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远去,醉生梦思

他想过的,想要与她一同离开永安。他不是平阳侯,她也不是长公主,他只是温晟,她只是华卿。他何曾在乎过这江山,何曾想过要这天下,他不过是想要如梦中一般,牵着她的手,柔声对她说:“我替你好好守着这江山,你便好好守在我身旁。”

他奉旨返京的那一日,永安城仿佛久别的故人,在雨中静静等待谁的归来。

初秋的第一场雨泠泠而落,像一曲缱绻无眠的调子,带了一丝透骨的寒意。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如同碎玉般的声响,碎在了他的心头。

此行返京,便是因着皇帝的一道圣旨,命他与长公主成亲。

先帝驾崩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子华裕不过九岁,长公主华卿在几位老臣的共同帮助下将太子扶上帝位,如今垂帘听政,亦无人敢出言反对。曾有传言,先帝去世后玉玺无故失踪,有人猜测便是给了这位长公主。

朝中众人皆言,长公主虽年仅十九,却明慧通礼,温婉娴静,饱读诗书,先帝在世时那独一份的恩宠,也未将她娇惯坏。一介女流,身处朝堂,却波澜不惊。

他是平阳侯,封地更是远离皇城,与长公主成亲这等好事,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落在他头上。若不是朝中有他安排好的人在小皇帝身旁提起,恐怕这一世都无人记起他这个平阳侯的存在。

细雨微湿衣衫,他独自一人骑着马在永安城中缓缓而行。蒙蒙细雨中一驾马车驶来,轻车简从,车角插着一面五爪金龙旗,在雨中微微飘摇。雨水打湿深紫色的帷幕,唯有马车辘辘的声响回荡在空空的长街上,萧索异常。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驾车的侍从恭敬地唤他“平阳侯”。

他勒马,停在马车一侧,厚重的帷幕密密实实,但他知道那其中坐的是何人——也只有那个人,才可以在他面前不行礼,不问好。

“平阳侯见过长公主。”他声音低沉。

马车中寂静半晌,水葱似的纤细玉手掀开深紫色的帷幕,朦胧的雨帘中隐约可见车中女子清冷绝美的脸庞。

那是何等风华绝代的容颜,仿若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眉眼清冷,鼻梁挺直,额间一点玉坠如九天星辰。鬓边的珠玉随着马车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金凤凰蛰伏在她华贵的裙裾、袖口处,却有几分黯然。

车内女子抬眸看着他,淡淡的目光带了一丝漠然,久久未曾言语。

“长公主可是要进宫见陛下?”良久后,他打破沉默,“正巧,本侯也要进宫叩见陛下领旨,殿下不如与本侯同行……”

“温晟。”女子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清冷如秋雨,“本宫是不会嫁给你的。”

他没有言语,望着她。华卿已然长大了许多,如今他在她身上再也寻不着一丝当年那个明朗活泼、天真笑靥的少女影子,所剩的只有冷漠与决断。

帷幕垂下,车内响起女子波澜不惊的淡淡声音:“走。”

马车终究摇晃着渐行渐远,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在雨中朦胧起来。他在马上望着消失在蒙蒙细雨深处的车影,勒紧缰绳,不自觉地微微抿起了唇。

入夜,雨仍旧在下。永安城的夜色寂静无声,褪去了黄昏的颜色,没有月亮,朦胧的雾霭笼罩四周,疏影斜斜,被雨水沾得沉重的衣衫也带了秋夜的寒意。

长公主府中,他立在回廊前,望着廊下盛开的秋海棠,抬手轻轻一碰,柔嫩的花枝摇曳,雨露沾落在指尖,凉凉的,轻轻的。

府中下人回禀:“长公主在西暖阁习字,此时恐怕来不了,还请平阳侯稍坐片刻,待长公主习完字后下人便会立刻禀报。”

他微微颔首,从廊下回到屋中,抿了一口热茶,看到桌案上放着一本簿册,随手便拿起来翻阅。

薄册中满满都是她的批注,腾飞的字迹没有凌乱飘浮之感,运筹帷幄之间皆是她的沉稳笔触。他犹记得小时候,她不甚爱读书,那些鸿儒大典也常常看不下去。只有在他的陪伴下,她才能安心习字,久而久之,她便离不开他了。

可如今,她独自一人在摇曳的灯烛下读书的场景,又会是如何呢?

