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在这里(六)

        黄大有终于读完了最后一个字。他合上本子,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大家。

        整个“基石”再一次陷入可怕的静寂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有震惊,有怀疑,有鄙视,也有同情。然后,这一束束复杂的目光,如探照灯一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日记的主角——顾元皓的身上。

        元皓似乎没有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已经化成了一根石柱,只有睁大的双眼和渐粗的呼吸,透出他心中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雅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在他的三十多名学生中,真的很不起眼。她的成绩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平日在课堂上,她只是听讲、记笔记、做题,只有元皓提问的时候,她才中规中矩地回答。谁能想到,她会写下这样的日记!日记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元皓的心上。

        “元皓,”主管董垚终于开口了,“日记里的事儿,是……真的吗?”

        “奶茶是真的,击掌也是,”元皓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冷静,“但暖手,凝视,还有那些‘喜欢’‘等你长大’之类的话,都不是真的,肯定不是。”

        “其余呢?”

        “我……不记得了!”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教师,元皓记得雅丹错过的每一道题,记得她每一个薄弱的知识点,记得她的每一个成绩每一次进步,却丝毫不记得,他有没有向她微笑,微笑几次,有没有无意中碰过她的手……

        周围一片骚动。陆鲲和岳强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狠狠地剜了元皓一眼。这个实心眼的小子啊!这回答,不是明摆着给对方钻空子的机会吗?

        果然,黄大有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顾老师,”他的眼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故意装糊涂?”

        “当然是真的不记得了!”小帆突然插嘴道,“难道你在讲课时,还能记得你对学生微笑几次,你碰过学生几次手吗?那些事,只有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才记得!”

        “你说谁别有用心?”一旁的雅丹妈妈突然爆发了。她的女儿已经被害成这个样子,她绝不允许别人再侮辱她的女儿。

        “当然说你的女儿!”小帆毫不示弱,“一个学生,上课不记老师讲了什么知识,倒对老师微笑几次记得很清楚,这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雅丹妈妈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一点反驳的理由。

        小帆撅了撅嘴,继续用他那清脆可爱的童声说:“我告诉你,顾老师从不说谎,他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仅凭日记里的一面之词,就说顾老师做了这些事,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按这个逻辑,如果我要在日记里言之凿凿地写雅丹姐偷了我一万元钱,然后也给日记加把锁,雅丹姐就真的偷了我一万元钱吗?”

        “说得好!”陆鲲忍不住鼓起掌来,“江一帆,我发现你真没白在我这里学语文啊!这‘一面之词’‘言之凿凿’,用得都恰到好处!”

        “而且这推理能力,简直太牛了!”岳强也略带夸张的说,“江一帆,就凭这推理能力,你的物理绝对不会差。将来学物理,一定要找我。”他又把脸转向雅丹妈妈和黄大有,颇为感叹地摇了摇头:“唉!这么明显的逻辑推理,有些人居然想不明白。雅丹的物理也挺好的,看来不是遗传啊!”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雅丹妈妈气得满脸通红,“顾元皓没撒谎,难道我女儿撒了谎?”

        “阿姨,其实雅丹姐也挺好的,”小帆略带歉意地看着雅丹妈妈,颇为诚恳地说,“那次我给顾老师送甜点,她还把顾老师不要的那杯奶茶给了我。那件事,她的确没有撒谎,顾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其余的事情,我还是更相信顾老师。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说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否则他干脆统统否定得了,干嘛还说自己记不清了?”

        陆鲲真想给小帆点一个大大的“赞”。这孩子的确天真,但一点也不傻啊!这最后一句话,说服力简直强大得不要不要的!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大部分人略微思考后,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真是化劣势为优势啊!

        可一旁的黄大有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立刻指向小帆身边的念蕾:“哟——原来这甜点,是你妈妈送的。我说你们这对母子怎么这么维护顾元皓呢!怪不得,怪不得啊!”

