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旅程

那是一个充满英雄和梦想的时代。

那时,大陆上随处可见的不是弱不经风的吟游诗人,而是一个个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战斗和牺牲的骑士。

老人们闲谈的话题总离不开那几场惊天动地的战役,母亲们讲给孩子的第一个故事永远都是亚瑟王和他的十二个圆桌武士。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十个中有九个都会跨上马背远离故乡,而能回来的往往只是他们的传说或他们的尸体。随着运回尸体的数目不断增多,相信“骑士荣誉高于一切”的人越来越少,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是小镇上仅存的几个能完整背诵骑士守则的少年之一,那一年,他终于可以和那些沉睡在坟墓里的前辈们一样,去实现长久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英雄梦想。

宣誓仪式结束,他在自己的骑士袍上绣上了一朵紫荆花,这是他过早去世的母亲最爱的花朵。

之后十五年的骑士生涯里,他击败了三十一个强盗、四十七个山贼、一百五十五个慕名前来挑战的同行,帮助惊慌失措的村民解决了各种长相凶恶的怪物的困扰,在传说中恶龙栖息的山谷里独自生存了三天——没人知道他在里面遇见过什么。

三十岁时,他前去瞻仰了亚瑟王召开圆桌会议的旧址,并在那里与当时大陆颇负盛名的“黑骑士”桑蒂斯展开了一场由他发起的决斗。骑士的荣誉使桑蒂斯没有拒绝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请求,他没有想到的是,沙漏下端的沙子才刚到了一个指甲盖的高度时,年轻人的长矛便刺穿了他胸前的铁甲。随后,“紫荆花骑士”的称号开始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口中。

按照这样的成长速度,四十岁前,他必将成为大陆排行前十的骑士,直到发生了那件意外。

那天,他路过一大片金色的麦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按照惯例,他开始向一位当地的居民打听附近是否有肆意作恶的怪物或者像他一样四处游历的骑士。被询问者像是听不懂他浓重的外乡口音,但看到他多次指向自己胸前的紫荆花图案之后,被询问者终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向远处,有两条河流在那个地方汇合。

他道了谢,策马奔向河边,小镇教堂的尖顶逐渐在他身后缩成一个黑点。当目标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他惊讶的勒住了马。

站在河边的是一个不断挥动着手臂的十几米高的巨人,看上去像是一座小山。

他在向自己挑衅。年轻的骑士来不及害怕,他一边喊着骑士守则的第二条“我将勇敢地面对强敌”,一边用双腿夹紧身下的坐骑,拔出背后的长矛,深呼吸,然后飞速的冲向眼前的巨人。一瞬间,长矛碰到了巨人的手臂,紧接着他便飞了起来,重重的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巨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他艰难地爬向自己的马,爬上马背用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家的庭院里。

这是他骑士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战斗,让他断了一条手臂、四根肋骨并且永远失去了活动的能力。而随着“紫荆花骑士”的故事逐渐被人们淡忘,他最终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瘫痪老人。

年轻人微笑着讲完了上面的故事,尽管他早已泪流满面。

听故事的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也许是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那个骑士,他是我的祖父。”

三天前,年轻人从临终的祖父那里听到这个故事,原本简单的故事因为老人杂乱无章的记忆和混乱不堪的叙述变得格外漫长,但诸如“勇气”、“荣誉”之类字眼的一再出现还是不断地刺激着年轻人的心脏。而在祖父指示下找到的布满灰尘的骑士装备和手册,终于让他有勇气把眼前这个瘫痪了大半生的老人和那个故事里热血沸腾的骑士联系到一块。

“亲爱的孩子,”老人遥远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大概猜到了吧,我想要你继承我骑士的身份,帮我把紫荆花的荣耀重新播撒在整个大陆。”

“告诉我该怎么做吧,爷爷!”年轻人的脸因激动而微微发红。

“很好,我的孩子。是我所有的骑士装备和一本《骑士手册》,它们会帮你迈出成为骑士的第一步。然后,去找一名可靠的神职人员帮你完成宣誓仪式。做完这一切,就去开始你的旅程吧!”

“这样就行了么?爷爷。我是说,你真的确定我这样就能成为一名伟大的骑士吗?”

“当然不行,孩子,骑士的荣耀都是通过战斗赢得的,你得用自己的鲜血去捍卫它。对了,记得去找到那个击败我的巨人,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告诉他,那时我爬上马背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再次发起冲锋。好了,现在把铠甲穿上让爷爷看看吧。”

破烂不堪的骑士袍和锈迹斑斑的铠甲让年轻人看上去不伦不类,可老人的眼里却开始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快,把佩剑挂在腰上,快!还有墙上的长矛,拿下来,挂在你背上,快点!”

按照老人的指示,年轻人很快装备完毕,这时,老人眼里的光芒已经渐渐开始暗淡。

他无限留恋地望了此刻全副武装的孙子一眼,发出了最后一声赞美,“万能的主啊,光荣归于不朽者!”