脑海中不自觉地映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影,在灯影下愈发颀长。她清冷的眉眼或許也会变得朦胧温润,多了一分娴静温婉,少了一分冷冽决断。月光映照在书页间,仿佛时光停滞。

“温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正当他出神之际,身后传来清冷淡漠的声音。

他回过身,看见她穿着一身素色常服立在他身后,依然是淡淡的神色,眸中却隐隐带了一丝愠怒。暖阁中的幽香仍旧浅浅弥漫在她的周身,青丝半绾,眉若远黛。

“华卿……”

他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却被冷冷地打断:“我今日去见了裕儿,”她微微扬起下巴,“我同他说,若他不收回让我嫁给你的诏令,从今往后便再也别认我这个皇姐。”

“陛下才十三岁,你何苦为难他?”他叹了一口气。

“裕儿是我的皇弟,只要我在一日,便可以管教他一日。”她的话语间是毫不留情的冷淡与决绝,“此事容不得外人插手,你也更别妄想成为驸马。”

他没有言语,凝视着她。以这样的高度,立在她身前,是过去,到此刻,到将来,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彼此间吐息可闻,伸手便可以将她拥进怀中的温柔距离,唇正好可以吻上她的眉心。

“华卿,你还记得,那曲永安调吗?”良久后,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沙哑。

“本宫不记得了。”她退开一步,眸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色,“本宫只知道,华卿不再是过去的华卿,温晟也不再是过去的温晟,而且……永远回不去了。”微微一顿,她转过身去,“本宫倦了,平阳侯且回吧。”

离开府邸时,淋漓的秋雨落在衣衫上,慢慢渗入他冷了一半的心。永安城中则灯火辉煌,闪烁不灭。

日后回想,这一夜,这一场雨,竟是他们此生凉薄的写照。

镇国大将军魏成封返京的那一日,听说文武百官都来迎接。

虽然他官阶不高,其父却是先帝在世时一手提拔重用的将军,亦曾兼任长公主的太傅。而魏成封,便是与长公主一同长大的玩伴。他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西征戎狄大获全胜,后来被封了个镇国大将军的职位,派去镇守边关,这几年边关也因此才得以安然无事。

有人传言,魏将军至今未娶,是因为从小与长公主一同长大,心中倾慕长公主的缘故。

“长公主在何处?”那日进宫,温晟并未在宫中见到她的身影。

“回侯爷,殿下在御花园中。”内侍恭敬地回答。

御花园中百花似锦,秋海棠开得繁盛,娇美柔弱,还未有凋零的迹象。幽香阵阵,黄叶满地。那样云雾浅淡的时节,天空一片晴朗,他几乎是有些期待地将袖中长笛抚了又抚,想要吹奏那曲久未触碰的永安调给她听。

他还未走近,便听得御花园中传来华卿轻轻的声音。透过花墙,他看见她漫步在盛开的秋海棠中,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花瓣。正是清秋,蜜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柔和绝美,朝晖自天边落下一层金辉,所有的海棠刹那间黯然失色。

眉目俊朗的青年立在她身旁,戎装佩剑,身影笔挺,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竟带着难以掩饰的炽热情愫。年轻将军向她讲述着边关趣事,讲述着那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目光仿佛凝住了一般不曾移动半分,近乎痴情地望着她。

似是不知谈到了什么,年轻将军紧紧盯着她,眸中的情感愈发灼热。华卿却低下头,抿唇一笑,仿若耀耀生辉的星辰。那是他早已忘却了的笑靥,也是他渴求却得不到的记忆。

“成封。”驻足原地半晌,他微笑着从花墙后走出,在年轻将军面前站定,“好久不见。边关风沙大,你倒是清瘦了不少。”

年轻将军一怔,顿时有些惊喜地唤:“晟哥……”话音未落,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他垂首低声道,“末将见过平阳侯。”

“你与本侯一起长大,不必如此生分。”他浅淡地一笑,目光移向一旁不曾言语的华卿,声音多了几分温柔,“成封,你难得回京一趟,不如便等到来年春天,待我与华卿成亲之后,再走也不迟。”微微一顿,他將深紫色的外衫披在华卿肩上,眉眼愈发柔和。

