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时遇

一

十四第一次见秦麓时，他正被几个二赖子堵在街尾昏暗的小巷子里打劫，一个身高八尺的大男人硬是被吓得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样两手环胸，死死地护着胸前，两腿微屈，抵着墙角瑟瑟发抖，好生可怜。本是要被劫财却怎么看都像是在被劫色。

十四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嘴里掏出那个刚刚丢进去却咬不开的栗子弹了过去，接着又扔了一个，连着砸了三个人。

“谁、谁、谁砸的本、本大爷？给我出来。”为首的抢劫犯捂着脑瓜子四处张望，眼神凶狠却底气不足，估计业务也还不是很熟练，古巷昏暗，又添了一份阴森。

十四坐在墙头上，慢吞吞地咽下刚刚嚼碎的栗子，学着那人的语调，“是、是、是你小、小姑奶奶我。”

声音从上方传来，吓了那做贼心虚的几个人一跳，抬头一看，竟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顿时松了口气，“去去去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学人家什么英雄救美，赶紧回家吃饭去。”

“哟，原来你不结巴呀”，十四从墙头跳了下去，刚好就挡在那少年面前，“你们这帮人，有手有脚身强体壮的却干这活儿，真给我们鬼域丢脸。”说着便伸手往怀里摸了两把，掏出了鞭子，随手一挥，抽得那几个二赖子疼得直打滚，都没来得及反驳一句“要是缺胳膊少腿的不是送上门等着被人劫吗?”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十四抬脚刚要走，感觉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转头一看，那少年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扯着她的，腰带。

秦麓被十四看得愣了一下，低头看见自己正拽着人家姑娘的腰带，连忙缩回了手，涨红了脸，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姑、姑娘，小生秦麓，京城人氏，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秦麓一紧张，话也说得磕磕巴巴，还没说完就被十四打断了。

“书生?”十四将脸凑了过去，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秦麓，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确实像是个读书人。

鬼域处于蛮荒之地，众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再不济也会点拳脚功夫，要不就是个亡命之徒，将生死置之度外，倒是极少出现读书人。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还没踏进鬼域就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秦麓被看得身体一僵，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则十四凑得太近，二是十四的目光太过直辣，吓得秦麓忘了要问她什么，只呆呆地答了一声“是”。

“既然是书生，来这鬼域干嘛，来也就来了，大晚上的就别到处瞎晃悠，保不齐明天暴尸街头，被扒得连皮都不剩的就是你，还有，”十四看他的眼神带了点戏谑，“你一个大男人，刚刚捂着胸做什么？嗯？”十四说完，好奇地伸手往秦麓的胸前摸了两把，感觉没什么特别的，说了句“真平”，然后甩甩手就走了，格外地潇洒，也不管人能不能安全地回到客栈。

秦麓被人小姑娘挠得面红耳赤，脸还没来得及降温就直接羞红了耳朵尖，又一路烧到了脚趾头。等秦麓回过头来，想起自己还未询问人姑娘尊姓大名的时候，连人影子都摸不着了。

二

十四再见到秦麓的时候，秦麓正在街头打听消息，拉着个人就问鬼谷往哪里走，毫无疑问，一无所获，要是满大街上随便问个人都知道鬼谷在哪里的话，那还叫什么鬼谷。

十四想“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哪有这么问路的。

十四埋头又吸了口面，见秦麓仍在继续，差点被他蠢哭。“喂，呆子。”

秦麓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寻声望去，在一路边面摊子里面看见了十四，眼前一亮，恰似星光一闪，一路提着袍子，小跑了过去，拉开凳子坐在了十四面前。“姑娘，小生还想着如何感谢姑娘救命之恩呢，忘了问姑娘芳名了。敢问姑娘……”

“十四。”他一张嘴十四就知道他要问什么，读书人干嘛老是执着于名字呢，又不用结亲，怎么不干脆直接问生辰八字算了。

秦麓顿了一下，“那请问姑娘贵姓?”

十四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语气有些不耐烦，“说了十四就叫十四，你们读书人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十四平生最烦的就是读书人，没有之一，做事婆婆妈妈，屁大点劲儿都没有，一肚子坏水，不过秦麓跟她那讨人厌的亲哥哥有些不同，似乎更俊俏一些。哦，还笨，脑子远不及她那哥哥的万分之一，这一点倒是没那么讨厌。

十四打小就没少被她那读书的哥哥整，所以觉得读书人格外地讨人厌，一棒子打死了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

“是。”秦麓心有戚戚，完全不敢反驳，生怕说错一句就会像她手里的碗一般，被她重重地，一摔，啪，他这娇弱的身子估计是受不住的。“十四姑娘，”秦麓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叫了一声。

“嗯。”十四又吸了一口面，太长了，咬断，抬头看了秦麓一眼，含糊不清地问他，“你打听鬼谷在哪里干嘛？”