        最后几个字,他特地拖长了声音,说得别有深意。果然,大家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念蕾身上。一些人想起了日记上“你拒绝了我的奶茶,却接受别的女人的甜点”,以及小帆的“我的爸爸已经去世了”的话,不禁浮想联翩,甚至悄悄议论起来。

        “这位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陆鲲又及时站了出来,“首先,甜点是江一帆送给老师的,而不是他母亲送的;其次,江一帆不是送给顾老师一个人的,而是送给每一位教他的老师的,每次送甜点,我也有一份。难道江一帆和他的母亲,也看上我了吗?”

        “是啊!我也有一份呢!”教小帆数学的吕薇老师也说,“小帆,你是看上我了吗?”

        “还有我,”晓妍也笑嘻嘻地说,“小帆看上我不要紧,姐,你可别看上我,我妈会打死我的!”

        一些人忍不住笑起来。念蕾也笑吟吟地补充道:“我家小东西爱吃甜点,每天我都给他做,每次他来这里上课就多做一些,给各位老师尝尝,没有别的意思,大家不要误会哟!”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黄大有满脸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雅丹妈妈的嘴唇抖动得更厉害了,脸上的肌肉也在不住跳动,一层痛楚的神色浮上了她的眼睛,“我女儿……我女儿会撒谎?”她突然转向陆鲲和岳强,“陆老师,岳老师,你们都教过雅丹。你们摸着良心说一说,她……是那种撒谎的人吗?”

      陆鲲和岳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表情竟有一瞬间的空白。雅丹,那个和别人说句话都脸红的女孩,那个作业从来不会少写半个字的女孩!说她撒谎,他们真的说不出口。

        岳强还记得,一次期中物理考试,雅丹把一道计算题中的“二次幂”写成了“三次幂”,判卷时竟没有发现,直到岳强讲卷时才发现这个错误。没想到第二天,她竟找到老师,把分数给扣了。要知道,在这样竞争激烈的学校里,少一分,大榜上就掉下十名啊!可她对岳强说:“分数不扣我心里不安稳,总觉得偷了别人的。”

        后来,这件事在学校和“基石”都传开了,许多老师和家长都用雅丹的事例来教育孩子诚实。这样的女孩,他们怎么忍心去说,她——撒了谎?

        善于察言观色的黄大有不失时机地开了口。他擦擦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显得沉痛:“我们是雅丹的至亲,能不顾及她的名声吗?这样敏感的话题,即使有确凿证据,我们也会再三思量,又怎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来到这里?”他举起了手中的日记本,“大家看,这本日记之前上着锁,只有雅丹一个人能看见。如此私密的文字,她有必要对自己撒谎吗?又有必要以生命为代价撒这个谎吗?如今孩子躺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很有可能再也醒不来,而你们却在这里说她撒谎,你们……你们于心何忍?”

        最后一句话,黄大有说得沉痛至极。笑声和议论声都消失了。很多人——包括“基石”的一些老师——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片刻停顿后,黄大有继续沉痛地说:“我家雅丹,想必一些孩子、老师和家长也知道,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每天只知道埋头学习,平日见了男生都会脸红。这样一个孩子,如果不是有人勾引,她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吗?我都不敢想象,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煎熬?她才十五岁啊!那个勾引她的人,怎么……下得去手?”他突然用手指着元皓,提高声音说,“再看看这位所谓的金牌教师,如果他像自己说的那样清白,为什么在我拿出日记本后,会如临大敌,再三再四恳求我们去办公室解决问题?若不是心中有鬼,他究竟怕什么?所以我们来到这里,不为别的,就想为孩子讨个公道。我们不想让孩子不明不白地送命,更不想让更多不明真相的孩子和家长继续受害,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黄大有这番话,在诸多孩子和家长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顿时,一道道鄙夷、愤怒、轻蔑的目光利箭般地射向元皓。几个女孩的妈妈边擦眼泪,边把自己的女儿拉倒怀里。其中一个妈妈还紧张地问怀里的女儿:“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可是……”女孩摇摇头,瑟缩地往母亲怀里躲了躲。

      “基石”的老师和员工,看向元皓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原来拼命往元皓身边挤的诗晴,下意识地退到了外围。晓妍担忧地盯着元皓,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苦命的女儿啊——”雅丹妈妈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摇晃着瘫倒在地上。一直拽着她胳膊的岳强连忙抱住了她。身边的陆鲲也冲过去,半扶半抱地把她放到旁边的沙发上。一时间,人们都拥上去,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出主意的出主意……一片嘈杂混乱之中,夹杂着黄大有夸张的哭喊:“嫂子,你可不能出事儿啊!雅丹还不知咋样呢,你让我大哥怎么办?让我们大家怎么办?”