“入秋了,天气凉,长公主要保重贵体,不如与本侯先行回宫吧。”

他隐约记得,此生最快乐不过的瞬间,便是在看见年轻将军忽然僵硬而苍白的脸色刹那。

深夜孤灯下,他倦怠似的坐在窗边暗影中,想起自己远离京城,远离华卿的那些岁月里,都是魏成封陪伴着她,没有一丝一毫他留下的痕迹。

她大约是把他从心上抹得一干二净了。

金秋十月,小皇帝在众臣的陪同下前往西部平原狩猎,宫中唯独留下他与长公主二人把持朝政。

入夜,滴漏声声,永远不知停歇。近来秋雨连绵,夜里愈发寒瑟。他在宫中慢慢地翻动书页,感到些许困倦。

过了一会儿却听得外头传来惊慌之声,随后门被推开,她抬步走了进来,身边没有侍女,独自一人带着怒气而来,开口便如冷涩弦转:“温晟,是你派人做的?”

“华卿。”他倦怠地一笑,揉了揉额角,“你说什么?”

她愠怒地将书信扔在他面前:“裕儿去秋猎,遇到刺客袭击,众臣皆保护不力,唯独镇国大将军魏成封挺身而出,如今裕儿无事,成封却受了重伤!”

“你为何如此肯定便是我派人做的?”他合上书本,望着她,“华卿,本侯是那样的人吗?本侯至于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边关守将,耗费心血与时间吗?”微微一顿,他又说,“无论如何,你都将会是本侯的人,本侯还在乎一个两个魏成封吗?”

她猝然不语,紧抿着唇望着他。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发怒,眼底的恨意清晰可见。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停在他身前。

“温晟。”良久后,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凉薄,“将宫中所有的上等御医都派过去,带上各种解药,成封中的是毒箭。”

“不行。”他眸中平静如水,“陛下此行狩猎,本就带了御医。更何况将宫里的所有御医都派走,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我与你又怎么办?”

“我的命不重要!”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了尊贵,“我只要成封活着。裕儿身旁的御医没有解毒的药,或许他们也不懂,把御医都派过去,宫里不需要御医!”

“华卿。”他慢慢起身,“你是大魏长公主,不要任性。”

她没有言语,咬紧下唇,紧紧盯着他。半晌后,她忽然转身。

“你去哪儿?”他低声叫住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去找成封。”她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身,“温晟,你说是因为我在宫里,所以不能把御医全部派走,那好,我走,我去成封那里。这样你就会把御医全部派过去了,是吗?”

“华卿,你疯了!”他低沉的声音带了怒意,“魏成封是谁?你为何要如此对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将军罢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没有回答,抬步便走。

“华卿!”他猛然一拍楠木桌,茶杯翻倒,温凉的茶水瞬间溅洒了一地,“你若是走了,那这大魏的朝堂便是本侯的天下了,你当真无所谓吗?!”

女子蓦地顿住脚步,僵硬在原地。背影纤弱单薄,紧攥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温晟,你不要逼我。”

“本侯没有逼你,本侯说的只是实话。”

她终究还是走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有时候,她的身影与声音如同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他的心底,他的梦里。她给他燃起那一点希冀的星火光芒,又亲手将那簇星火掐灭。他多么期待她夜里的到来,不是来将莫须有的罪名压在他头上,而是来告诉他,她回心转意了。

