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翠玉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翠玉住在大柳庄,家宅后两丈开外有一棵大榆树。大榆树高约十米,胸径一尺有余。春末夏初之时,枝繁叶茂,上面挤挤挨挨挂满榆钱儿,一串串榆钱儿与卵形的叶子浑然一体,只是颜色浅些而已。

翠玉罩在大榆树的荫凉之下,端着一个草料筐,均匀地把马料抖向马槽。放下筐的同时,她又从一个筲桶里抓出一把盐来,用右手伸到马槽中进行搅拌。枣红马用濡湿的鼻唇轻触她的手背,她抬起左手,摩挲着马的鬃毛。马的喷气、草料与马粪味儿,混合成一种翠玉熟悉和亲切的奇妙味道,就像被大雨淋过的芳草地,有泥土的腥气,也有植物的香气。

喂过了马,翠玉懒懒地倚在树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翠玉就有了这种慵懒的感觉,不爱动,总想找个地方靠着。马厩离榆树只有两米左右,翠玉以前没有这种不爱动的感觉时,干完活也喜欢到这树下停留一会儿。夏天可以纳凉,冬天她喜欢听树上鸟儿的叽叽喳喳。鸟儿的吵闹她听着高兴,她不喜欢街上三五成群人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

一阵拖拉机的突突突传来,翠玉抻脖向公路方向望去。顺着屋侧的小路直行,前面就是国道,翠玉家的房子紧临国道。

翠玉的丈夫邱富贵远远望见了她,没有进家门,直接奔她走过来。翠玉看着邱富贵黯然的神色,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她伸手摸向邱富贵的夹克衣兜,从里面掏出那张诊断书。

晚饭时翠玉的对面坐着公婆,左面是丈夫邱富贵,右面是小叔子邱富成。几个菜盘子摆在桌子中间,鲜有人伸出筷子,都在默默咀嚼碗里的玉米𥻗。气氛有些凝重,好像房顶压着一块巨石,屋里响动大了,它就可能掉下来,将围桌的人砸成齑粉。

一团饭送进口中,翠玉机械地嚅动着双腮,她的心里波涛汹涌,眼前的人仿佛都是幻影。在这样一个大家里,她的事不能自主,公婆才是当家人。她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关心的是什么。她的生死不再重要,他们一家人如何活才最重要。

翠玉看到邱富贵从医院取回的诊断结果,她患的是三阴性乳腺癌,最凶险的那种。全家人很快知晓了她患上癌症,集体静默。

翠玉多次出入过医院,已然清楚,眼前不仅是生与死的厮杀,更是贫穷与富有的对决。她听人说过,靶向药,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是有效的靶向药,一盒要上万元,一粒药就可能是邱富贵的一匹马。

邱富贵从菜盆里捡出一块咸肉,轻轻地放到翠玉的碗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率先打破沉闷:不管怎么样,先好好吃饭。天塌下来,我顶着。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不治。

公婆抬眼看了看儿子和儿媳,没有说话。从他们不断的长吁短叹中,翠玉听出了一种倒霉的无可奈何。小叔子不说话,用目光把每个人扫视一遍。他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嫂子的病可能让这个本就捉襟见肘的家雪上加霜。

有泪滴晶莹的作用,碗里那块肉顷刻间好像放大了好几倍,翠玉盯着它看,视线渐渐有些模糊。粉嫩的瘦肉纹里夹杂着丝丝白色的脂肪,一丝一缕看似结构紧密,但轻轻一扯,很容易将它们清清楚楚分离开来。在表面的悲痛之下,翠玉听到了各个人心中哗哗啦啦开始打算盘。邱富贵铁定的声音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和嘈杂。但不管怎样,邱富贵还是那个不想放弃、对自己最关心的人。

翠玉独自一个人出来,沿着屋侧的泥沙道又向后面大榆树走去。恍惚间,一个踉跄,手掌本能撑到山墙的墙面。最简单的建筑,红砖垒起,既没有抹灰,更别谈罩面贴瓷砖,她的手掌一阵钻心的痛,是摩擦间,擦破了一片。