秦麓正襟危坐，双手交叠置于桌面，模样乖得不得了，“找鬼医。”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要找鬼医，本姑娘是问你找鬼医干嘛？”打听鬼谷的哪个不是为了找鬼医，还用得着你在这瞎逼逼。

“治病。”秦麓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眼神里失了些光彩，垂着脑袋，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似的。

十四认真看了看秦麓，这可怜的模样，眼眶都红了，十四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想替秦麓把把脉，手刚伸出去，还没碰着人就被避开了，“姑、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自重。”

我·······

自重你大爷啊，好不容易发了次善心，还被人当成图谋不轨，她就是再急色在这大街上也不至于啊！

十四心里十分地憋屈，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得了重疾，非要鬼医才能救治的。”

秦麓被她的语气震慑得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娘，我娘生我那时难产，生下我之后便晕了过去，后来又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来后才发现已经烧坏了眼睛，这么多年来我爹不断地到处给我娘请名医，可是都说我娘的眼睛治不好了，我听人说鬼谷的鬼医医术是天下一绝，能让人起死回生，那我娘的眼疾肯定也能治。”

十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你孤身一人，连件兵器都不带就闯来鬼域的原因？真是优秀。”娃是个好娃，可惜就是有点傻。

“十四姑娘你就别挖苦我了，我哪里像是会武功的人，带了兵器也无用啊。”秦麓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你还敢来鬼域，拿件兵器装装样子你懂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十四有点恨铁不成钢。

而此时秦麓的脸上挂满了八个大字“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秦麓挠了挠头，“是在下考虑不周，我娘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看我一眼，知道她儿子长什么模样，我一听我娘的眼睛还有希望，一时心急，光顾着瞒着我爹跑路都没有考虑其他，让姑娘见笑了。”

“那你可知鬼谷在哪儿？”十四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百无聊赖。

“不知，但是我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总能找到的。”秦麓信誓旦旦，不知道哪里来的胜券在握的感觉。

十四有点不忍心戳破他的错觉，但是，“鬼域这么大，鬼谷又极其神秘，你怎么找?”

“我……”秦麓顿时便泄了气，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气若游丝，“不知道。”

十四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莫名地有些烦躁，似乎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情绪，“喂，呆子，”十四伸腿蹬了他一脚，“明晚戌时在这等我，本姑娘带你逛鬼节，这可是鬼域最大的节日呢！三年才有一次。”

“鬼节?是类似于京城的花灯节吗？”秦麓趴在桌子上，眼睛眨巴眨巴道。

“嗯，差不多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见，我先走了啊。”

“可是，哎，十四姑娘······”十四一溜烟就没影了，秦麓坐在摊前，无奈地补完他刚刚没来得及说出的一句话，“花灯节是要和自己心上人一起逛的。”

三

第二天晚上，秦麓早早地就坐在面摊前等人，承受着面摊老板时不时投来的鄙夷眼神，霸了位子却不吃面，要不是看他长得人模人样，老板估计老早就轰他走了。

十四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了一下秦麓的肩膀，嘴里还叼着颗冰糖葫芦，“哟，呆子，还挺守时的嘛，”十四砸吧砸吧嘴，撸完了最后一颗，“走吧。”然后用她刚刚捏糖棍的那只手拖着秦麓袖子往人潮中挤去，还顺便在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手。

秦麓盯着衣服看了好一会儿，就算有胆子怒也不敢言，只好心里不停地默念“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个大男人做到秦麓这份上，天底下估计也没几个了。

鬼域的鬼节和京城的花灯节无异，不过没有花灯，只有飘着的鬼火，只是以往秦麓都是一个人，如今身边却多了位小姑娘，感觉倒也不错。

“啊！”等秦麓回过神的时候被十四吓了一跳，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放大地展现在她面前，“你哪里来的面具？”

十四用手指了指面前的面具摊位，秦麓顺着她的手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儿，十四拿着面具拉着秦麓的手就要往前走，走了几步，没拽动，再拽，还是没动，转身一脸疑问地看着他?秦麓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眼底，“你付钱了没有?”

“为什么要付钱?”十四一脸茫然。

这也怪不得十四，鬼谷在鬼域有极高的地位，越是神不可测鬼域就越尊崇，这些年来，鬼谷的声望越来越高，哪怕是个从鬼谷出来的药童都可以在鬼域吃遍霸王餐，更别说十四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别说是付钱，就连银子长什么样十四恐怕都不知道。

十四是鬼域的小霸王，混吃混喝大家都司空见惯了，人有生老病死，指不定哪天就求上鬼谷了，这小霸王可没人敢得罪。

秦麓摇了摇头，“罢了罢了，”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了碎银替她付了钱，然后苦心孤诣地教育她，“拿了人家的东西是要用银子跟人交换的，就如我刚才这般，记住了没？”突然他灵光一闪，“刚刚你吃的糖葫芦给人钱了吗？”

十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浑然一副天真的模样，“没有给啊！”

