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给一百多号学生布置了同一个作业:回家庄重地,充满仪式感地拥抱妈妈三秒钟,并狠狠地亲妈妈一口。
声音还没落地,教室里就爆发出哄堂大笑,许多孩子光是听到这个任务已经尴尬地不知所措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如此矫情、浮夸的老师才能布置出如此肉麻的母亲节任务。
我并不觉得这很矫情,至少我常常习惯于此。
我并非一直擅长做这件事,至少成年以后几乎没有再认真地拥抱或者亲吻过妈妈一次。二零一一年我离开故乡来到杭州工作,自此便与妈妈聚少离多。每次在老家分别之时都异常不舍,这样的场景一多,我就总想着用一种什么样的形式认认真真地向她做每一次的告别。思来想去,觉得拥抱就挺好。但作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生活在中国家庭里的成年人,拥抱自己的妈妈其实很不容易,至少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二零一二年年中的一次分别,我又想起这件事,并决意完成一次。妈妈在厨房给我封装各种家乡的土特产,我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挪着僵硬的步伐,数次想要出手拥抱,但又缩回来。缩回之后,内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骂:“这么笨,上,上啊,快上啊.......”我终于鼓足了勇气从她的背后把她拥进怀里......
“你干嘛!”
“不干嘛呀.......”
“不干嘛你干嘛抱我呀——”
“不干嘛,就不能抱你呀!”
“不干嘛,你干嘛抱我啊——”
“哎呀,你好烦啊,我就是抱你一下,不要那么激动。”我很快终结了这段死循环的对话,她在我怀里很不老实,身上像长了虱子一样,扭来扭去,我倒是抱上了瘾。看着她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忍不住地想要亲上去。我把她的头生硬地掰向我的嘴边,她惊恐地把头侧向另一边去:
“你干嘛!!!”
这次她的声音可能提高了数十分贝,几近于尖叫。
“没什么,我就是想亲你一下,很久没有亲过你了。”
“滚滚滚滚滚滚滚......”一连串的“滚”字像一门机关炮直接轰到我的脸上。我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一边继续用力地把她的脸掰回我的嘴边,最终让我亲到了她。就这一瞬间,两行无声的眼泪从妈妈的眼眶里滑落,我手足无措,尽管知道妈妈这回的泪不是因为悲伤。
自此我开始喜欢拥抱妈妈,亲吻她。而她也慢慢没那么嫌弃我的煽情了,甚至开始慢慢享受这件事了,更让人惊喜的是,她现在更会像一个洋气的外国妇人,动不动就把三十几岁儿子的脸拥起亲吻,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这当然是我给孩子们布置那样一件特殊“作业”的原因,但真正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四月二十九日,我从火车东站把母亲接回我们在杭州的家,这次母亲来杭是为了动手术处理她膝关节的骨质增生。晚上吃完饭我陪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搂着她,不时的亲着她。睡觉时,我在她床前俯身抱着她的头,亲吻着她,问她床睡得可还习惯,她满足地回我“舒服,舒服。”隔了几日,母亲说想去西湖逛逛,我和老婆以及孩子欣然陪她前去。一路上我牵着她有说有笑,好不惬意。在三潭印月的景点前,我随手抓拍了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片里母亲凭栏而坐,一只手撑着微微上扬的头,脸上挂着一丝高冷的微笑,颇有气势。
这张照片我觉得很是满意,但起先并未咂摸出什么别样的味道,直到我想起妈妈第一次来杭州时的一些往事。
妈妈第一次来杭州是在二零一三年,那时我租住在一个不足九平米的小屋里。我不在家时妈妈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问她为什么不出去逛逛,她尴尬地说自己不识字,出去怕丢了......休息日的时候我带她去逛街,我总是想牵着她,可她一次次把我的手甩开。我有点恼怒地问他干嘛老是把我手甩开,她说她不好看,又胖,穿的那么土,会让身边的那些城里人笑话自己的儿子。那一次妈妈的自卑让我心疼不已,后来我还写文章表示我不想让农村的妈妈来城市里生活,因为我怕她自卑、拘束、胆怯,到老了还活得那么孤独无助。但这一次母亲来杭完全一扫之前那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与我牵手走在小区里、街道上、西湖边,那么自信、那么快乐、那么阳光。
妈妈两次来杭,前后状态的巨大转变,既让我惊喜,也挺让我疑惑。
某日吃完饭陪妈妈闲聊时,妈妈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把病治好,日子太好了,我儿子儿媳妇这么好,我还想多活几年,多过点好日子。”妈妈并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但此时想来我终于慢慢明白妈妈这几年变化从何而来。
她一定非常享受着我给她的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吻。她一定坚定地认为,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她那个能说会道的儿子那么优秀,那么疼她,爱她,尊敬她,那么她一定是个优秀的妈妈,走到哪里都不会给她的儿子丢人。
如今的妈妈,让我倍感幸福。我开始明白拥抱和亲吻给予她的全部意义,这几年里正是我给她的一个个拥抱,一个个吻,让她变得自信、快乐、阳光,我是无心,但总归插柳成荫。
我们最喜欢被牵手,被亲吻的时候,大概就是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那个时候欢笑抑或流泪时,我们都渴望有人拥抱,被人亲吻。但日渐长大的我们却生疏于,羞于向我们最爱的人传递爱意。无论如何,我都认为时间不该带走我们表达爱意的能力。不管什么样的人,我们越是想要他们变得更加优秀时,越是一定要让他们发自内心的自信。而自信绝不是“你要自信点!”这样干瘪的教条能带来的,自信源于我们对另一个人最诚实的爱,就像父母爱孩子,孩子爱父母那样诚挚、无瑕。
从教多年,自觉自己已是“老司机”,一嘴的心灵鸡汤,鲜美无比,对待孩子那也绝对自有一套,但我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仅仅只用了一个微笑就又给我上了最动人的一课,想想惭愧不已。
已是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