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苦厄，无法避免。死亡是可以预知的必然的结果，于此，我们无能为力。但是，我们有权利选择体面地离去，因为生命需要尊严。
2018 年 1 月 8 日 多云转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生活的困境、身体的病痛、情感的自由……乃至生命的离去，这些与人生有关的话题不再深入也不敢面对。大多数的情况下我都会选择疾步转身离开此种情境，可能是我过于脆弱，抑或许是我太年轻的缘故吧！”
莫小琪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了日记本，随手关掉了台灯。写日记的习惯，她从初中保持到现在。初始，是为了释放青春期的压力；现在，更多的是为了记录自己的感悟。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隔三差五的下着雪，白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好久。昨夜的雪，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飘落的。
七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莫小琪极不情愿地离开温暖的被窝。起身来到起居室，缓缓地拉开落地的窗帘，透过阳台满是雾气的玻璃门，她看见了漫天飞舞着的雪花，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
等她走出家门的时候，雪下的更大了，好不容易才打到了车，一路上各种的堵。万幸，总算在八点半按时赶到了单位。
匆匆忙忙地换上白大褂，莫小琪来到了科室。主任已坐在他的办公桌跟前，桌上的紫砂茶杯氤氲着热气。
“莫小琪，来了！”主任抬手看了一下腕表。
“主任！早上好！”她送给了主任一个灿烂的笑容。
“说一下你昨天新收的23床病人的情况。”主任翻看着桌面上的心电图，没有抬头，问了她一句。
“主任！23床病人，男性，76岁，食道癌晚期！情况不太乐观……”听说是晚期癌症患者，不等莫小琪说完，主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好的，知道了！一会我和你们一起去查房。”他拿起紫砂杯，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然后送到嘴边，沿着杯壁小心地嘬了一口茶水。
例行的查房结束后，主任与23床家属在走廊里交谈了一会。回到办公室，主任给23床病人做了具体的治疗方案，“这个病人，现在以营养支持治疗为主，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家属也是这个意思， 护理上我们也要重视……”
作为主治大夫，查房结束后，莫小琪心里一直想着23床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感到非常的难受。
会诊结束后，莫小琪再次推开病房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23床的老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窗外洋洋洒洒的雪映得他瘦削的脸庞更加苍白了。他出神的望着坐在床边的老伴，一言不发，满头银丝的老伴眼里噙满了泪花。
莫小琪默默地走到床跟前，老人的目光才慢慢地转向。她轻轻握住他略感冰凉的手，细声地问道：“老爷爷，感觉好些了吗？”老人看了看握着的手，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没有说出口，或许是真的太虚弱了。
接着，他又转头望向一旁的老伴，使劲努了努嘴。老婆婆点头会意，告诉莫小琪，他有话要对她说。 莫小琪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求……求你了，让我……让我走吧！”他断断续续地说到，接着又用力捏了捏莫小琪的手。
莫小琪起身，看着这一具苍老的人体，她不敢注视他的眼睛。他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坚定的告别，那样的强烈，她一阵心慌。虽然莫小琪直面过许多生离死别，但是，如此毅然决然的目光，她却未曾见过。
老人的话除了她，老婆婆应该也听到了。老婆婆眼里噙着的泪花凝聚成了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 地滚落了下来。莫小琪此时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万把钢针在穿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要抽出手离开。
可是，老人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松开。她垂下眼睛，试图用口罩遮住眼里的泪花。接着，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老人的肩膀，安慰他：“别担心！老爷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好好配合治疗……”
老人的手松开了，之前，他把想要离去的希望，全都集中在紧握着莫小琪的那只手上，现在，突然松开了。莫小琪的话，就像灯火辉煌的夜晚突然断了电，灯光灭了，如同失去了希望。
莫小琪感到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不敢再与老人有目光的接触，她害怕那种无望的眼神。
她快速地收回手，疾步走出了病房。
回到办公室，副主任正在和主任商量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上呼吸机、下个胃管、心电监护、吸氧……
办公室的暖气很热，搁在墙角的那盆君子兰像夏日里的花草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莫小琪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她突然感觉周遭好冷，冰凉的空气通过呼吸侵入体内，寒意逼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二天，相应的管子悉数插到了老人身上，心电监护仪不停的响着，昂贵的营养液维持着他弥留的生命。莫小琪知道，对于执意要走的老人而言，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无疑是巨大的折磨。她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口，漠然地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护士。这一刻，她很想进去看他一眼。
“莫大夫！想什么呢？”身后传来老婆婆的声音，她手里提着一个热水瓶，刚从开水房回来。
“哦！准备查房呢！”受到惊扰的莫小琪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老婆婆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莫小琪，她似乎看懂了什么，却欲言又止，紧随着莫小琪一同走进了病房。
来到老人的病床前，他虚掩着双目，身体上蛛网似的密布着各种管子。插了呼吸管，下了鼻饲管，正在输着肠内营养液。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看到莫小琪的到来，他的目光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
他颤抖地把手伸了出来，莫小琪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他已经说不了话了，只是强烈地摇着头，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神情似一个无助的孩子。
此时，虽然莫小琪猜到了他想要说的话，只是她无法回应。出于愧疚亦或是慰藉，她依然貌似认同地点了点头。老人像是得到应允一般，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空格外湛蓝，雪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晶莹的光芒，如童话世界般美丽。老婆婆迈步走到窗边，把半掩着的窗帘全部拉开了，阳光温暖了整个病房。然后，她转过头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紧闭双眼的老伴。
莫小琪望着她满头的银发下平静如水的表情，她彻底恍惚了。
“莫大夫！病人心电停止了！莫大夫！上心肺复苏吧？莫大夫！”小护士焦急的询问声唤醒了她。
莫小琪定睛看了一下仪器，沉默了片刻。她侧脸，捕捉到老婆婆的目光，她们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一下头。
莫小琪立正了身体，对着小护士柔声地说道：“病人已经走了，你们把仪器撤了吧！”说完话，她闭着眼冲着老人的遗体，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莫小琪默默地离开了病房，她甚至没有与老婆婆致哀、道别。出了病房的门，她再也无法控制，任由自己的情绪肆意地泛滥着，她已泪如泉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