我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内心居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我要和屋子里的各种老东西们比一比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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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木房里的木风车,靠着我的这边并没发现什么蹊跷;我不甘心,便将它拉出半个身子,钻到它的另一面去察看,果不其然,另一面依旧留有那略显歪扭的毛笔字迹:一九九零年製,江。

挂在木板墙上的篾框,背部写着“一九九二年製,江”,就连阿婆叠在木橱里的那许多白瓷碗,碗底一应被人用细小的钢钉打上了点点字迹,或是一九九八,江;或是二零零零,江……

看到最老的一件物件,应是竖靠在二楼屋角的那口杀猪桶,椭圆形的桶侧,依旧闪着幽幽黄桐油亮色的木板上,较大的歪扭的毛笔字写着:一九七九年製,江。

我依然满怀着极大的讶异感,踩着咯吱响的木楼梯回到地面。脑子里不断冒出当年这些老家伙什被手艺人制造出来后,阿公在它们身上挥毫泼墨时的场景。我想,阿公给它们打上属于自己印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亮堂与满足的。

毫无意外,等我回过神来,站起身,翻过屁股底下的竹椅,这椅子适才担待着我屁股的背面,也有一行独属于它的印记。我趴到那张桌面已是乌黑发亮的饭桌底下看,依然,它有它的印记。

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是见过家里请木工师傅来打桌子的。木工师傅就是村里人,平时和我们一样种田种地,只是有人家喊了,他便得了空来你家做三两天事。有斧头,有墨斗,有铁刨,有钢锯,有铁锤……你只要提供木头或竹子,说出想要的家具,不出几日,木工师傅就会将你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在你的面前做出来,摆在你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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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话里,我们喊木工师傅叫“博士”,这可能是谐音,但我知道“做博士的”,便指的是会给人打家具、做木工以及竹工的人。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博士”了,人们再要添什么家具,都从市场上买,漂亮、花色多、品种也多,也许价钱也不贵。只是,这些新物件,不像那些被人用歪扭的毛笔字刻上了印记,便有了自己的“魂”,新家具总是没有的。起码,我还没见过能用跟我一样年纪这么久的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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