        陆鲲和岳强也在旁边劝慰:“雅丹妈妈,您不要激动,咱们慢慢商量个办法……”他们看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的元皓,目光中竟也有了一丝犹疑。

        董垚接过一名老师拿来的一杯水,递给雅丹妈妈:“姐,别着急,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相信总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元皓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剧痛。那些怀疑的、鄙夷的、愤恨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心里。而一句句伤人的话语,则如一桶桶带着冰块的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他寒冷透骨,痛彻心扉。他甚至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让他无法活动,甚至无法呼吸,只是机械地把五个手指一根一根张开,又一根一根捏紧。

        在混乱的大厅中,在一道道急促的呼喊声里,元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伤痛,有如生硬硬被抛弃在寂静的荒原中,冷风呼啸,寒彻心间。

        叶芳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元皓,这几天你不要上班了。等事情平息后……”

        “为什么不让顾老师上班?撒谎的不是他!绝对不是!”

        一个清脆的童音,穿透所有的嘈杂与混乱,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一下子愣住了,目光再次投向前台。大厅里奇迹般地恢复了安静。

        元皓愣了一下,茫然的目光开始聚焦。于是,他发现,在大家都拥到雅丹妈妈身边的时候,江一帆母子,依然固执地挡在他的身前。

        黄大有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帆:“小东西,你竟然还认为他没撒谎?你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顾老师这个人!”

        又一个声音传到大家耳朵里,声音不高,却柔和坚定,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元皓僵直已久的身体猛地一颤。这下颤动,让那颗已经痛到麻木的心渐渐恢复了知觉。现在,居然还有人相信他,相信他这个人……他的目光有些模糊,嘴唇抖动着,从嗓子眼儿里费力挤出了一个字:“姐——”

        这是混乱之后,元皓说的第一个字。

        念蕾冲他安慰地笑了笑,一只手依旧搂着小帆的肩膀,再次面向大家,继续用那柔和而坚定的语气,不疾不徐,清清楚楚地说:

        “正如大家所知,我也是一位家长。我的孩子只跟顾老师学了一个多月的英语。但这一个多月,足以让我们两人相信顾老师的人品和学识。在场的许多人,都是顾老师的同事、学生和家长,大部分比我们更了解顾老师。他是‘基石’教育机构在整个海西地区课时最多的老师,工作日每天晚上都要上三节课,双休日和节假日更是八九节的连轴转,中间甚至连吃饭和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在不久前的端午节那天,他中午好不容易挤出半个小时休息时间,我和孩子却亲眼看见他连饭都没吃,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就是铁人也吃不消啊!可是他所上的每一节课,却没有一分钟一秒钟的草率。他所批改的习题,所出的试卷,也没有一道题一张卷是的敷衍的。这样认真负责到了极致的老师,你们说,他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挑逗,去勾引,去和自己的学生谈情说爱?”

        念蕾声音不高,也没有强烈的煽动性,却句句在理,声声入耳。许多人渐渐转过身子,不知不觉又向前台围拢过去。

        念蕾顿了顿,又接着说:“除了教学态度,顾老师对学生也是爱护有加的。小帆的课频很高,每周不仅有三节英语课,也有两节语文课,两个教室门对着门,所以我经常看到顾老师关心学生的点点滴滴。教室冷气开的足,每次孩子来上课,他总是让孩子先把汗擦干净,以免着凉。他自己经常没时间吃饭,却几次把带来的午饭和晚饭给没来得及吃饭的孩子。每天,他都是机构中走得最晚的老师,如果那节课的孩子没有被家长接走,无论多远,他都会亲自把孩子送到家里,看着他平安到家才离开。细微之处最彰显人品,这点点滴滴,长年累月坚持下来,不仅需要足够的细致,更需要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啊!这样充满爱心的老师,他又怎能作出这样的事情?所以,“她突然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哪怕所有人都在怀疑和指责他,哪怕拿出再多所谓的证据,我都不会怀疑他的清白。他绝不会作出这样的事儿,绝不会!”

