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扒在老人的背篓中,看他翻越千山,尝遍百草,也看他功成名就,万人拥戴。他高坐台上,俯视高呼他名字的众人。日复一日,她觉得无趣了,权力和时间其实挺相似,它总能让人坦然接受自己的面目全非。于是她越下老人肩头,蹦蹦跳跳地跑远,但她记下了他的名字——神农氏。
她向远方的城墙跑去,爬上城楼,同身旁的一男一女一并看着下方浩浩荡荡的军队和绵延升起的黑烟。她明明看到身旁的女人笑得娇媚动人,却偏偏嗅到一丝腐朽的,大厦将倾的气息。她皱了皱鼻头,又蹦跳着往东走,远远望见桃林中一群长衫布衣的男子围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微闭双眼,沉稳的声音向远处传播,语气不急不缓,举手投足间满是儒雅的光芒。她“嘿”地笑一声,不明白他们的乐趣。
她从山林溪涧窜到市井小巷,她想她做了很多事,也见了很多事。她帮人们把石块搬上山岭;帮人们修筑起依附着骊山的蜿蜒长殿;看见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孩子哭得满脸泥垢;也看见月光下一男一女喃喃低语……她总是默默地把它们记下来,但她觉得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不太记得黄帝与蚩尤的那场旷世之战,不记得不记得夏朝是否真的存在过。她甚至有时要靠说书人口中真假不定的传说才能想起“哦,确实是这么回事”或“不对,怎么传成这样”。
当她站在潼关,看着当初她和无数人一起建成的阿房宫殿只余灰烬时,她突然感到悲怆,为自己,也为那些消失了的人。等她将感慨转述给路过此处的青年,看他写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诗句,她才突然想起,当初跟她一块玩过的孩子们都不见了。他们慢慢长高,变老,最后阖眼,消失。但她始终是这么点儿大,这么点儿高,她有些郁闷了,还有些累,她想去找一座山,好好睡一觉。
山中无岁月,也许她睡了几天,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总之等她再下山时,她发现她长高了一点,当她再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必像之前那样把头仰得那么费力。她跑到长安酒肆,看着那些似曾相识却又不识的面孔,突然感到生机——那些人走了,其实也没走,她们以另一种方式留了下来。
再后来的日子过得快许多,她不再懵懵懂懂地四处乱窜,她似乎找到了某种规律,她总能在不同时期最繁盛的地方找到最值得被记下的事物,她在记录中找到满足与归属。
她以为她不同于世人,不会生病,不会死去。但当她看到越来越多白皮肤,高鼻梁的人进入这片土地,当她听到越来越多的哭声想起,她觉得她越来越难像原来那样跑起来了。她总是扶着什么,慢慢地走,但她身上也显出些成熟的气韵,她并不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她总能在看到某些青年人时感到生机。
最后啊,她的所谓病状莫名地好了。她在学校的围栏外听着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和老师的敦敦教导,她看着这位年轻的女老师指着她告诉孩子们“她,是历史。她在石块与兽甲的摩擦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