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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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一)

秋日的京都,枫叶被突如其来的凉意点缀成血红,一阵风吹来,通往山顶的小径上便铺满了干枯了的秋叶,它们错杂地交织在了一起,像是破旧的褐色小纹和服。

惠子举着红色的伞,以无力的步伐踏着木屐,一个人行走于这条小径之中。她在一处溪水旁停留了下来,望着眼前的红叶,只觉目中所见是一片烈焰,抑或是昨日自己咳出的鲜血。

她低吟着“枫映于日落,吾流入清溪,风不绝。”

不出意外的话,这也许是惠子最后一次上山赏枫了。

在前些日子,雄野还在京都的时候,有些事情比现在要好得多。

在几年前的春日,那个时候锦鲤正在山脚下神社的池塘中嬉戏,樱花与桃花是京都古典建筑的粉色点缀。惠子穿着绣着红瞿麦花的和服,前往清水寺为自己与家人祈福。祈福结束后,面对眼前一大片与春风和睦相处的八重樱,惠子感慨道:

“但见樱花开,令人思往事。”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道:

“往事随春水,徒留月明忆。”

惠子转过头去,发现是一位穿着黑色衣服的青年,在那边望着远方的景色感慨。

“你也是来祈福的吗?”惠子打量着青年,好奇地问道。

“是的,为我去世的母亲。”

“真是失礼,我问了这种问题......”

青年沉默了,再一次注视着眼前的景色,惠子发现他的眼睛中映着一整片樱花林。突然青年补充了一句:

“我叫佐藤雄野,请问小姐您如何称呼?”

“小林惠子。”

“你和那位有名的俳句家一个姓啊,真巧。”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惠子低声吟着小林一茶的一句俳句。

青年微笑了起来,此刻他的眼睛中,映衬着惠子的红瞿麦花和服。接下来,雄野与惠子便开始讨论起了小林一茶,正冈子规等人。在交谈中,惠子得知雄野一直都想成为一名作家,但是由于家境原因,这个想法一直受到一定的阻碍。目前,雄野的母亲因为胃病而没钱医治最终没有撑过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而雄野在母亲去世后,也务必要负担起家庭的一些责任了。

“人啊,可不一定都是生来就有紫式部的条件啊......”雄野最后总结了一句。

此时,天空零零碎碎地下起了一些雨滴,浸入了泥土之中,化为春季面向大地的眼泪。两人由于天气原因,便迅速分别了。走之前的时候,雄野告诉惠子他春季经常会在这一片樱花林中写文章,而秋季则会去山上观枫吟诗。

惠子在如烟如雾的细雨中缓缓走回了家,脑海里回荡着刚刚的讨论,内心想着:

“雄野是一个有趣的人,和我有很多一样的爱好啊。”

(二)

仿佛是被什么事物吸引了一般,抑或是在期待什么,惠子手捧着《万叶集》于午后前往了那片樱花林。

“我为什么,忽然想去那里了呢?”惠子走在路上,边走边想,越想这个问题,惠子竟略有些不安了。

此时,雄野正坐在樱花林的树下,拿着他身上最贵重的物件--钢笔,在一本灰色的本子上写着一连串的文字。雄野看着刚刚写的文字,浅浅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将其一一划去。他在心里感叹道:

“什么时候,我才能写出森鸥外君那样的作品呢?”

正当雄野刚要无力地躺下休息之时,他的余光瞥见了捧着诗集的惠子。

雄野猛然地站了起来,将刚刚奋笔疾书的手稿丢在了一旁的草堆里,他整理好黑色学生帽与衣冠,朝着惠子挥手示意。

惠子看着雄野刚刚的凌乱,将左手腕轻轻地靠近已经上扬了的嘴角,生怕雄野看到她的表情。

“真巧啊,你怎么也来了。”雄野故作镇定地问道。

“我忽然有一本书,想借给你。”惠子用双手向雄野捧上了那本《万叶集》。

雄野的眼神忽然慌乱了起来,朝着春季靛蓝色的天空不由自主地望去,天空与云泛着光泽,像是美浓烧的釉彩。忽然雄野低下了头,看着眼前这本书,内心就像是经历了一次仲夏的骤雨,接着他在微微抬头,看着惠子黑色的,洋溢着某种期望的眸子,雄野将他的双手郑重地举起,颤抖着,但是又喜悦着,接过了那一本书,将其轻轻地抱在胸前,生怕着被人抢走,或是弄皱。