这是她结婚前邱富贵家盖的房子,少说也有三十年了。这个满族人聚居的乡村,普通人家都住这样的房子,都在土里刨食,在那个年代,都不富裕。

大榆树在满族人的信仰里,与神树无异。传说当年努尔哈赤的爷爷背着先祖的骨殖从长白山下来,天黑走到永陵,一路风尘想住店歇息却被拒之门外,只好把骨殖挂在永陵城外一棵大榆树上。清早起来准备背起继续赶路,骨殖却与树合为一体,向下拉扯树就流出鲜血。努尔哈赤的爷爷只好就地安葬先祖的骨殖,不想所葬之处正巧压在龙位,之后努尔哈赤带领子孙坐了天下,王朝出了十二位皇帝,延续下三百年江山,榆树就成了满清的龙腾之树。

翠玉清楚记得,她结婚时这里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杂树,她每每来到菜地摘菜,树上就有不明的小虫向下掉,她回来和邱富贵一说,他就拿起手锯和镰刀,把那些杂树清理干净,唯独留下这棵大榆树。她不止一次听公公婆婆嘱咐邱富贵,说榆树是有灵性的树,轻易动不得。或许他们期冀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保佑邱富贵家能够人丁兴旺,发家致富。贫穷的人撑破天,也只能生出这样的理想。

翠玉看着这棵伞冠如华盖的榆树,勉强地笑了笑。也许自己上辈子没有修行好,大榆树显灵,用种种磨难来惩罚自己?

邱富贵的父亲是个车老板,他从小跟随在父亲身边,跟着马车跑,马的喜怒哀乐他了如指掌。农村土地承包,生产队解散,他父亲放下了鞭子,却领回家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来后第三年,邱富贵18岁,父母要凑钱给他说媳妇,打算把小马驹卖掉——邱富贵始终称长大的枣红马也叫小马驹。邱富贵死活不同意,宁肯不要媳妇,也要留下这小马驹。

历尽波折,媳妇的事总算有了眉目。翠玉第一次来邱富贵家,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细腰长腿,亭亭玉立,一颦一笑,与聂小倩无二。邱富贵只看了一眼,顿时魂魄被勾了过去。

父母为邱富贵娶亲,倒腾出祖上十八辈积攒下的一点人脉,又砸出东挪西凑的所有资财,这才寻下了邻村的翠玉。翠玉见邱富贵的第一面并不满意,普通一个庄稼汉,书又没有读过几天。奈何不得自己父母对彩礼的垂涎三尺,也奈何不得家中还有一个等她换钱娶亲的双胞胎弟弟。

邱富贵与翠玉结婚了。邱富贵如获珍宝,欣赏喜爱,家中的粗重活计不让翠玉伸手。公婆也喜欢翠玉,但说个媳妇回来,终究是为了过日子,不能拿来当画看。翠玉出自农家,从懂事开始便帮父母操劳,自知貌美,却不以此为资本拿捏邱富贵,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在邱富贵干涉不到时,她还是尽力而为。

一年后,翠玉的肚皮没见动静,翠玉有些着急,公公婆婆更急。一年没有,只当是孩子来得晚;三年没有,他们进城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是翠玉宫寒,难以受孕。这之后翠玉中药汤子喝得用缸装,八年后,肚皮纹丝不动,还是一点起色没有。

邱富贵父母的忍耐到了极限,言语之间,多有不满。但邱富贵喜欢翠玉,对于没有孩子,他看得很淡。家中还有一个小弟弟,延续香火的事,交给他好了,大不了将来弟弟结婚,他们搬出去,父母家的东西,他们可以一根柴禾棍都不要。

时间一长,父母看出邱富贵对翠玉的感情坚定不移,只好偃旗息鼓,不再过问邱富贵两口子的事,只是言行少了亲热,多了疏离,支使起翠玉来如同役使牲畜。翠玉心知肚明,但她不是多事之人,打碎的牙往肚里咽,默默忍受。有丈夫邱富贵对自己的知冷知热,这就让她满足了。

本以为熬过了难堪,日子可以按步就班地复制粘贴,不想又患上了乳腺癌。翠玉的脑袋里嗡嗡直想,她觉得自己一步步迈进死胡同,横竖是走不出去了。她忽然又觉得对不起邱富贵,这些年如果没有邱富贵的温暖和体贴,她只一个不能生养,在这封建意识还很浓的乡下,就足以让她死过一次了。