        “Me  too!”小帆也在一旁坚定地表态。为了表示对元皓的支持,他竟然用上了英语。

        元皓条件反射般地动了一下,本能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然后,他咬住了嘴唇。一股带着酸楚的暖流,从冰冷透骨的身体中缓缓划过,让他眼眶有些发热,整个心也在一种痛楚的柔情中微微悸动。在所有人都怀疑他,离开他的时候,只有这对他刚刚认识一个多月的母子,执著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并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念蕾轻轻摸了摸小帆的脸,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抬起头来,她的脸又变得严肃而凝重:“说实话,我真有些不明白,很多人只和雅丹见过几面,甚至今天才听到雅丹的名字,就觉得雅丹值得信任。那么,那些和顾老师接触了几个月,甚至和他学习共事了好几年,亲眼看到他为人处事的人,顾老师的人品,不是更值得信任吗?难道,”念蕾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就因为一个女孩放弃生命的举动,因为她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因为她的一本日记一封信,或者,就因为她所谓的‘受害者’的身份,我们就忘记了顾老师所有的好,而对他产生怀疑了吗?”

        念蕾掷地有声的话语,如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基石”的老师和员工,再次默默地低下了头。陆鲲和岳强松开了雅丹妈妈,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愧疚。

        其他学生和家长的目光,也都变得犹豫起来。尤其是和元皓学过英语的孩子和家长,他们是亲眼看见元皓怎样讲课,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的。即使是鸡蛋里挑骨头,他们也连一丝骨髓都挑不出来。

        一个初二女孩的妈妈在一片沉默中开了口:“我是雅丹的邻居,我女儿比雅丹小一岁,从小和雅丹一起玩到大,雅丹也经常去我家吃饭。可以说,我是看着雅丹长大的,她的确是一个很诚实很善良的孩子。同时,我女儿也是顾老师的学生,和顾老师学了一年半的英语。她远没有雅丹刻苦,英语成绩曾经掉到及格线以下。在顾老师的精心辅导下,我女儿成绩才迅速提升,而且在整个初二一直保持在班级前五名。我承认,他的确是一名很优秀,很负责,也很有爱心的老师。可是,两个人如果都没说谎,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到底,谁是值得信任的呢?”

        这番话,说出了在场每一个旁观者的心声。大家再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射到元皓和念蕾的身上。

        念蕾轻轻叹了口气:“最危险的不真实,是被稍微扭曲的真实。我想雅丹的日记,就是这种被稍微扭曲的真实,尽管这种扭曲,并不是雅丹刻意的,甚至是她无法控制的。我们都经历过少女时代,我们的孩子也正经历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充满幻想与浪漫情感的年纪,我们很容易莫名地喜欢上一个异性,然后通过他的一言一行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有时还会把这些幻想写下来。而且,越是循规蹈矩的女孩,越容易产生这样的幻想,更容易把幻想和现实混淆起来,因为她要用这种幻想释放心中无处安置的情感。雅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的日记,其实是幻想与现实交融的产物,幻想不多,仅有那么几处,但,足以扭曲整个事实。”

        “你是说,”雅丹妈妈不知何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顾元皓做的那些事,都是我女儿胡思乱想的?我不信,她怎么能想这些事……”她拼命摇着头,“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

        “不管您信不信,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念蕾平静而坚定地说,“我教过的一个六年级的女孩子,就曾经写过这样的东西。她的妈妈如临大敌地拿着日记本找到我,我告诉她不用去理会,只要密切观察就行了。这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孩子正常的情感与心理宣泄,许多人都会有。孩子自己也知道这是幻想,时间长了,她自己就会走出来。”她惋惜地摇了摇头,“其实,雅丹也可以自己走出来,如果不是在中考中涂错了答题卡,她本来不会走这一步的……”

        在场的一些母亲和女孩,甚至基石一些年轻的女教师和女员工,都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这样的想法,她们也有过。这样的日记或随笔,她们也写过。当时,她们那么笃定地认为,这种在心底里掀起惊涛骇浪的纯洁的情感,会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可是,岁月的风浪很快就卷走了一切,这种当初的“惊涛骇浪”,和那些幼稚却纯真的文字一样,只化作一朵不起眼的水花,消逝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甚至再也无法想起。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到静默之中。

        突如其来的手机的铃声,打破了这种静默。是雅丹妈妈的手机!