“非常......感谢你......”雄野注视着惠子,鼓足勇气地说了一句。

“那些在草丛中的稿纸......是你写的吗?”惠子注意到了在那些被涂抹的痕迹。

“是......是的......上面有些修辞与句子并不是很好......”雄野连忙解释道。

“那等你写好后,我能看一下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地想看雄野的作品。

“那当然可以啊,等我完成我最近在写的小说之后,我一定会第一个就把它送给你看的。”

“我先走了,希望你能喜欢书中的和歌。好好创作吧,佐藤先生。”惠子又一次笑了起来,但这次没有以手掩面。

雄野目送惠子身着青灰色的和服,缓缓地行走于阳光之下,微风之中,绿茵之上,内心就像是被触动了一样。目送惠子离去后,雄野小心翼翼地放置好《万叶集》,拿起稿纸,写了一句话:

“樱落花已散,望远心即宁。”

(三)

伴着一阵一阵的亮光闪过暗灰色的天空与阵阵的轰鸣,阿荣站在布料店的屋檐下,看着门口的石板逐步地被雨水浸润。

“在店里工作,一切都还适应吧?”

“啊,一切都好。”雄野诚恳地回答道。

母亲去世一阵子后,雄野便开始在伯伯的布料店里帮工了。

“唉,我弟弟也是个不务正业,每天出入酒馆的家伙。真是可怜你了,雄野。”

佐藤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柜前摆放的淡茶色布料,脑海里便浮现出母亲葬礼的情景。去年的冬日,白色的积雪与黑色的丧服,是他不愿再提起的记忆。

“母亲受过的苦难,在来生的时候,也许会有福报的吧......死也是生吧......”雄野轻轻地喃喃自语起来。   

雨水击打在布料店的屋檐上,是此刻最响的声音。

这条街道的店,原先都是贩卖布料的,而现在,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门户了。

望着寂静的街道,阿荣轻声地说道:

“如果外国的那些货物没有进来,现在应该会很热闹吧......”

壶中茶水沸腾的声音与散开来的水汽,瞬间吞没了这片宁静。阿荣拿起茶壶,为自己与雄野倾上了两杯茶。两人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茶中倒映着两人都略显消瘦的脸。

“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吗?”阿荣直接地问道。

“我......不知道......”雄野看着茶中自己白净的脸,本能地回答道。

“真的没有吗?”阿荣察觉出了雄野的不安。

“我只想写下我对于物的感觉。”雄野说完后,闭上眼睛喝了一口茶。

“如果你还生活在江户时期,这样的想法是很好的啊。”

阿荣内心一直怀念着江户时期的诗歌与葛饰北斋的画作。突如其来的变革,让这位老年人感到极度的不适。

“但我觉得,我们即使在今天,依然需要把我们的想法写下来,这样才不会让它像露水一样流失啊。”阿荣的话让雄野激动了起来。

“我曾经,也怀有一样的想法啊。”

说罢,阿荣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接着站起身,再一次朝着门口走去,手托着腮,似乎在思考什么。

雄野只是注视着门外愈来愈大的雨,雨声扰乱了他的内心,让他不能再去构想或者追忆了。

晚上回家后,雄野躺在地上,面对着今天突如其来的骤雨,他有很多东西想写,但是却已经无力。

他拿出了那本《万叶集》,再一次读了起来。

银杏在骤雨中摇曳。

(四)

突如其来的雨骤然停歇了,地上的积水浮现着街道的风铃。阳光倾斜于积水上,风铃的倒影仿佛是夏季发着光的萤火虫。

惠子缓缓地步行于街上,她想购置布料为自己的成人礼亲手缝制一件新的和服。

“最近那片樱林下,都见不到那位想当作家的青年了,真是奇怪啊。”惠子边走边考虑这个脑海里突然冒出的问题。

惠子按照母亲所说的,来到了这条曾经两旁放置着琳琅满目的布匹的街道。但当她驻足于街口之时,只见无论是“松本”还是“田村”,都是大门紧闭的样子。雨停了,但这条街似乎再也醒不过来了。

走了许久,惠子终究在拐角处,发现了一家名为“佐藤”的店铺。店门口煮的茶,正不断地冒着热气,像是空中不断翻腾的云。

“请问......有人在吗?”惠子向着店内喊了一声。

此时,阿荣从店中快步地走了出来,笑着问惠子需要什么。

“啊,我想要一些淡蓝色的布匹,做一套新的和服。”

“雄野,麻烦去把挂在东边的淡蓝色布料拿过来!”