翠玉把目光瞄向马厩,看到了那匹邱富贵最喜爱的枣红马。那马下过马驹,如今肚子又鼓了起来。如果来世能做一匹马也不错,马没有人言可畏这些烦恼,一心一意出力干活,也可以遂己所愿,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忽然间翠玉的心神安定下来。她的脸上出现了舒缓的笑容。当她隔天再次出现在大榆树之下时,手里多了一个农药瓶子。她在举起的瞬间,向家的方向望了过去。她本想彻底忘记这里的一切,但情不自禁间,又生出留恋之心。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收回目光。她是个不祥之人,邱富贵娶了她,疼她珍惜她,她却给他带来诸多的不如意,让他为自己担惊受怕,日日忧心。罢罢罢,只望来世报答他了。她仰起脖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腹内尤如钻进了蚂蚁军团,它们一口口咬噬着翠玉的五脏六腑,起初是尖锐的刺痛,到后来就是火烧火燎,她拼命捶打着胸口,想把刚刚灌进去的农药呕吐出来,但偏偏她就没有想吐的感觉,只能任凭千千万把锥子,千千万支火把,扎自己,烧自己。翠玉忽然后悔选择这样一种死法。

在她奄奄一息之时,她看到了邱富贵那张扁平的脸。短粗的眉毛蹙成一个结,一双招风耳被阳光一照,轮廓格外清晰,是透明的肉色。有泪珠滴落在翠玉的脸上,她用尽全力,又看了邱富贵一眼,她要记住这个男人,这个她在世上唯一留恋的男人。远处的马厩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翠玉把头偏向了那里。翠玉的脸上泛起两朵桃花,眼神迷离,是诱人的笑意,那笑意如她初来邱富贵家站在院中时一模一样,妖娆而又神秘。

翠玉的魂魄缭绕在半空,她又听到马的嘶鸣之声。翠玉欣喜自己的解脱,却又割舍不掉还在怀抱自己肉身的邱富贵,她的魂识在邱富贵家的马厩附近徘徊,她期冀与枣红马融为一体。

翠玉的愿望不能一蹴而就,她被押入冥界,要经过繁复的筛选重新投胎。翠玉的上一世没造恶业,冥府盘点她的生平,她有重新投入三善道的选择。奈何她认准来世要做一匹马,冥界的阴灵除了切切之声的不可理解,却也欣喜她承让了他们的利益。判官也认为阴灵的选择盘根错节,都有前世道不尽说不明的感情和理由,执念在心,任阎罗王也改变不了。

冥界一瞬,人间十年。翠玉死后,邱富贵的父母也相继离世,弟弟外出,杳无音讯,家中只有邱富贵孤身一人。枣红马的孩子也下了小马驹。邱富贵把自己的感情重又投注在马厩里。

邱富贵还给枣红马的后代起了个寄托他愿望的名字,飞,希望它像生活在蓝天中那样自由自在,希望它在大自然中奔跑驰骋,迅疾如风。投胎为枣红马后代的翠玉喜欢这个名字,却在心里暗暗叮嘱自己,我是翠玉,是来陪伴邱富贵,来报答上一世他对自己情义的。

飞长大了,长成了高头大马。邱富贵每天进进出出马厩的脚步飞都了然于心,缓慢而稳重,步步都如飞习惯的天籁,让飞倍感亲切。飞每天在外劳动归来,夜晚立在槽头,看着前屋邱富贵久久不息的灯火,就感觉那灯火是为它而亮,是邱富贵在用这灯火与它交谈。

邱富贵风雨无阻地给它添草添料,夜晚一醒来,就披衣来马厩查看。飞时常被邱富贵牵出马厩,领到院里散步,邱富贵一把把抓着散发诱人香味炒熟的玉米,送到它的嘴边,为它增加营养。

每每这时,飞会满心感激,贪婪地看着邱富贵慈爱的眼神,邱富贵与它对望,用手轻轻抚摸,飞轻轻地跺着蹄脚,回应他那种心意相通的爱怜。飞渴望爱,渴望与邱富贵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邱富贵在农闲时,经常把飞牵到树林里,草地上,让它欢快地奔跑,让它尽情地去啃食那些带着露珠的嫩草尖儿。当它玩疯了跑累了,邱富贵就会把它牵到清澈的饮马河边,它呼噜呼噜喝够了,再跟随邱富贵回到整洁宽敞的马厩里。