        雅丹妈妈像是听到了丧钟敲响,脸上立刻写满了极度的恐惧。手机就在她的衣兜里,可是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去拿。一旁的陆鲲替她掏出了手机,想了想,又按下了免提键。

        从手机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女孩的声音:“妈——”

        尽管声音很小,但优良的通话质量,还是让许多人辨认出了,这,是雅丹的声音!

        “孩儿?是你?”雅丹妈妈一把从陆鲲手机夺过手机,却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真的是你?你……你……”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下面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孩儿他妈,”又一个清晰的男声传了过来,声音嘶哑而苍老,还带着掩饰不住的哽咽,“孩儿醒了!已经恢复意识了!医生说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一醒来就找妈妈,听说你来这里,非要给你打个电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雅丹妈妈一下子咧开嘴,似乎在笑,脸上却挂满了泪。

        在场的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很多人在悄悄擦拭眼角。元皓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摇晃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大理石桌面,才稳定住了自己。他的心中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可眼角却干涩得厉害,似乎已经不会流泪了。

        “妈——”电话那头又传来了雅丹的声音,虚弱中带着几分焦急,“你,没有为难顾老师吧!”

        “我……”雅丹妈妈一下子张口结舌了。

        “妈——”雅丹的声音更焦急了,“我都听爸爸说了。日记里的内容是我瞎写的,顾老师没有……没有做那些事儿,都是我……胡思乱想的。你赶紧回来吧,千万别去找顾老师,别让我……丢人了!”

        “妈没有……没有找顾老师,他还在上课呢!”雅丹妈妈下意识地说,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妈……这就回来!马上回来!”

        她慌乱地挂上手机,抬起头来,才发现她们的对话,已经被大家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议论,但那些鄙夷的,轻蔑的目光,已经从元皓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

        “这……我……我不是……”她想解释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慌乱中,她的目光落在元皓的身上。于是,她发现,这个被他们委屈了那么久的小伙子,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半张脸已经肿得老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茫然的目光中,却分明透着掩饰不住的痛苦与无奈。

        董垚走了过来,脸上的歉意已经被得意取代:“好了,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我们也该有个说法了……”

        “谁说事情弄清楚了?”黄大有突然打断了董垚的话,他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低地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恶狠狠的味道,“雅丹喜欢顾元皓,她明显是在为顾元皓开脱,怕她妈妈找顾元皓麻烦,但这并不能说明顾元皓没做这些事啊!恋爱中的女孩智商为零,她可以为所爱的男人牺牲一切,可我们的智商不是零啊!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没完!如果不彻底调查清楚,我们就天天到你们这里来,直到讨个说法为止!”

      “你是不是有病啊!”岳强第一个忍不住了。他走上前去,指着黄大有脱口而出:“雅丹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纠缠,是想碰瓷还是怎么的?说,想讹多少,给个数,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大胃口!”

        “胡说八道!”黄大有恼羞成怒,脸上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神情,“我们什么时候想讹诈?我们就想弄清真相,讨个公道而已!雅丹糊涂,我们可不糊涂!我们不能让顾元皓蒙蔽雅丹后,再来蒙蔽其他人!”

        “哟,这时候说雅丹糊涂了,当初读日记的时候,你怎么没说雅丹糊涂呢?”陆鲲又恢复了他慢条斯理的语气,“我现在很怀疑,整个事件是你一手策划的。雅丹和她的妈妈,只是你手里的工具而已。”

        黄大有一下子跳起来。陆鲲的话,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他的心脏。

        其实,当初医生宣布雅丹希望渺茫时,他就存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心思。雅丹的日记,也是他找到并破坏的。他知道“基石”资产雄厚,同时也打听到元皓家境很好,于是就撺掇因悲痛失去理智的哥哥嫂子来“基石”讨个说法。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冒出个江一帆母子,差点打乱了他的计划,更闹心的是雅丹居然被抢救过来,几乎让他的计划毁于一旦。