雄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站起身来。

那一刻,雄野看到了一位身着青灰色和服的女子站在门口。而惠子也看到了一位身着黑色便服的青年。

惠子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而雄野也便低下了头,朝着东边小步地,缓慢地踱去。

雄野拿起了淡蓝色的布料,此时他的心像是浸没在鸭川的激流中,感受着冰冷的水不断地冲刷。

雄野又快步地走到了门口,对着惠子低声地说道:

“小姐您好,请看......”

惠子的言语也顿时堵塞,涌现出来的只有脸上微微泛起的红。

阿荣看着眼前的状况,试探性地,甚至可以说是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

“你们......是不是认识......?”

惠子没有反应,但雄野轻轻地点了点头。

察觉到了这个情况,阿荣拍了一下雄野的肩,示意雄野先往后退一下。

雄野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钢笔,似乎在写什么。

天空湛蓝空灵,灰麻雀重新回到了樟树的枝头。

一会儿,惠子紧张地买完了浅蓝色的布。她将木屐踏出了店门,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雄野拿着一张信纸追了出来。

“请收下。”雄野将信纸递到了惠子的手边。

惠子拿了信纸,急忙离开了,雄野则跑回了稿纸与钢笔之前。

阿荣拿起茶壶,为自己倾了一杯玄米茶,顺带感慨了一声:

“天气终于放晴了啊。”

惠子到家后,看着信纸中的内容,先是迟疑了一下,遂又大笑了起来。

信纸上写着:

致小林小姐

很抱歉,小林小姐,迫于生计,我现在在伯伯的布料店里打工,最近也没有去樱林那边。

但我也想多和你交流。

你穿上淡蓝色的和服,应该很好看吧。

佐藤雄野致上

(五)

“佐藤先生最近在考虑写什么样的小说呢?”

“我在考虑写一本鬼怪志。”

“啊?鬼怪?”惠子有点惊讶。上次收到雄野的信纸后,惠子开始在布料店打烊的傍晚,到那条人烟日渐稀少的街道入口等待雄野。

“万事万物,都寄宿着神明大人啊。”

橘黄色的余晖洒向街道,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对于雄野来说,这都是神圣的事物,皆值得为之作和歌一曲或是俳句一则。

“佐藤先生看来对鬼神很敬重啊。”

“毕竟人早晚也会化为鬼神,在岚山游荡的啊。”雄野联想起了上次看到的《画图百鬼夜行》的摹本。

“佐藤先生那么年轻,居然已经开始考虑那么久远的问题了。”

“去世的人,也许比现世的人更加温柔吧。”

说罢,雄野向着岚山的方向望去。

春季琥珀色的霞光,重叠在山峦之上。

惠子看着雄野的侧脸,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佐藤先生,你看晚霞笼罩着岚山,像是发着光一样!”

“如果是秋季的岚山,应该会更美的。那个时候,枫林就像是一片片火团一样!”雄野对于这个他去过上百次的地方,可谓再熟悉不过了。        

雄野喜欢岚山上雾气缭绕的感觉。置身于雾与绿色之中,或许可以让他忘记一些不快吧。

“秋季的时候,能一起去赏枫吗?”惠子忽然发问道。

“当然可以。”这一次,雄野没有迟疑,内心的愉悦泛起了阵阵涟漪。

也许雄野从小到大,就缺少一个能和他一起赏枫的人吧,不然他也不会整日想着岚山的鬼神了。

将惠子送回其住宅的街道后,太阳已经落下,只留下了灰色的天空,几只孤零零的麻雀不时从雄野的头上略过。雄野的脑海中,则是秋日岚山的层层枫林。火红的枫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尽情展示自身之美,这也是雄野那么钟情于枫的原因吧。

到家门口之时,他忽然听到了土间的嘈杂以及父亲的连连求饶,打破了他怀念的秋日美景,留下的则是无限的春寒。

他绕至旁边的窗户旁,隔着窗户纸,小心翼翼地倾听着室内的一切。

“你这混蛋,欠了我们多少钱了?”