秦麓似乎还不死心，挣扎地又问了一句，“那昨天的面呢？”

十四依旧摇了摇头，非但没觉着自己做错了，还颇有底气，“这里是鬼域，我说了算，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啊？”差点没把秦麓气疯。

于是接下来的一幕是十四在前面不停地买买买，哦不，是拿，秦麓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地往外掏钱，怕是还没找到鬼医银子就先让她给败光了。

逛完鬼节之后，十四非说要秦麓回去，哪有一个大男人需要小姑娘送的，真当他不要面子的吗？秦麓虽然不同意却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意。

到了客栈门口，十四还是不肯走，又跟着秦麓到了房门口，依旧不肯走。

“这儿一定安全了，不用再送了，”秦麓揉了揉眉心，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伸手擦了擦小姑娘嘴边的糕点碎屑，“回去吧，嗯？”

“我是说要送你回家呀，没说是客栈。”十四拿袖子就着他手指刚刚的位置抹了一下。

“我还没找到鬼医呢，等找着鬼医了我才能回去。”秦麓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区区眼疾，不用我爹，我也能治啊，我的医术可不比我爹的差。”

“你，你说什么？鬼医是你什么人？”秦麓惊得眼珠子差点都要瞪了出来。

“呆子，我可没骗你啊，是你自己没有问我身份的，可不能怪我。”

四

秦麓是尚书大人的小儿子，上头有两位哥哥，武功很是了得，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副将，不过都在外头打战，秦麓武功不行，却是块读书的料，尚书大人也不想一家子全是武夫，于是对小儿子格外地疼爱，以至于秦麓在为人处世方面有些过于单纯。

十四除了每天晚上给秦母针灸，换换药，其余时间都在尚书府瞎倒腾，没错，就是瞎倒腾。

例如摸鱼。

尚书大人在湖心亭的小池子里面养了好些名贵的鱼，其中有几尾锦鲤尤为喜爱，很是不巧，这几尾锦鲤三生有幸地在千百条鱼中被十四挑中，成为了烤鱼的首选，吃完之后还嫌人家刺儿多，肉苦涩。

秦麓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毁尸灭迹，斩草除根，连鱼刺都给她火化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没给留，每回尚书大人要去赏鱼时总是让秦麓以各种理由支走，于是迄今为止尚书大人愣是没发现少了几尾锦鲤，还是他最喜爱的那几条。

再例如爬树。

秦母院里的那棵梅树是秦母刚嫁过来时与尚书大人亲手所植，岁数比秦麓还大，已经好些年没有开过花了，今年好不容易冒了几支花苞，还没来得及开就让十四爬树把它给全撸秃了，还踩断了一根小枝丫，顺带砸伤了在树底下要准备给她递梯子的秦麓。

秦母听后急得不得了，刚想吩咐人去请太医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儿子的笑声，笑得跟个二愣子似得，索性也就不再管，由他们去了。

然而，就在秦母眼睛复明的几天后，十四却消失了，毫无预兆。

秦母说十四可能是回鬼域了，秦麓不信，梗着脖子跟秦母争论说十四要走肯定会跟他说的，她都没有跟他道别，所以他坚信十四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表明心意，她怎么能一走了之了呢？她一定是被人给抓走了，所以他必须要快点找到她，他的小姑娘可是吃不得一丁点儿苦。

这倒霉孩子，净是盼着十四出事。

秦麓思来想去，把目标放在了京城有重疾的人身体，不敢光明正大请人的除非是患有隐疾，隐疾，隐疾，二，二王爷!

于是，在十四失踪的第三天晚上，秦麓终于找着机会，趁着夜黑风高，墙边没人巡逻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在二王爷府的墙头上搭了个梯子，打算夜探王爷府。

可惜空有勇气而没有本事，刚爬上墙头就摔了进去，摔了个狗啃泥。

十四在被抓进二王爷府的第三天晚上终于觉着无聊了，有点想念尚书府烧鸡，顺带想念了一下给她夹烧鸡的秦麓，倒不是说王府的伙食不好，王爷也没有苛待她，但是吧，王爷这病她确实是不会医啊，她还是个孩子，男女之事这方面的知识仅限于偷偷摸摸地翻过几回她那斯文败类的哥哥的美人图，实在无能为力。

于是她用药迷晕了王府的所有人，正打算大摇大摆地走回尚书府却听见墙边“砰”的一声，走近一看，发现是个人，就是这姿势有点……不忍直视。

于是，当秦麓想爬起来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了一双鞋，这双鞋他甚是熟悉，仰头一看，正是十四。

“你怎么在这儿?”

“来救你呀。”秦麓委屈巴巴，眼眶都红了。

“你以为王府的侍卫是吃素的啊？连个墙头都不会爬还怎么来救我?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走了，呆子。”

十四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心情颇好，嘴角衔笑。

秦麓从墙边缓缓爬起，“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