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鲨鱼夏克也梦到过狮子。
但不是非洲海滩上，金色夕阳下慵懒的大块头，那种狮子，夏克从未见过。
夏克唯一一次目睹狮子，是在加勒比海的碧蓝水面上。那是一头雄狮，毛皮深棕，近似黑色。雄狮的鬃毛铺散于海面，如同一个墨点落入水中，迅速扩散开来。庞然大物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游弋，不断地捕食从它身边经过的一切海洋生物，甚至还咬死了几条鲨鱼。恐怖与死亡漫延开来，海水被他染成了黑色。
从海豚到虎鲸都对这黑色的恶魔退避三舍，唯有鲨鱼夏克挺身而出。正值壮年的他是族群的英雄、海洋的霸主，他深知维护海洋的尊严是自己的责任。夏克潜至黑狮子身下数十米处，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猛然上浮，迅速逼近雄狮要害，向其咽喉咬去。
雄狮虽已察觉，却为时已晚。他身子一侧，避开了咽喉要害，但一条前肢已被夏克的利齿扯下。夏克感到一股刺激性的气味直冲脑门，仿佛吞咽了数百条死鱼般令人恶心，夏克是从不食腐的。他忙吐出狮子的前肢，却仍不济事，他的胃向内一缩，呕出一滩黑水，泛着暗暗的紫光，不与海水融合，形成不规则的一片黑雾，向海洋的深远出漂去。数年后，黑雾附在了一只珊瑚上，一夜之间，那片海域的珊瑚群尽数死亡、炭化，稍一触碰，便化作黑粉。
而此时，夏克却无暇顾及珊瑚的命运，黑狮子面目模糊，仿佛一团黑泥，径直冲夏克而来，其身后卷起了层层黑浪。夏克急速下潜，绕至黑狮子左侧，随即跃出水面，下落时张开血盆大口，狠命咬向黑狮子。黑泥四溅，夏克不清楚咬下了什么。只见受伤的黑狮子愈加暴躁，他低吼道：“卑鄙的家伙，我要杀了你。”他倒吸海水，黑泥与那断掉的前肢顺着海水，一并被他吸入腹中。虽然难以置信，但夏克分明瞧见那黑色的前肢又长了出来。
黑狮子甩甩头，抖擞精神，竟在海面上迈步而来。夏克像是被数百只章鱼缠住般动弹不得，他不愿承认自己害怕了。海洋的战士从不畏惧，他不相信自己会恐惧。重振雄风的黑狮子扑向夏克，夏克一个激灵，恢复了行动能力，向旁躲闪，额头却被黑色的利爪划伤了，鲜血汩汩而出，一只眼球也被黑狮子挑在指尖，捏碎了。
黑狮子发出嘟嘟囔囔的低沉笑声：“我打败了海洋，我将海洋踩在脚下！”夏克感觉受到了侮辱，他挺直身子，尾鳍拍击水面，像一颗炮弹般弹射出去。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夏克，无法准确判定黑狮子的位置，他心中只存了一个念想——咬死那团黑泥。不能想别的，不能思考谋划，稍一分神，恐惧与疼痛就会袭上心头。
黑狮子似乎没料到夏克竟仍有力量反击，他避闪不及，被夏克咬住了脑袋。夏克不顾一切地发劲咬下去，牙齿崩断了，他也不松口。黑狮子的头颅爆裂了，夏克咽下黑水，咆哮道：“海洋不可战胜！”
如今，夏克老了。
他常常在梦中回忆起那场战斗，但梦总有醒的时候。
一觉醒来，不见了黑狮子，老婆、孩子、挚友、仇敌都不见了。不知是否是他吞食了黑水的缘故，夏克出乎意料的长寿而老迈。所有认识他与他认识的鲨鱼都已死去，只留夏克独自活着。他不记得自己300岁、亦或400岁了。鲨鱼一生要换一万颗牙齿，而夏克的牙齿晃动、脱落，却没有新牙长出。我真的是老了，夏克想，可是海洋啊，你为什么不把我的生命收回去？
“嘿，那老头子捕到了大马林鱼，我们同去同去！”一只年轻的鲨鱼召集伙伴，准备去进行一场掠夺。他的牙齿与众不同，颗颗都如黑曜石般闪烁着黑亮的光泽，由此，他得一外号——黑牙。
黑牙勇猛倔强，是青年鲨鱼中的领袖。“同去、同去！”众伙伴附和道。
“老东西，你去不去，说不定我们会分你块鱼肉，哈哈哈。”鲨鱼抢掠队路过夏克身边时，一条小鲨鱼笑着说。
夏克耷拉着眼皮，兴味索然：“去抢一条死鱼没甚本事。”
黑牙怒道：“老不死的，风凉话说得过瘾呵，你本事大怎么不显出来瞧瞧。”
夏克：“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亲口把狮子的头咬下来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鲨鱼群中爆发出笑声。“老家伙，你这梦话还没说够呢？”黑牙笑道，“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清楚啊，是不是兄弟们。”
“哈哈哈，对啊，老东西又讲梦话了。”“我估计他还没睡醒呢，你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啦，哈哈”鲨鱼们应和道。
黑牙：“老东西，你记清楚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狮子。一只小渔船被海浪掀翻了，一条黑狗落在海里，呛了水，慌了神，结果给你咬死了。你还到处夸耀，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夏克：“谁，谁……告诉你们的……谎话，谎话！”