华卿没有离开永安城,也没有去找魏成封。只是,那一夜,下了一场淋漓的秋雨,凋零的秋海棠如同碎玉般散落一地。

他最终也没有派遣御医前往救治。

魏成封在西部平原替皇帝挡下了刺客,本该立即被送回永安疗伤,却因为伤势过重,经不起返京的长途颠簸,中毒不治而亡。

一代年轻将军就此殒没,圣上念其护驾有功,追封了二品爵位,只可惜魏将军并无所出,爵位只能留给他的母族。

那天,听闻长公主在魏将军的灵柩前跪了一夜,连皇帝都不免心疼。最后,平阳侯在朝堂上请命亲自挂帅,前往边关,替已逝的魏成封守卫疆土。

他走的那天,碧空千里。深秋已过,初冬新雪落在城头白白的一层,远远望去如同白羽飘落,细细碎碎的小雪纷纷从天而降,寒意却不如秋雨之夜那般萧索凄清,只是愈发凛冽了些。

年幼的皇帝亲自将虎符交到他手中,他没有下马,接了虎符,微微低头凝视。千军万马跪了一地,唯独他高高坐在马上,站在小皇帝身旁的,是华卿。

女子抬起下巴,望着他,清冷绝美的面庞被冬日蜜色的阳光柔和,那眸中仿佛带了一丝不舍,一丝留恋。但他知道,那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罢了,她巴不得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华卿。”良久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成封的事情……”

“你无需多言。”他的话被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她抬眸,肩上的鹤氅白绒多羽,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飘摇,“成封会永远念着你这个好兄长的。”

“华卿。”他沉下眉眼,声音冷了几分。

“裕儿。”女子却若无其事般转过头,揽过身旁小皇帝的肩,“外头风大,我们先回宫吧。”

“是,皇姐。”少年应了一声,又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与她的关系为何会变得如此,明明是将要成亲的人。

“华卿。”看她转过身去,他忽而开口,叫住了她。

她闻言顿住脚步。

“待我守关回来,便娶你为妻。”他望着她的背影,深幽的眸中闪过的温柔与情愫,还有那一份落寞,一份恳求,全都无人看得见。

他想,这约莫算是,求她的原谅吧。

只要娶她为妻,他不会再做任何事情,不会再让她难过。他会好好做他的平陽侯,做她的驸马,他会好好爱她,保护她,直到死。

他心中总存着那一份卑微的念想,卑微的祈求——只想留在她身旁,只想她不要再这样对他,还像从前那样,唤他一声温哥哥。

女子没有回身,像是不为所动,却又像是轻轻笑了笑:“你不要回来了。”

当她与小皇帝的身影隐没在随风而落的飘雪中,他终于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永安城在身后渐渐远去。

好,他听她的,不会再回来了。

温晟,不会再回来了。

半年后,他率军返京,沿途攻下的数十个郡县,都已归入他平阳侯的治下。或许在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平阳侯,而是造反之徒。

他在永安城外扎营,不出三日,便攻入了皇城,率兵围了皇宫,朝中早已被他收买笼络的众臣与他齐心协力一同逼小皇帝退位。

永安城里,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除了那个位子,那些权势,是他倾尽一生心血也要夺回的。

禁卫军将长公主府密密匝匝围了个结实,半点风声都无法走漏出去,更别说援兵到来。皇宫那边,也被他派去的军队围住,而小皇帝,约莫是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他提剑缓步走进府中,空荡荡的长公主府萧索凄清,连个下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然后,他在西暖阁里寻到了华卿。她一如平常般坐在桌案前习字看书,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与恐惧,墨发如瀑般垂落下来,柔软悠长。她水葱似的纤白指尖翻动书页,在灯火下微微泛起一层光芒。

他不言语,不出声,立在身后望着她。

良久后,她终于合上书,慢慢起身,望着他时眸中像是没有半点诧异,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温晟,你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竟有一分柔和。以至于那一瞬,他想丢下得来的一切,将她拥进怀中,将在边关夜夜梦到的场景重演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回来娶她了。

“华卿,平阳侯早已死在边关,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温氏后裔温晟。”

长剑出鞘,横在女子白皙纤细的脖颈上,他步步紧逼。直到淡淡的血痕现出,他依然不为所动。

“温晟……”她的眸子平静如水,“你在干什么?逼宫吗?”