“啊,我下个月前一定还清,求你们不要再打了!可怜一下我这个丧妻之人吧!”

“这次就先给你个教训,你要是下次还敢不还,我们一定饶不了你!”

确认催债的人已经离去之后,雄野小心翼翼地步入屋内。

雄野的父亲此时正趴在和室的小桌上,面部被打成了堇色。但他仍然靠着他那残存的意识,在小桌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清酒,仿佛一切没发生一般。

(六)

零散的烟花,在夜晚的鸭川上闪烁着自身的身影。

雄野将印有家徽的灯笼挂在了家门前,期盼着孟兰盆节的今天,母亲的魂魄能够看到家门前的灯笼,然后能够驻足于玄关,再次凝视这个已经残缺的家庭。

一个夏季过去了,雄野关于鬼神的小说,也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了。

“我想写一个人性邪恶的人,在行凶的时候遇到了夜叉鬼,最终在鬼神的训诫下,开始行善。”这是夏季之前,雄野对惠子阐述的他对小说的构思。后来,两人经常会对小说的剧情以及人物进行讨论,雄野认为是因为鬼神才会拥有善良,而惠子则认为主人公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

“我今晚,能遇到母亲的魂魄吗?”躺在蔺草席上的雄野,正思考着这一对于他来说极其严肃的问题。过了一小会,雄野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便睡着了。

雄野醒来后,努力回忆着昨晚的梦境。但很可惜,他似乎并没有做梦。

雄野双手抱着头,对目前的状况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他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将挂在门口的灯笼缓缓地收下,收灯笼的时候,他的影子不停地晃动着,像是蜡烛的火焰。

接着,他再怜爱地看了一眼灯笼,便沉默地走出门,前往阿荣的店铺了。

“夏末之时,木槿花开得正旺盛啊,等真正的秋天来了,我还能看到槿花如梦似幻般的浅紫色吗?”雄野在路上看到了一簇木槿,不由地联想起来。

到了店门口,阿荣一眼便看出了雄野略显消沉的样子,阿荣想说什么,他站起身,但是又迅速地坐了下来,再次捧起了桌前的《朝日新闻》,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雄野从口袋中拿出记事本与钢笔,在纸上飞速地写着什么,用力的程度似乎是要把纸划破,但是他又刻意地抑制住自己的力量。他所描写的,是鬼神,是灯笼,还是路上的木槿呢?

这一天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店中并无人光顾,唯一的声响便是雄野在纸上的描绘以及店门口茶壶中茶水沸腾的声音。走的时候,雄野朝着阿荣浅浅地鞠了一躬,可能是为了表达一种承蒙这段时间照顾的感谢。

“佐藤先生!”雄野一出门,便看见了惠子在街口轻轻地招手。

“啊,你好......”雄野忽然有点没反应过来。

“佐藤先生,我今天出门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猫,趴在巷子前,懒洋洋的很可爱啊!”

“啊,是吗?”雄野低着的头微微地抬了起来。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颜料,我真想把它画下来啊。”

“生活的美好,就在于可以在不经意间遇到巷子口的白猫和每天中午的味噌汤吧!”惠子又感慨了一句。

雄野是喜欢猫的,他喜欢歌川国芳的画,喜欢一些和猫有关的传说。

惠子此时不经意的话,对于雄野来说,就像清晨的光一样。

“猫......一直都令人高兴啊......”雄野此时说话有些哽咽。

“初秋已经到了,想必距离深秋已经不远了吧?”惠子有些高兴地问道。

“是啊,那个时候是京都最美的季节了。”

“那要记住我们的约定啊,我从春天期盼到现在了,这种期盼也让我很快乐啊。”

“谢谢你,小林小姐。”雄野忽然开始表达一种感谢。

“你为什么忽然那么客气啊。”惠子虽然很疑惑,但还是笑了一下。

“没什么,失礼了。”雄野忽然有点慌张了。

回家后,雄野在记事簿上划掉了今天在店中写的一切,随后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白猫与枫叶,真是令人喜爱啊,为了这些,我得好好生活。”

(七)

