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直通车 ↑
朦胧中，我坐在这台十八米长的重卡副驾上，伴随着道路的颠簸昏昏入睡。
再次醒来，眼前的景色已是大变模样。省道的两旁没有了大树，黝黑的公路侧面是一块块青石磊成的斜坡，向下望去，空旷无边的草原上夹杂着零散的积雪，远处的雪山像是成群结队的巨人，围坐在一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脚下这片无声的大地。
“老弟，你醒啦？活动活动筋骨，换你来开吧！”老唐有些腻烦地说着。
“行啊，咱这是到哪了？”
“快到青海了，外面这景还不错，这趟不白来啊！”
“噢，那离开西图已经很远了吧。”说完，我便意识到不该提这俩字。
老唐撇了撇嘴，没出声，一定是还在为少拉的一成的货而耿耿于怀。我也很是理解他，大家都是破釜沉舟的出来拼这一把，谁也不想冒着风险还少挣了钱，于是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停车换位置，打算攒足了劲头多开几个小时，算是戴罪立功吧。
然而这辆笨重的庞然大物并不好驾驭，挡位居然如此之多，转向还没有助力，赶上临近村落，路况时而明朗时而拥挤，没多久便双臂酸痛，后背尽是汗水。老唐在另一旁睡的很不踏实，经常在一连串鼾声的后，毫无征兆的坐直身板向外张望。
他突然说：“唉？前面怎么那么多车，是不是有警察？靠边下去，从小道绕！”
老唐的指示让我措手不及，我猛的向右打轮，随后发现他的座位开始上升，车窗外的画面逐渐倾斜。此刻坐在我右上方的老唐，面目狰狞的张着血盆大口：“快往左打！”他的话音与口水一同灌入了我的耳轮，效果立竿见影，总算将卡车所有的轮胎着地，七扭八歪的驶向出口。
我们开进了一个十分狭窄的土道，卡车几乎占尽了整条路宽度，心神未定的老唐擦着汗对我说：“挣点钱容易么？差点他妈把命搭进去！”
“你这好好的睡着觉突然蹦起来下达命令，我哪受得了。”
“行啊，找地方吃饭休息会吧，一会再当了饿死鬼就冤了。”
我把脖子伸的老长，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喊道：“有羊，有羊！”
“羊什么羊？这的羊肉都是纯的，哪吃的起？”老唐不屑一顾地说着。
“我说前面路上有羊！”
老唐急忙正过头来向车窗外望去，荒无一人的土道上，突然跑上来一队羊群。
他便赶紧喊着：“别急踩刹车！后面的货顶过来咱俩可就都见阎王了！”
我猛拍汽笛，然而羊群似乎对这声音并不敏感，“怎么办？转向的话车又得飞了！”
“压过去吧，又没有人！”
我一边试着减速一边调整着方向，四周扬起了一人多高的沙尘。但卡车还是缓慢的驶向了羊群，伴随着几下沉闷的撞击声，方向盘不受控制的转了半圈，一侧的轮胎偏离了主路，车身再次倾斜，连续蹭到了两颗大树后停了下来。
我们俩无奈的跳下了车，回头看着自己给这条本来平静的小路带来的悲剧。不一会，远处跑来了七八个青年，其中一个穿厚长裙的女人将剩下的羊群带走，其余的男人把我们围城了一圈，看他们的衣装像是游牧民族，交涉几句后发现语言不通，气氛一度很是尴尬。
这时一辆三轮车向我们驶来，上面坐着一老一小，老人下车后大家纷纷退后，花白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小辫子，脸上遍布着皱纹与雀斑，深邃的双眼藏在高凸的眉骨下面，松懈的脖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珠子。
在他身后的小伙子三步并做两步的来到我和老唐面前，他个子不高，深棕色的头发带着少许的羊毛卷，两个小眼球黑的像是一对明珠镶嵌在黄色的圆脸蛋上，小鼻子，厚嘴唇，看着很是憨厚的样子。
小伙子说：“这是我们的族长，桑吉老先生，我叫洛桑，是这里唯一会讲普通话的人。”
我愧疚地对他回道：“麻烦和他们说一下，我们不是有意的，这些羊的损失我们会赔偿的。”
洛桑转过身在族长的耳旁转述了我们的话，老人点了点头，回应了几声，他又对我们说：“赔偿的事我们回村里商量，你们现在需要什么帮助么？”
我和老唐扭头看了看倚靠在几颗大树上的卡车，便点着头说：“需要，我们的卡车陷在泥里了，能不能找个车拉一下？”
洛桑又和老人耳语，随后两人坐上三轮车不辞而别。老唐泄了口粗气，说以为咱们俩要挨顿揍呢，我说别高兴太早啊，你看这一圈人不还没走呢吗。过了半小时左右，一阵轰鸣声让我们再次向远处眺望，只见两台拖拉机和四头牛正奔着我们的方向赶过来。