几年的工夫,飞已是膘肥体壮。有许多人对它流露出艳羡和贪婪的目光,并试图与邱富贵讨价还价,想把它据为己有,但邱富贵不为所动,一口回绝。飞虽是哑巴畜牲,可是它心里什么都明白,邱富贵拿它当亲人,它是他的精神寄托。它偶为邱富贵拉车犁地,也是尽职尽责,邱富贵从没有拿鞭子打过它,每天都要给它洗刷身体,用梳子梳理鬃毛。天生的美颜加之邱富贵精心的打理,它每回被邱富贵牵着走在大街上,都会赢来声声赞叹:这马倌的马养得没人能比。它神采飞扬走过一条街,邱富贵回到家就会高兴好一阵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邱富贵把它交给了那个老板?噢,飞想起来,那年乡里招商引资搞得热火朝天,全域旅游人人都在寻觅致富的门道。有个肥头大耳的老板来到邱富贵的村里,喜欢上了村外五里一块平坦开阔的沙土地,他认准大柳庄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在这里建个跑马场,稳赚不赔。他在筹划之时,发现了邱富贵家里有这样一匹体魄健硕、颜值无双的骏马,这正是他梦里寻它千百度的宝马良驹。他频频与飞接近,竟发现这马很通人性,眼神柔和,性格温顺,随即便一次次地与邱富贵协商,想买走这匹马。

起初邱富贵和以前一样,不舍得,不同意。后来村里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你这马是一匹少见的宝驹,总不能一直这样养着吧,何不趁此良机,用来发家致富?老板既然喜欢,不如租给他,按天算钱,月月有进项,最后这马还能回到你的手上。

邱富贵本没有主意,别人一通高见,顿时让他醍醐灌顶,遂与老板再次谈判。当老板报出让邱富贵意外满足的租用价码时,邱富贵那一瞬眼里流露出的光彩,是飞之前从未见过的。邱富贵的心思它有些不懂,但它想这些年邱富贵的恩情总是要报,它出去做点事情也是应该。

飞去了跑马场,身上被标记为六号,它从此就听人们喊它六号。它白天沿着固定的路线,被人限制着行走的步幅。它每每枯燥无味眼神无光地机械行走,就会想起邱富贵家门前有一盘碾子,碾子上常常拴上一头驴,驴被蒙上眼睛,被人用一根小细木棍赶着,就那样一圈圈地转,直到人们磨完米面,它才能被卸下蒙眼,重见天日。那时它作为一匹在广阔天地活动的马,为驴感到憋闷,也为自己感到自豪。而现在,自己又与一头驴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毫无二致。

飞晚上收工,回到和另外七匹马共同就寢的地方,一堆粗糙的草料扬撒在铁皮槽子内外,偶有几个颗粒很大的盐吞入口中,会让它感到极度不适,它会想起村外湿地内的盐碱泥巴,又咸又糯,舔食过后,从里到外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和舒适,可惜那种日子,再也不见。它不知邱富贵想不想它,自从它来到跑马场,它没见到过邱富贵前来看望。它不知是老板不允,还是邱富贵忘了它。

当飞被退回邱富贵家,重又回到留有它气息的院落时,一切都变了。熟悉的马厩已被拆掉,久违的炒玉米没了踪迹,就连曾与它相依为命的邱富贵也不是经常能看到。它被临时拴在那棵大榆树下,树的四周用坚固的金属网围成栅栏,每天有它不熟悉的人面无表情地给它送食送水,然后拍打拍打手掌,扬长而去。

怀念的日子还能找到么?飞立在这棵榆树下,终日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它似乎又回到跑马场上,每天有不同的人骑在它的身上。按说这些男人女人,胖子瘦子,老老少少,高高矮矮,各个人无论是怎样的身形结构,都让它感到没有分量,但它讨厌这种生活,每天被囚禁在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场地之内,沿着固有的路线,悠悠漫步,听着背脊之上的人大呼小叫。更让它愤懑不已的是,跑马场的老板不仅在它的脊背架上了鞍具,在它的嘴巴处套上笼头,还在它的嘴里安上了结实的马口铁。它由自由世界一下子堕入被囚禁的境地,它想挣脱,想逃离,想回到邱富贵身边,但它稍一冷静就知道,这一切全是徒劳。因为就是邱富贵将一条缰绳亲手递到跑马场老板的手中。

它在焦虑和不甘中度日如年,午夜梦回常常怀念熟悉的马厩,怀念那个给过自己爱抚和温暖,能和自己流畅沟通的邱富贵。如今它回来了,一切却面目全非,每天这样混吃等死,还不如在外面被人驱使时那样有陪伴,有充实和热闹。