黑牙：“这是事实！我爸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我们祖祖辈辈一代代告诫我们子孙，要提防你这个老骗子。”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还要诽谤我，我可没有得罪你们呀。”
“永远活在梦里吧，老骗子！”说完，黑牙率领众鲨鱼游开，他们急速前往圣地亚哥的小渔船，那里有一条美味的大马林鱼，等待他们去享用。
夏克决定追上去解释清楚，可他跟不上小年轻们的速度，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待夏克赶到之时，鲨鱼与圣地亚哥的战斗早已打响，大马林鱼被啃得残破不堪，至多还剩三分之一的肉，但不少鲨鱼也吃鱼叉的苦头，有些已命丧于此。
黑牙再一次发起进攻，他冲过去，咬下一块鱼肉，便欲逃走。不料，圣地亚哥的鱼叉已瞄准了他，寒光逼近，吓得他一哆嗦，把到嘴的鱼肉丢了。他转身欲走，可鱼叉眼见便要刺穿他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夏克撞开他，随即身子一荡，躲开了鱼叉。
死里逃生的黑牙暂且游离小渔船，准备重整精神，再次挑战。惊魂未定的他向夏克道谢：“老夏克，多谢……多谢你了。我……我之前说话过分了，你的本事在我们之上。”
夏克摆摆头，表示无需言谢，他说：“我只想跟你们讲明白，真的有黑狮子，我真的把那家伙的头咬下来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这……”黑牙仍是不大相信，“算了，算了，就当有那么回事吧，先别管那么多，兄弟们，我们进攻。”他招呼鲨鱼们，又一次游向大马林鱼的尸骸。
“你们赢不了他的。”夏克喃喃道。
黑牙：“老夏克，别说丧气话了，跟我们一起上吧。”
夏克长叹一声道：“你们难道认不出他的三叉戟？几条小鱼居然敢跟海神波塞冬叫板。”
“老夏克，你老糊涂了吧，什么海神，他就是个打渔老头。”
夏克无言以对，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愿相信，不相信黑狮子，不相信波塞冬，唉，算了，任由他们胡闹下去吧，与我何干呢？夏克打算不再辩解，不再插手。
就在他一分神间，黑牙已中了几下鱼叉，虽没伤到要害，但也痛得直咬牙，伙伴中又有几条鲨鱼命丧海底了。
黑牙忍着疼痛，不顾生死，仍然用利齿向圣地亚哥猛攻。
这小伙子倒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夏克想，我还是救他一救吧，好好劝劝他，让他别跟波塞冬斗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死！夏克突然想到了什么，死？我这老不死的……或许……
猛然间，夏克仿佛陷入了梦魇，黑狮子，作呕的黑泥，咽下的黑水，捏爆的眼球，碎裂的头颅……梦中的、数百年前的一幕幕在夏克脑海里回放。
“老夏克，快闪开！”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惊呼唤醒了他，夏克一睁眼，瞥见三叉戟的利锋距离头颅仅有数厘米，他忙下潜闪过。
一没留神，波塞冬居然来杀我了，我可没得罪他啊。夏克困惑了。紧接着，他又笑了，哈哈哈哈，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我到底在怕什么？哈哈哈哈，我早就活够了。黑狮子，作呕的黑泥，咽下的黑水，捏爆的眼球，碎裂的头颅刹那间又占领了他的意识。
“波塞冬，有本事就来杀我吧！”夏克竟然发出了雄狮般呼啸。
黑牙：“老夏克，你疯啦，你不是说我们永远赢不了海神吗？”
“哈哈哈哈，年轻人，我们鲨鱼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战胜！”
夏克与老人缠斗着，他咬住了鱼叉，一使劲将其折断了，利齿却也尽数脱落、崩断。老人没有放弃，他把小刀绑在木棍上，刺向夏克。夏克毫不畏惧，迎着利刃，张开那无牙的大口，猛冲过去……
在黑牙眼中，这一切变得不真切起来。圣地亚哥不再是那个糟老头子，而是幻化成了手持长矛的巨人，而夏克的形象则更显得含混不清，时而是一条巨鲨，时而又是一头雄狮。
黑牙远远地退开去，他知道这场战斗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干涉的了。
黑雾笼罩了海面，闪电在其间交错。夏克与老人不知胜负，黑牙默默游开，眼前发生的事让他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唯有一句持续地在其脑中回响。
“我们鲨鱼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战胜！”
“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战胜。”他默念道。
“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战胜。”他们默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