于是，在机器、动物和人的共同努力下，这台受了伤的卡车终于回到了正路，这帮严肃的异族人居然开怀大笑了起来，有的还甚至跳起了舞，我和老唐面面相觑，心想他们这是演的哪一出？洛桑又来到我们身旁，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天快黑了，你们也饿了吧，族长说让你们在村里歇息一晚，明天带好干粮再上路。”
去往村子的路上，老唐一直嘀咕着，“不能掉以轻心啊，哪有这好事？撞死了他们的羊，还帮咱们的忙，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明天让咱们上路？别在饭里下毒，明天就真上路了！”
“还下毒？武侠电影看多了吧？那是黑店，这还有黑村啊？我看洛桑这小伙子人没问题。”
“年轻啊！太嫩！你才出道几年？等着吧！”
酒足饭饱之后，我和老唐坐在洛桑家一个小屋的炕上，盘算着死的羊得值多少钱。
“一只烤全羊得九百，大点的得过千，一身羊毛少说四百，这一只活羊就是一千三。”老唐一边扣着脚，一边眼望天花板，嘴里念叨着不停。
我好声好气地安慰着说：“明早跟族长客客气气的说点好话，或者帮他们干两天农活也成啊，照你这么赔下去，路上的油费都不够了。”
老唐凑到我的身前，“所以啊，我看，咱俩趁天黑他们睡着了，开着车赶紧走！”
我又瞪圆了双眼，连忙回道：“这缺德事我可干不出来，人家好心帮咱们，到头来咱们拍屁股走人？”
“别装高尚了！咱们都沦落到什么地步了？积德都是留给有钱人干的事！”
“你想走你走，我是迈不出这步。”
“你能现实点么？在西图好端端把自己挣的钱给那个小娘们，到这了人家没开口要钱，你还主动给人家送去是吧？”
“你别喝点酒和我在这较劲！当初说好一个人出钱一个人出力，我挣的钱我想给谁给谁，你倒是好，这些天你干什么了？有些事我不想说破，少把我当傻小子使！”
几番争吵后老唐夺门而出，那一刻，假如他真的自己走了，我反而会感到轻松，自打离开西图后，我对这一单生意的欲望越来越淡，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认识一群新的面孔。每当睁开眼，看到这辆恶臭的卡车和老唐那张既可恨又可怜的脸，又没办法狠下心做决定，只好一步一步的继续这场荒芜之旅。
屋外面下起了雨雪，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卡车启动的声音，我便推开门去寻找老唐。谁知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地上，任凭雨雪浇灌，我连忙过去打探，见他手握着电话，低着头痛哭流涕。
我伸手晃动他的肩膀，问：“怎么了这是？说你两句用不上这样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老唐还是坐在那，扬起了头，咬着牙说：“我爸走啦！”
我有些纳闷，心想他爸什么时候跟来了，但马上我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走了？走哪了？”
“没了！死啦！”雨水灌进了他合不上的嘴里。
我又问：“这…得了什么病啊！这么突然？”
“过年时他就要不行了，我没办法啊，我得出来挣这笔钱啊！要不然连他墓地都买不起啊！儿子不孝啊——！老爹死了也不能回去看一眼！还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儿子不孝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
我弯着腰，一只手撑起衣服给老唐挡雨，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好想让他能感觉到点疼痛，然后把这事暂且忘掉一些。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不一会，我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跟着抖动，不知是这夜晚的风太过寒冷，还是那颗漂泊的心也在一起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