随着太阳升起的时间逐渐推迟,京都也被染上了一层柿色与山吹色。

晨雾散去,夜间的灰色便短暂消退,秋日略显单薄的光飘散在林间,将悬在枝前的树叶刷上了一片光泽。

“今天,你去和你的朋友看一看岚山的秋色吧,就算休息了。”阿荣说着,还递给了雄野几枚铜钱。

雄野向阿荣道谢后,便同在店门的惠子一同向着岚山的方向前进了。

落叶堆满了道路两旁,灰色的鹊鸟掠过深邃的天,惠子蔷薇色的和服,给这个略显萧条的季节增添了些许生机。

“啊,我们到了!”雄野面对着面前青苔重叠的石阶说道。

“你听,似乎有鹿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是从东边传来的。”

两人一番寻找后,发现溪流旁正有一只栗红色的鹿正低着头饮水。察觉到两人后,鹿像似乎害怕了,便迅速地跑开了。

“诶呀,它是在害怕我们吗?”惠子对鹿的离去感到有些可惜。

“可能鹿对我们还不是很熟悉吧。”

“如果人可以和动物沟通就好了啊,到底有没有这种语言呢?”

“语言?用心就行了吧,对一个动物好,它是能感受到我们的心的。”

“真是有趣的交流方式啊,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吧。”

“是的,但是每个人内心中的色彩,也会给自己的感受蒙上一层颜色。”

“雄野,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呢”?惠子这次并没有用敬称。

“应该......是灰褐色的吧......”雄野略带思考地回答道。

“这颜色有点黯然啊。”

“我感觉我经历的很多事情,都是灰褐色的。”

“那遇见我这个事情呢?”

“这个事情是蔷薇色的,和您和服的颜色一样。”雄野又认真地补充道,“这是我到现在少有的幸事之一,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小林小姐。”

“遇见你,也是我的荣幸啊。对了,对我不必要再用敬语了,叫我惠子就可以了。”

“谢谢你,惠子。”雄野感觉自己像是喝了一壶宇治的新茶,内心化为溪流清脆地流淌,只剩下一种愉悦。

“雄野,你抬头看。”惠子指了指身旁的枫树,“且慢行,秋水潺潺,枫叶遍地。”

枝头上的红叶,与微弱的光共舞,在风中缓缓地招摇,有些叶子已经飘落了下来,汇聚成干枯的红色,似乎是在等一场烈焰,将它们再次点燃。

“秋叶的美,就因为它只存活于深秋吧。”雄野面对眼前的枫树不舍地叹息道。

“能在属于它的季节展现自己,我觉得也值得了。”

“如果某一日我也像秋叶一样消失不见了......”

“那我就去找你。”惠子有点开玩笑地回答道。

“与君逢于盎然之春,此秋不悲,而是第二个春天。”

“那就在春天的时候,再来一次岚山吧,去岚山对面的小仓山作和歌,那可是《小仓百人一首》的诞生地啊。”

“好,那就那么约定吧,春天还可以去钓鱼啊。”

下山的时候,雄野的目光停在了一侧泉水上,他只觉多年来的困惑与积压,伴随着泉水的喷涌,全都随着水流与石块的撞击,粉碎在这山间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惠子的背影和她蔷薇色的和服,仿佛看见了夏季开放的海棠,即使是背影,也泛出好看的色彩。

(八)

“我贩卖的,现在些许也只是情怀了吧。”阿荣对着长久没有人光顾的店铺低声叹息着。

这家店是阿荣的父亲临终前嘱托阿荣好好经营的。在与西方通商之前,佐藤家的店铺生意还是甚好的,而现在看来,能不能守住“佐藤”的店门都是一个难题了。

阿荣看了一下伏案写作的雄野,脑海里思索着:年轻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而对于雄野来说,在平日里店铺打工的钱,完全无法偿还父亲因不务正业而欠下的债务。在雄野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十赌九输但却乐此不疲的人。

阿荣有一位交往甚久的朋友,以前也是这条街布料店的店主,两人曾经在闲暇之时也会经常下围棋。在与西方通商后,这位朋友因经营不善,被迫离开京都去了东京谋生。根据最近朋友寄来的信,朋友在东京的码头工作,已经有较为凑合的薪水了。

在赏枫之后,雄野的文笔明朗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写一些略显阴沉的文字了。对于他而言,岚山的红叶是他秋日最好的回忆,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死后可以埋在岚山,就像安倍睛明那样。

“我到底该不该......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阿荣的脑海中有一个想法,但是他又很快自责起来了。对于他而言,雄野是一个大好年华的年轻人,不应该待在这间狭隘的店铺之中,但是除了这家店铺,整个京都,整个本州,还有哪个地方能为这位年轻人作容身之所呢?

