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夏，天下纷乱，群雄争霸。控制着西都长安的董卓的旧部李傕、郭汜，忙于内讧，暂时无暇东顾。
当初的关东讨董联盟，早已分裂成两大对立的阵营。各自为首者袁绍和袁术却是亲兄弟！按说这哥俩应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但是其兄弟携贰，同室操戈，均舍近而交远，捉对厮杀，时局是乱上加乱。占据冀州大部的袁绍、占据兖州的曹操、占据荆州大部的刘表为一方；占据荆州南阳郡和豫州大部的袁术、占据幽州和青州、冀州一部分的公孙瓒、占据徐州的陶谦为另一方。
经过界桥之战、发干之战、襄阳之战、匡亭之战的一系列较量，袁绍联盟暂居上风。借用谭其骧先生的历史地图我们来看看公元193年夏的割据势态。
北方的袁绍已经稳稳控制住了冀州、并州，把公孙瓒势力分割成了两块（幽州一部分、青州西部）。刘表占据了荆州大部和豫州一部分。曹操占据了兖州以及豫州一部分。袁术被刘表、曹操挤出了荆州南阳郡和豫州，龟缩到了淮河以南的扬州九江郡，伺机反扑。
袁术联盟中，只有控制着徐州的陶谦，地盘和实力没有伤筋动骨的损失。把上图再放大看一看。
活跃在徐州琅琊郡、兖州泰山郡、豫州鲁国的土匪臧霸，已被陶谦收编。
初步稳定了兖州局势的曹操可算是有了第一个战略根据地。他将兖州刺史部的治所（政权机构）以及妻儿家小搬到了鄄城。匡亭之战，打垮了北犯的袁术后，曹操班师兖州，驻军定陶休整。曹操控制的兖州暂时是太平稳定的，他惦记起了远在徐州琅琊郡躲避战乱的父亲曹嵩等家人了。
曹操派紧邻徐州琅琊郡的兖州泰山郡太守应劭前去接应曹嵩一家子到兖州来。东汉三国时期，徐州琅琊郡和兖州泰山郡，被沂蒙山分割开来，山势险峻。从琅琊郡到泰山郡，乃至兖州，最便捷的途径，就是走泰山道，也就是梁甫（梁父）险道。
汉灵帝时期曾当过太尉（相当于现在的军委主席）的曹嵩，家底着实丰厚，“太祖迎嵩，辎重百馀两”，此处“两”应为“辆”，就是说辎重细软家财装了百余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徐州地界，刚到交界的泰山郡华县歇息。忽然山间小道来了一彪人马，误以为来者是应劭的人马而未加提防的曹嵩，被灭门杀害，财物被劫。
世语曰：嵩在泰山华县。太祖令泰山太守应劭送家诣兖州，劭兵未至，陶谦密遣数千骑掩捕。嵩家以为劭迎，不设备。谦兵至，杀太祖弟德于门中。嵩惧，穿后垣，先出其妾，妾肥，不时得出；嵩逃于厕，与妾俱被害，阖门皆死。劭惧，弃官赴袁绍。后太祖定冀州，劭时已死。韦曜吴书曰：太祖迎嵩，辎重百馀两。陶谦遣都尉张闿将骑二百卫送，闿於泰山华、费间杀嵩，取财物，因奔淮南。太祖归咎於陶谦，故伐之。
——《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引注）
前太尉曹嵩避难在琅邪，其子操令泰山太守应邵迎之。嵩辎重百馀两，陶谦别将守阴平，士卒利嵩财宝，掩袭嵩于华、费间，杀之，并少子德。
——《资治通鉴》
杀人越货者是谁？史料上说法不一。比较靠谱的史实是，同一时间段，徐州下邳国有个叫厥宣的人聚众数千人马，自称天子，占山为王。陶谦避其锋芒，假意合伙，趁势夺取了兖州泰山郡的费县、华县，又侵占了兖州的任城国。而后，厥宣又被陶谦杀掉，手下人马、地盘全归陶谦。
下邳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徐州牧陶谦与共举兵，取泰山华、费，略任城。
——《三国志武帝纪》
后人评说，有说是厥宣杀的人，后被陶谦杀掉顶罪；有说是陶谦手下人谋财害命；有说是陶谦指使的。但曹操将全责归咎于陶谦，我看是合理的。大的方面说，陶谦选边站队在袁术一方，在发干之战时就与曹操交过手，吃过亏，所以报复杀人的动机是完全存在的。况且，此时尚在大军阀的夹缝中讨生存的曹操，远还没发展到多年后威震四海、雄霸天下、人见人怕的实力。兵强马壮的陶谦欺负一下他又怎么了？