安葬完祖父后的一周内,年轻人并没有一昧的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他始终牢记着祖父交给自己的任务。他翻开了那本《骑士手册》,用最快的速度记住了书上的每个字,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书中记载“骑士守则”的部分有一页不知被谁撕掉了。原本布满大大小小的破洞的骑士袍也被他缝补一新——他原本就是裁缝店里的学徒。为了擦洗铠甲和武器上的锈迹,他用了一大堆的柠檬和一下午的空闲时光。至于宣誓仪式,他决定放在旅途中完成,因为这个小镇上的牧师简直比流氓都要可恨——他们打着上帝的名义从信徒手里骗钱。

至此,一切准备似乎都已经就绪了。

“所以,你是来道别的喽?”听故事的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不,听我把故事说完好么?”年轻人的声音镇定从容。他并没有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而是开始了另一个故事,它同样属于那个遥远的英雄时代。

年轻的小镇姑娘从小有两个愿望,嫁个骑士和离开小镇。十九岁这年,一个镇上的青年帮她同时实现了这两个愿望。他只比他大一岁,刚刚完成宣誓仪式。

婚礼一结束,一对新人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旅途,两颗年轻的心都对外面的世界渴望已久。

一路上,赞美声和惊叹声不绝于耳。年轻的骑士和美丽的姑娘,这样的组合,无论到了哪里,都必然是人群中的焦点。而骑士也没有让人们失望,他用行动展示了一个骑士应该具有的所有美德。

但厄运突然降临,骑士不慎从马上摔下,身体虽未重伤,脑子却摔坏了。

苏醒的骑士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记忆——包括他的新娘在内。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始终牢记着自己的骑士身份,甚至比之前更加狂热——任何被他视为是蔑视骑士荣誉的举动都会遭到攻击,他所在的那间客栈的老板为此失去了店内所有的桌椅,只因不小心用桌布帮骑士擦了擦盔甲上的纹章。

悲伤的姑娘并未放弃希望,她带着丈夫遍访名医。但尽管给医生的赔偿费已经远远超过了诊费,骑士的疯病仍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一位好心的医师(在被骑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向姑娘建议:带他回家静养,熟悉的环境也许会让他想起些什么。

两个人悄悄的回到了小镇,姑娘的心情因回家略微好转了些。但还未平静多久,骑士便又闯下了大祸,他用剑砍伤了邻居家所有的牲口,并骄傲地向妻子宣称他刚打败了一群怪物。之后,姑娘给了邻居一大笔赔偿,但“骑士疯了”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姑娘努力地想要将发疯的丈夫藏在家里,可好奇的镇民却河流般涌进了她的家。骑士趁乱找到了被姑娘藏起来的所有装备,坐上马,从后门逃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姑娘这才发现丈夫消失了。她慌乱地跑出门,拼命地奔跑、呼喊,发疯般询问着路边的行人,但得到的消息却是丈夫早已在数个时辰前沿大路离开了小镇。

随后的几个月里,姑娘拜托所有打算外出的镇民帮忙打探丈夫的消息,她当然不是没有想过上演“千里寻夫”的戏码,但那样做成功的希望之渺茫是显而易见的。

漫长的等待一天天折磨着姑娘。终于,陆续返乡的人们带回了消息。她将他们口中“疯骑士”替换成“丈夫”,终于拼凑出了他离开小镇后的大致行踪:他在邻镇大闹了那里的马戏团,放走了所有的动物。数天后他出现在帝都,在那里,他冲进了一家肉铺,刺伤了老板桑蒂斯并“打败”了他所有的猪肉。两名受到托付的镇民在那时恰好发现了他,他们无奈地帮骑士道了歉,赔了钱,然后惊讶地发现骑士又一次偷偷溜走了。最后看见骑士的人说他出了南门然后径直离开了。

这些消息并没有使姑娘得到太大的安慰,只是让她确认了丈夫还活着。但上帝保佑,她没有担心太久。几天后的深夜里,姑娘被院里传来的马蹄声惊醒,冲到院里的她惊讶的发现,趴在马背上的那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正是她消失已久的丈夫!

醒来后的骑士已经永远无法活动了,让人意外的是,他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姑娘当然没有相信他那个有关巨人的故事,但她也没有像人们想象中一样丢下这个残废和疯子,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二十岁的骄傲的骑士。

“这个故事,是我从偶然发现的祖母的日记本里读到的。直到因急病而过世的前一天,她还在照顾着我那疯子祖父。

我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找到了这个,被剪下来的骑士守则的最后一条,‘我将真诚地面对爱情’

为了我的祖父,祖母牺牲了自己全部的梦想。从始至终,始终在坚守着骑士精神的,只有她一个人。”

年轻人擦去脸上的泪水,望向听故事的人。

这时,我们终于可以看清了,一直在倾听着年轻人讲故事的,是一位安静而美丽的姑娘,此刻,她的眼里也已经充满了泪水。

“所以,一切都是你祖父的幻想了?所以,你也不用出发去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巨人了?”

“对不起。”年轻人突然流露出害羞的神色,“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他告诉姑娘,完成准备的那一天,他就匆忙的离开了小镇,没有向任何人道别。那时,他还没有看到祖母的日记。

“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是祖父的嘱托,想象着各种奇迹和冒险,相信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四处行侠仗义的骑士。

但一路上,我听到的却是无数的嘲笑,一直坚定的信念开始一点点的动摇。

我带着疑惑一路旅行,直到那片金色的麦田出想在我眼前,祖父的话开始在耳边回响,不用任何人的指示,我拼命地向河边冲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那发疯的祖父也许不认识,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眼前的东西,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风车。

它是那么的高,那么的大,从那么远的地方望着我。也许它想到了那个很久以前把它当作巨人的傻子。

我绝望地躺在草地上,全世界的风飞快的从我身边涌过,所有的幻想都被风带走了。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真正的自己:一个天真而可笑的小裁缝。

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念头迅速的从我脑海里划过。然后风消失了,巨大的风车停止了转动,我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我想到的是,还有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的勇敢——这正是我想要成为骑士的原因。

所以我回来了,亲爱的。现在我可以像一个真正的骑士一样,骄傲的向你宣称:前面的路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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