飞想起自己被人送回来那天,在邱富贵敞亮的院里做过短暂停留。房在原址重建,却全然不是旧貌,已经变身为一栋二层小楼,门脸特意做了造型,洋红的墙面配上深灰色的瓷瓦,屋脊站着一排锃亮的小兽。大柳庄因为开发旅游,大多数村民都富了起来,但邱富贵这房子,还是大出风头,格外气派。

飞当时抑制不住回归的喜悦,不自主地用后腿做支撑,扬起了前蹄,咴儿咴儿地叫了起来。可是邱富贵的脸上没有它预见的喜悦,而是带着愠怒,拼命地扯紧缰绳,让它停止表达。它的情感由沸腾瞬时降至冰点。它看到的邱富贵已不是昨天的模样,粗糙的大手变得细腻光滑,只有轻轻触碰它背脊时的力度,还残余一点以前的温存。

这一天,飞在朦朦胧胧之际继续冥想,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它的名字。它很惊异,自从它离开邱富贵,还没人知道飞这个名字,这是邱富贵送给它的昵称,是只属于它和邱富贵的秘密。它在跑马场六年,它只记得人们喊它六号,现在飞又复活了,又有人喊它的名字了。

飞抬起沉重的眼睑,强撑着站了起来。它看到栅栏外站着三个人,除了邱富贵,还有一男一女。

喊它的是那个女人,她大概从邱富贵嘴里得知它的名字,带着好奇呼唤了两声。

飞抖抖鬃毛,尽量让自己精神起来。

这马够老了,还能跑么?

跑是没问题,好好驯服它,一样可以为你赚钱。

你的钱就是它给你赚的?

那当然,它在跑马场,每被人骑一次,就能有一百块的收入,生意好时一天能赚千余块。

那你现在什么价格出租?

给你们,当然要便宜。邱富贵报出了一个价格。

飞接下听到女人不满意的声音,“不行不行,还是太贵。要是没人租,你这马还有什么用?”

没人租我也不能养它老,有肉贩子买马,回去杀了当驴肉卖,碰上那样的主儿,我就把它处理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飞心里彻底明白,自己与邱富贵,现在只是利益关系,曾经相依为命的感情,都被金钱买断了。

飞的心里涌起一阵凄凉。它记起了前世自己作为翠玉时学到的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邱富贵这片它曾以为繁茂无缰的原野,已被践踏污染得不堪入目,这里再没有芳草飘香,只有如蝇逐臭的势利小人。

一行人离去,飞又陷入昏聩的状态。傍晚之时,它听到人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觉得身边有了草料和水。飞站了起来,努力地咀嚼,努力地用水添满了自己肚腹中每一个缝隙。吃饱喝足,飞在大榆树干四周用力地啃噬,之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慢慢地,那棵榆树叶片发黄打蔫儿,失去了水份,到后来彻底枯死。飞的草料和水也断了供应,飞每天饥肠辘辘,幸亏有好心的邻居不时给飞扔进几梱草,拎来两桶水,让它不定期能够补充给养,勉强度日。

邱富贵家的大榆树死了,人们越发相信这榆树有灵。人们说榆树真是神树,它繁荣,邱富贵发了家;它死掉,邱富贵的霉运也来了。原来邱富贵有了钱便开始贪恋赌博,最后输掉了房子,夜晚只能睡在别人家的稻草垛里。

邱富贵也死了,大柳庄的人又在议论纷纷,说邱富贵穷困潦倒,只剩下那匹老马,想牵出去换钱,因为胆怯亏心,没敢从侧面接近,只好站在马的屁股后面。那是马的盲区,结果激动的枣红马听到动静,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扬蹄,结结实实踹在邱富贵的面门上。邱富贵倒了,枣红马的后蹄也随之落下,正落在了邱富贵的胸口之上,他当时就死翘翘了。

飞当然明了这一切。它在后蹄砸向邱富贵那一刻,已预料到它与他的恩怨纠结已经结束,它在用尽全身力气之后,随即也倒在邱富贵的身旁。它在阴阳交替之时,听到有银铃一样的笑声自它的身体内发出。它的身体变得像天上的云朵,带着美妙欣然的感觉在慢慢飘飞。它虔诚地祈祷,愿上苍悲悯众生,愿岁月温柔待人,可是它,却不想再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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