严格的来讲，虽然曹操刚坐稳兖州，又携大胜袁术之勇，但综合实力仍在陶谦之下的。时年61岁的陶谦，早年在西凉平叛征战多年，188年又清剿徐州黄巾军，所向披靡，能征善战，老将一枚，作战经验比38岁的曹操丰富太多了。
自从公元188年，陶谦打跑了黄巾军，统管徐州，徐州晏然。这几年，天下大乱，但战火始终没有烧到徐州境内。战乱期间，唯有徐州还是太平之地，是时，徐方百姓殷盛，谷实甚丰，流民多归之。何况，陶谦麾下的丹阳兵，战斗力也是天下闻名的。陶谦的战争资源比曹操的兖州，那是强太多了。
反观曹操，此时要与陶谦决战，还是心虚的。自从董卓之乱后，兖州年年都是战场，经济基础早已被打得百孔千疮了，苍生涂炭，民不聊生。战争基础太差了。那么多人的吃饭是个大问题呀！刚降服不久的百万黄巾变民及家属要安置，兖州的士族土豪要安抚，恢复民生是首要大计。人心思稳呀。
但杀父之仇是个大事啊！东汉时期，唯儒独尊，社会的核心价值观那就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基本道义就是“百善孝为先”，儒家经典中就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子不复仇，非子也”。替父报仇，在当时可是件很伟大的事情，那是春秋大义啊！连东汉的法律《轻侮法》都要保护的。曹操必须得去找陶谦报这血海深仇！否则，你曹孟德以后没脸在江湖上活了。
自知实力差距悬殊，曹操担忧此去讨伐徐州，凶多吉少，临行前向发小好友兖州陈留郡太守张邈交代了后事，托付了妻小。然后率领家乡子弟兵诸曹诸夏侯等将领和大哥袁绍支援的朱灵所率三千河北兵，以及收编的“青州兵”乌合之众出征了。
这一仗曹操将怎么打呢？我们根据上面的地图来看看徐州的地缘特点。东汉末年的徐州，地处黄淮流域，北倚沂蒙山、五莲山，东临黄海，南跨淮河，西连兖州、豫州。此时的徐州下辖五个郡、国，领61个县，在籍人口约280万人，外加外来流民以及士族豪门的依附人口，3、4百万人口得有。州界内，河川交错，运输便利，城邑多沿河而设。陶谦的治所（政府机构）设在东海郡的郯县。
如果从兖州直接进徐州，当时的历史地理条件下，只有两条路可走。泰山道（又称梁父道）和亢父道。
北魏的郦道元所著《水经注》里曾有描述“《开山图》曰：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古代呢，面南或面东为尊，此处则意味着泰山道靠北，亢父道靠南。地形图上容易看出，泰山道处于蒙山山脉、泰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中，山道崎岖、险象环生，可想而知。卡住梁甫关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是，亢父道呢？如果从现代的地图上看，无法想象其险何在？
战国时期，有个很有名的大忽悠，叫做苏秦。后人美化他为“纵横家”、“战略家”，这人有名到什么程度呢？正史上都有他的传！
《史记·苏秦列传》中记载：苏秦去忽悠齐王，分析齐国的险要时说“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用白话文翻译的意思是：“要经过卫国阳晋的要道，穿过齐国亢父的险要，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是有一千人也不敢通过。”《水经注》里也有记载“阳晋城在廪丘城东南十余里，与都关为左右也。”
一两千年，以至于两三千年，山脉不可能改变很大，但河流湖泊可以改变很大。亢父位于现在的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南阳湖边，周边并无险峻山脉。从现代考古发掘出的亢父故城遗址得知，亢父故城呈正方形，南北长和东西长皆为1200米，城址位于比周边略为高一些地方，南、北、西皆有护城河遗址。从八百多年后的北宋时期到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南岸多次决口，黄河改道南下，夺泗入淮、夺淮入海，古代的亢父之道一带就变成现在山东省的南四湖（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了。可见，东汉的亢父道一带是个低洼之地。