“我知道玉玺在你手里。”他面无表情,“交出玉玺,本侯便放过你。”

“我不需要你的放过。”她上前一步,有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我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百年前,你华族夺了我族的天下,还称了帝,却在暗地里将我族满门诛杀。”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黑眸如同止水般映出她的轮廓,“幸得我祖父逃出,流落江湖。二十年前,我父亲为了夺回本属于温族的江山,在与母亲生下我后甘愿成为先帝身旁的内侍,在朝中安插眼线。过去,他时常带本侯入宫,只说是朋友的孩子。先帝对本侯亦是喜爱至极,才让本侯留在宫中,成为了你幼年的玩伴——与魏成封一起,成了你长公主的玩伴。”

“本侯苦心策划良久,只为了得到兵权,夺回温氏一族的江山。”

“这天下,本就是我温晟的天下。”

他静静望着她,第一次,在这个沉静女子的眸中看到了一丝丝怔然,看到了不敢置信,看到了得以令他欣慰的绝望与茫然。

然后,她慢慢跪了下去。

“温晟,你要对我干什么,都随你。”她仰起脸,绝美的眉眼一如既往清冷淡然,“我只求你一件事,放过裕儿,让他走。玉玺在我手里,我交给你。”

“好。”他凝视她良久,终于在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看起来却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反手将长剑收入鞘中,他轻轻将她从地上扶起,“我答应你,放华裕走,所有人都可以走,你留下。”

那夜的永安城,没有雨,没有雪,深深的宫灯映出她单薄纤弱的身影,可她最后却在他面前笑了,笑得那样凉薄:“温晟,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走到最后一步了。”

深宫仿佛将要吞没谁的身影,尘埃落定。连同他的心,他的情,一并死在了那个夜晚。

时光荏苒,蓦然回首往事已成烟云消散。

他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那个高高的皇位,俯视群臣,没有太多的感觉,唯有冰冷与孤独相继而来。

华卿被他锁在深宫之中,困在那个寂寞无边的地方,出不去,也不愿再出去。

他圣恩浩荡,绫罗珠玉如流水般日日送入她宫中,南海的鲛珠也制成了耳环送给她,燕窝等补品源源不断,御膳房有最好的饮食,最新鲜的点心,都是送到她宫中的。

她从未拒绝,甚至从未有所表示。他只当她是喜欢的,喜欢这些东西,也喜欢他往她宫里送这些东西。

那年,西戎犯境,声势浩大,一连攻下了边关数个镇县。他一怒之下要亲自挂帅前往边关,却被华卿拦住。她说,她愿以前朝皇帝之女,罪臣之身,远嫁和亲。

他不允。她冷冷一笑,道:“身为一国之君,却被私情所困,实不应当。我若去了,便能拯救万人性命。你若不许,那日后这天下万万人的性命,都会葬送在你手中。那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好皇帝。”

华卿出嫁的那一天,他没有出城去送,静静地在宫中审批奏章。一直批到深夜,滴漏声声,百里皇城不灭的宫灯恍若繁华浮世,却萧索无声。

只有一盏孤灯的殿里,他坐在暗影中,终是觉得有些许倦怠,揉了揉眉心,抬起眼,一名宫女无声地端着茶水奉上前来。

那宫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他,双手捧着茶盘高过头顶,微微有些颤抖。他却没有接,唇角弯起一抹意兴阑珊的笑,淡淡打量着她。

乍一看有些相似,可细看却一点也不像。她清冷绝美的面庞上,何曾出现过这般畏畏缩缩的神情?

他不言语,接过茶杯,还未搁到桌案上,御前内侍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跪下禀报:“陛下,外头有……有人求见。”

他淡淡一瞥,问:“何人?”

“是……是华裕。”内侍面色紧张,垂首低声道,“是废帝华裕。”

他微微眯起眼,还未开口言语,便见大殿外已然立着一个人影,身形瘦削,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容颜。

“那日,张侍郎前来拜见,他与我提起皇姐的亲事,说皇姐终究是女流之辈,垂帘听政恐怕于朝中风纪不妥,希望我能够亲政,再给皇姐找一个好驸马,让她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少年慢慢走来,沒有明黄龙服的衬托,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声音也沙哑,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

“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平阳侯你。”顿了顿,少年又道,“小时候,皇姐最依赖的人便是你。她常与我说起你,只是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太多东西。”

“朕已下了赦令,让你离开京城。”他淡淡一笑,“你不顾生死,回过头来就是想要与朕说这些?”

“祖辈的仇,你早已报了。”少年静静地望着他,可脸庞上却血色尽褪,苍白一片,“皇姐把整个大魏江山都给了你,你还求什么?为什么不能对皇姐好一点?为什么不能让她过一个平凡人的一生?”他微微一顿,忽然声音中带了哽咽的哭腔,“你把皇姐嫁去西戎,到底是有多恨她?”