      可是他不能轻易认输。他知道,如今只有把局面搅乱,他才能有机会翻盘。只要没有证据证明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他就一口咬定元皓挑逗勾引了雅丹,然后天天上门吵闹。最终,禁不住吵闹而息事宁人的一定是“基石”。

        于是,他指着元皓,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一手策划的?难道我逼着雅丹写了这本日记?我让雅丹涂错了答题卡?我给她吃的安眠药?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顾元皓!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一切!他说他啥也没干,证据呢?咱们可以调监控,一节一节地看。如果监控证明他是清白的,我就跪下向他认错!”

        “可是,教室里没有监控啊?”晓妍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黄大有得意地笑起来:“啊!我才明白,正因为没有监控,顾元皓才敢否定这一切,你们’基石’才敢不认账!大家看一看,敢做不敢当,翻脸不认账,这就是金牌教师的嘴脸,这就是‘基石’的嘴脸!这一次受害的是雅丹,下一次呢?又该轮到谁受害了呢?”

        黄大有叫嚣着,想像之前一样把家长和学生煽动起来。可惜这次却没取得什么效果。大家谁也没有动,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厌恶。几个人甚至小声嘀咕:“别闹了,大家还得上课呢!”

        雅丹妈妈扯了扯黄大有的衣襟,在她耳边悄声说:“行了,回去吧,雅丹等着我呢!”

        黄大有用只有雅丹妈妈才能听到的声音,略带警告地说:“别傻了,嫂子,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有把脏水泼到顾元皓身上,才能不让雅丹成为笑柄。你不为自己,也该为雅丹想想吧!”

        雅丹妈妈犹豫了。她不愿意为难顾元皓,但更不愿意让自己的闺女被人嘲笑。现在,她开始后悔听信黄大有的话,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可是,一想到大家嘲笑雅丹“自作多情”的情景,她还是嗫嚅着松开了手。

        黄大有松了口气。只要雅丹妈妈不阻拦,他就有把握把事情闹大。他故作为难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们闹,事情总得搞清楚吧。反正雅丹的日记在这里摆着,你们没有监控,就去找其他证据。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他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威胁的意味,“事情传出去,大概就没有谁敢来基石上课了吧。”

        “不用找其他证据了!”一直没有做声的元皓突然开口了。他慢慢地走过来,举起自己的手机,用略带着沙哑的声音说:“我有监控,所有的,完整的。”

        元皓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就如一颗炸弹,在大厅里爆炸,巨大的冲击波让人一时来不及作出反应。刚才还在装模作样的黄大有不由自主地向后面退了两步,一面退,一面张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地望着元皓,那神情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猛兽,突然发现它咆哮的对象竟比自己强大好几倍,在恐怖之余,还有更多的张皇失措。“不可能,”他喃喃地说,“你……怎么能有监控?”

      “因为我年轻,怕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所以入职后,我就从教室的书架上安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直接连接到我的手机上。“元皓继续用暗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解释着,“视频有图像也有声音,除了书架,没有任何死角,保存期为半年。雅丹是今年寒假来我这里上课的,她的所有视频都能调出来,密码是我的生日。你们可以随便查看,如果不相信,请公安人员作鉴定也可以。”

        他走过去,把手机交到董垚手里,淡漠地加了句:“董姐,你们慢慢看。我有些不舒服,今天请一天假,就不陪着你们了。”

      然后,他转过身,迈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地向大门走去。走到门口,他停顿了一下,又慢慢地转过了身,面对依然在惊愕中回不过神来的众人,哑哑地,带着点恳求地说:

        “雅丹是个好女孩,她……只是青春期朦胧的情感冲动。这种冲动,我们有过,我们的孩子也会有。和诸位的小孩一样,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读书、工作、恋爱、成家……所以,为了雅丹,也为了我们自己,请大家——嘴下留情。”

        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了人们的灵魂深处。说完,他向大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过身,迅速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厅里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所有的人都带着极大的震动,看着这个孤单、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后。突然,小帆扬起手中的袋子,用带着哭腔的童音喊了起来:

        “顾老师!您别伤心!这些甜点都给你吃,我不给别的老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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