从《水经注》等文献多处记载推断，古代的菏泽、巨野、以及现代的山东南四湖一带，沛县、丰县一带，河南的永城一带，河川密布，湖泽相连，地势低洼，一望无边的沼泽湿地。传说中的刘邦斩大蛇之处就在沛县以西。沛县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古代时那个地方有个很大的沛泽。古人称“湖”即为“泽”。
亢父之险在于泥淖之险、荒芜之险。
陶谦已经占领了与琅琊国（郡）相邻的费国、华县，基本上控制了泰山道。陶谦又占据了兖州任城国，而任城国只有三个城邑（任城、亢父、樊县），也就意味着亢父道被陶谦控制了。
曹操没有选择走泰山道，从曹嵩遇害处的华县，去主攻徐州。想必是在避开陶谦防守主力而出其不意。
曹操选择从亢父道突破徐州防线。初平四年（公元193年）秋，战祸降临了，徐州再无宁日了。
曹操一伐陶谦的战事，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曹操大军主力从兖州的定陶出发（也许会有鄄城、濮阳等地出发的别部人马），首先必须收复亢父城，夺取亢父道的控制权。位列曹操的“五子良将”之首的于禁率部攻克徐州境内第一座城池“广戚”。
太祖召见与语，拜军司马，使将兵诣徐州，攻广戚，拔之，拜陷陈都尉。
——《三国志·于禁传》
曹操的族弟曹仁率领另一支别动队攻打陶谦的守将吕由，并破之。推断吕由守卫的是任城国治所“任城”。
随后，经亢父道，沿着泗水南下，曹操主力部队和曹仁别部人马会师于徐州彭城国的治所“彭城”（即现在的江苏省徐州市）。
在彭城，曹操大军与陶谦大军展开了一场生死大战。激战结果，陶谦大败。激战过程正史上没有详细记载，但结果很惨烈。
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
——《三国志·陶谦传》
秋，操引兵击谦，攻拔十馀城，至彭城，大战，谦兵败，走保郯。初，京、雒遭董卓之乱，民流移东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
——《资治通鉴》
第二阶段，彭城失守，陶谦率残部节节溃逃，退守傅阳、武原，皆不保。
陶谦退到东海郡治所郯县（即现在的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也是徐州刺史部的治所，陶谦的大本营。无处可逃，只能死守了。
曹操一路追击至郯县，连日围攻，怎奈城坚墙厚，久攻不克。战局形成僵持之势。
第三阶段，彭城激战，估计徐州军主力已经被打残，陶谦固守郯县不出。曹操留下一些部队继续围困郯县，亲率主力沿沂水南下，扫荡下邳国。徐州治下的五个郡、国，已经有彭城国、东海郡遭殃了。现在轮到下邳国要遭血洗了。
驻守下邳国的国相（下邳国的最高军政长官）、负责彭城、下邳、广陵三郡国粮食督运的笮融，惊恐不安，自知不敌，全无斗志，带领数万人、三千匹马弃城南逃，沿泗水一口气跑过淮河，跑到广陵郡去了。下邳城不攻自破。
曹军主力所向披靡，又接连攻取下邳国的取虑、夏丘、睢陵等城。所过之处，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应、睢陵、夏丘，皆暑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资治通鉴》
初平四年，曹操击谦，破彭城傅阳。谦退保郯，操攻之不能克，乃还。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初三辅遭李傕乱，百姓流移依谦者皆歼。
——《后汉书·陶谦传》
曹操主力南下的同时，曹仁以骑兵为主的别动队则和曹操兵分两路，从郯县北上，踏平琅琊郡。