华宫太大,太安静,少年的声音便如同锥子一般将他的心锥得血肉模糊。

他想过的,想要与她一同离开永安。他不是平阳侯,她也不是长公主,他只是温晟,她只是华卿。他何曾在乎过这江山,何曾想过要这天下,他不过是想要如梦中一般,牵着她的手,柔声对她说:“我替你好好守着这江山,你便好好守在我身旁。”

想到此,他终于抬眸,唇角挂着一抹淡薄的笑意,却似寒霜一般:“我与你皇姐,也不过如此了。”顿了顿,又笑道,“华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替你皇姐报仇吗?”

“温晟,你错了。”少年悲凉地望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如水,苍白如霜,“这天下,最不可能恨你的人,便是皇姐了。”

“皇姐曾经那么爱你,可最终却再也不愿见你,你可知是为何?”

他并未答话。

“先帝在世时多疑,他遣人调查,发现了你是温氏后人,便要派人暗中处理掉你。可是这一席话,却被皇姐听到了。”

那是华裕唯一的一次,看见皇姐哭。她哭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泪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滑落脸庞,她跪在先帝的寝宫外,跪了一夜,只求先帝放过温晟。不要杀了他,哪怕是赶走、放逐,都好。

她说,只要她在一日,便会守着大魏的江山,不会让任何人篡夺。

“先帝命令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许与你有任何来往。先帝封你为平阳侯,将你赶出京城,远离永安,便是希望你们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见。”

“我如今才懂得,皇姐是大魏长公主,不是平凡女子,她背负的大魏江山,不是一个情字能了却的。她舍弃了对你的情,可你却终究负了她。”

“这就是你的爱,温晟。你所谓的爱,便是将皇姐嫁去西戎。你根本不爱她,她的心里只有你,可你的心里却只有这权谋与天下。”

少年话毕,转身离去,留下一抹清瘦无助的背影,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哭了。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内侍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紧张得不敢吭声,只是拼命低垂着头。

他忽然就笑了。

他心魔丛生,得不到的终要亲手毁掉,毁掉她最珍视的那些东西,比如魏成封,比如她的江山。他以为,当她失去所有的一切,便会选择留在他身边。曾经她一步步地想要阻止他,拯救他,可到头来,他终究是一步步地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沉寂良久,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慢慢响起,仿佛喃喃自语般,最后竟笑了:“现在追……还来得及吗?”

不久,便听闻西戎兵尽数退去的消息,连攻下的郡县也悉数返还。 宫中设宴,朝臣庆贺。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她曾住过的宫殿,走过每一个地方,躺在她的榻上,鼻尖幽香缭绕。

苍穹中的明星闪闪烁烁,如霜般凝结一地,又是一场秋雨泠泠落下。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与华卿都还是年少的模样。那时的他,还在华卿身旁充当伴读,那时的华卿,还总爱扯着他的袖子唤他“温哥哥”。

他、华卿、魏成封,三人几乎是一同长大,成封的父亲是太傅,于身份、于地位上来说,华卿都不得不与成封走得更近些。但她说过,温哥哥是她最喜欢的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他还梦到在她十七岁生辰宴的那一天,魏成封为她舞剑,赢得满座喝彩,他为她吹笛,一曲永安调让满座皆无声。

凄落的,无人可诉说的情愫,随着呜咽的笛声渐渐散去。一份卑微,一份迷茫,还有一份深藏心底的恋慕。

她笑着告诉他,那曲笛声,是她此生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她还问他,那是什么曲子?为何如此好听?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告诉她,那是永安调。

她不解,他轻轻笑了,解释道:“永安调,永安永安,便是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永远安好。”

她闻言,拉过他的手,笑道:“那我希望温哥哥要永远安好,然后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

“陛下!陛下!”内侍匆匆忙忙地跑进宫来,慌忙想要扶起他,“您怎么到这儿来……”话音未落,内侍却猝然不语,愣愣地望着榻上之人。

他醉了,醉得安然,眼角像是凝了一抹晶莹的秋霜,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

……

在那场梦中,他又吹起了那曲缠绵的永安调,她倚在他身旁,唇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

在那场梦中,他们执彼之手,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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