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大妹,要好好养这女娃,她脑子不笨,真智慧不是小机灵。”
他说:“这姑娘,长得秀气,一看就是要吃斯文饭的,劳不了力。”
他说:“你呀,是个会念书的女娃娃,将来会有出息。”
他又说:“我喜欢小孩子,你没事儿找我玩去呀!”
他还说:“北京那地儿冷,吃好点儿啊!肯定也吃不上家乡的味儿,我给你寄了我种的花生和豆子,还有几块腊肉。”
他最后说:“你们啥时候回老家来呀?我这一年年上岁数了,不晓得还能不能见上一面呢!”
临了又大声补道:“我今年养了好多鸡和鸭,还准备喂一头三四百斤的大年猪;地里除了小麦玉米,还有好些杂粮,拉米不方便,你们可以拿杂粮去打豆浆喝;那天,我还去山那边找人割了些蜂蜜,都是自己养的,听说城里流行,吃了对人好。”
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安排我们回老家的招待规格的,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了。
他走了,在打完电话的第二天。
兴许想起很快就能再见到自己最亲近的大妹,和她的儿孙们,他心里十分高兴,所以放下电话,就又拿着锄具下地去了。但这次兴匆匆地下地去,他没能再回家。他的鸡鸭猪,和他的庄稼们,也都失去了唯一的主人。
农村人烟逐年稀少,山里的草木十分茂盛,大山里的庄稼地都是靠着山林的。想锄一窝瓜藤的他,误捣了瓜藤牵爬到的,那棵老树上的马蜂窝。锄头挖下去,一时间毒蜂倾巢而出,将行动不便的他围堵住,活活蛰成了蜂窝……
后来听说,哀嚎也是哀嚎过的,但,没人能听见。等到邻乡走亲戚路过的人看到,他已经奄奄一息。送到医院抢救,也还是无力回天,第二天他就离开了。
我想象不到,他被毒蜂蛰的时候,是何种痛苦煎熬,又是如何绝望惨淡。当他在弥留之刻,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有没有感到一丝孤寂,或是不甘?
该是有的吧!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您却生而矮小,仅一米四,并且在行动、言语、和反应能力方面都比常人慢许多。
您从小被歧视,只有舅舅家的大妹善良,她总是给您好吃的,帮您干活儿,还给您做舒适暖和的衣服鞋子。您心里感激大妹,也欢喜大妹,总爱往她家去,吃一顿好吃的,聊一会儿天,好像世界就又变美好了。大妹有女儿了,她忙起来,您就帮她看孩子。您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便常常夸这个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也喜欢听您夸她。她还喜欢听您讲故事,慢悠悠的,比旁的人不同,但却比旁的人讲得更让人着迷。
那些藏在衣兜里的水果糖,背在背后的爆米花,还有您煞有介事地拿过来让小不点儿认字的小本本,都让人觉得温暖,而有趣。
前二十多年,我只是觉得您是个可亲的表舅,喜欢您,也照顾您。后来,我们在遥远的城市吃您寄的腊肉,炒您摘的花生,我开始有点想您了,像想一个家人那样。
因为我突然发现,您对我们的爱,其实就是家人啊!多年被人认为不具备完全生活能力的人,自己一步一挪地去种几块庄稼,养满圈牲畜,就为了打电话时和我们炫耀一下,您也可以照顾好自己,您也很能干!或许,您心里还有些怕我们忘了您,才努力让自己能干些,产出一些东西能寄给我们,时常联络着。您甚至说,您死了一定要让妹夫给您写祭文,您信任他,喜欢他。
只是,我们都不曾料想,结果会是这样……
一个本为希望而来的生命,却只能孤单单在这世间活一场,末了又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您定然孤寂,定然不甘。
梨花飘飞,落满地,清明过了又清明。山水千隔,路迢迢,坟茔萋萋,我却无缘添一抔新土。
只好在这重九时节,擒一壶菊花酒,斟一盅思亲意,说一句无用话:“安息吧!我们都在想您!”
假如真有天堂,您定也见到了您的爸爸妈妈,那就忘了这人间的苦痛,做回快乐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