曹仁的这支部队，应该可以看做是日后赫赫有名的“虎豹骑”的前身。北上琅琊郡，势如破竹，攻克即丘、开阳（琅琊郡治所）后，又解放了兖州泰山郡的边境小城华县、费国，打通了泰山道（梁父天险）。佯攻徐州北部边陲重镇“诸县”，围点打援，运用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歼灭了陶谦的增援部队。
还与大军合彭城，大破谦军。后攻费、华、即丘、开阳，谦遣别将救诸县，仁以骑击破之。
——《三国志·曹仁传》
至此，整个徐州大地，基本上被曹操打穿了。除了把陶谦困在郯县城里上下不着的忍受煎熬，还有个广陵郡幸存。曹操主力南征到了淮河北岸，就止住了脚步。跨过淮河天险，打下广陵郡已是力不从心了。追击战线拉长，军粮补给严重不足；另外，也担心跨过淮河后，陈兵在扬州九江郡的袁术从背后偷袭。
第四阶段，曹操的第一次复仇东伐陶谦之战，从初平四年（公元193年）秋，一直打到兴平元年（公元194年）春二月。终于，曹操军粮殆尽，后勤拮据，撤军西还兖州。
濒临绝境的陶谦也派出使者，北上求援。
陶谦盟友公孙瓒表任的青州刺史田楷、青州平原国国相刘备，率增援部队沿沂蒙山与五莲山之间的通道，南下驰援。暂时拯救陶谦于水火之中。
兴平元年甲戌，陶谦告急于田楷，楷与平原相刘备救之。备自有兵数千人，谦益以丹杨兵四千，备遂去楷归谦，谦表为豫州刺史，屯小沛。曹操军食亦尽，引兵还。
——《资治通鉴》
兴平元年春，太祖自徐州还。
——《三国志·武帝纪》
谦退守郯。太祖以粮少引军还。
——《三国志·陶谦传》
曹操一伐陶谦告一段落。
接下来，我们探讨一个问题：曹操一讨陶谦屠了多少城？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但曹操打徐州杀人也太狠了！先来看看曹操攻下了几个城池？
秋，太祖征陶谦，下十馀城，谦守城不敢出。
——《三国志·武帝纪》
前面引用过的《资治通鉴》段落中，也说过“攻拔十余城”。
正史中有交代的曹操攻下的城池，第一阶段：任城、亢父（应该还包括樊县）、广戚、彭城。第二阶段：傅阳、武原。
曹瞒传云: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陶谦帅其众军武原，太祖不得进。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三国志·荀彧传》（裴松之引注）
第三阶段：下邳、取虑、夏丘、睢陵、即丘、开阳、华县、费国、诸县。也许会包括驻扎过杀曹嵩凶手的傅阳附近的阴平城。
上述所列十五、六座城池是肯定被曹操拿下了。至于地图中曹军路过的其它一些城邑有没有攻陷过，不好妄加推断。但史料中攻拔十余城，所言不虚。
曹操为什么要屠城？
陶谦的军队也是具有很强的战斗力的，除了下邳城是笮融弃守了，其它的城池几乎都是经过激战攻陷的，曹军自身的伤亡不会小。曹军上下的强烈复仇心理一定是有的。
此时，曹操推广屯田制还是以后的事情，枣祗在兖州的东阿也才刚刚试行屯田，还没有收成。兖州的家底还很薄，对曹操的复仇之举，兖州人民更多的还是给予道义上的支持。没有太多粮食支援前线。
但战争还得持续半年之久。粮秣补给、后勤运输条件的限制，曹军自己吃饭都很紧张，很难有多余粮食再去接济被占领土的人民。干脆杀掉，一来可以节省军粮；二来人肉也可以解决军粮不足问题。
在曹操军队的攻击线路上，所攻克的城池中，任城、亢父（应该还包括樊县）、华县、费国都是原属兖州自己的土地，那就属于解放区了。兖州的解放军是不会屠杀解放区的人民的。
但是对于所攻克的敌军领土的城邑居民，那就完全可能进行大屠杀了。如上面二图中所示，标有黄色骷髅标记的城池，皆有可能惨遭屠城。应有十余座之多。
历史是为胜利者书写的，胜利者的辉煌历史浸透着无数人的鲜血。正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
下一篇：图说三国：曹操二伐陶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