他放眼于江户,现在已经改名为东京的城市,那个他从来没去过的但是经常听闻的地方。

几日之后,初雪已至。阿荣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景观,内心则一直考虑着雄野的未来。

“雄野,你知道东京吗?”

“知道啊,怎么了?”

“哦,没事。”阿荣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了。

“佐藤先生,有您的信!”邮差的喊声打断了阿荣的尴尬。

阿荣接过信,拆开信封,看到了署名,他的瞳孔顿时放大了,皱纹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深邃。

信中那么写道:佐藤兄,我两周后会回京都探亲,好久未见了,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再下一盘棋可好?

看着这位署名“山崎”的信,阿荣默默地将其折了起来,悄悄地放在柜子里,似乎并未让雄野察觉。阿荣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望着门外说了一句:

“再过几天雪就要下大了啊。”

“大雪后的京都,雪遮盖屋檐的样子,真是很美啊。”

“是的,雄野要多看看这样的景色啊。”

(九)

大雪停了,阿荣看着即将出门的雄野,随手拿了一件合羽给雄野披上,还问了一句:

“外面有点冷,还要出去吗?”

“是啊,去金阁寺,和朋友约好了。”

阿荣注视着雄野逐渐消失在银白色的街道中,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冷,接着他便回到店内在火鉢旁取暖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靠近,鞋跟踩在雪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转过头,发现一位戴黑色帽子,穿着便装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是佐藤兄?”

“山崎?”

“正是在下。”山崎摘下了他的帽子,阿荣看清了他的容貌:比以前苍老许多了,肤色也更加地黑,仿佛是一位长期与风浪作对的老渔民。

“我差点都要认不出你了,东京的生活可好?”

“有点累啊,在码头工作真是从早到晚的苦差事啊,但幸运的是现在我的收入还是凑合的,不至于到把我饿死的地步。佐藤兄呢?”

“没准明天店就要关门了。”阿荣调侃了一句。

“佐藤兄不考虑离开京都,去东京或者横滨谋一条出路?”

“这倒是不必了,京都才是我永远的归宿啊。”阿荣的语气有些许颤抖。

语罢,阿荣拿出了沾着灰尘的棋盘与棋子,与山崎对弈。

一个下午过去了,阿荣面对着目前的黑白纵横,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手,让他不能集中精神考虑自己的战略。

“佐藤兄,你是不是有所礼让了?曾经你的水平简直是赶上本因坊世家的啊。”

“太久没下,手生了吧。”阿荣轻淡地答了一句。

在棋局之中,阿荣并未一直注视棋盘,相反,他在详细打量山崎那渔民般的肤色。

“东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阿荣内心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正当阿荣思索之时,一声“我回来了”再一次打断了阿荣的思绪。  

雄野进了门,略显惊讶地看着这位未曾见过的,正与阿荣对弈的人。

“你好,鄙人贵姓山崎。”山崎站了起来,对着雄野点头致意。

“在下佐藤雄野,是店主的侄子。”

山崎看着佐藤的样子,赞赏了一句:

“真是个好小伙子啊!”

“这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山崎先生,他是从东京赶来探亲的。”阿荣向着雄野介绍道。

雄野点了点头,便走开了。

棋局结束,阿荣输得很彻底。

“佐藤兄,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旅店了。我在临走之前还会再来拜访您一次的!”山崎走到了门口。

“啊!等一下!”阿荣站起了身,急忙到门口拍了一下山崎的肩膀。

“怎么了?”山崎从未见过阿荣如此慌张。

阿荣干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但是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声:

“你临走之前一定要来啊!”

在回旅店的路上,山崎看着有些融化的积雪,感到十分陌生了。山崎一时半会没有搞明白自己是真的回到了京都,还是自己蜷缩在东京那间暗黄色的小屋内,在饮完几杯“菊正宗”后,做着一个破晓即醒的梦。

(十)

阿荣的手抖着,敲着雄野家的家门。

在遇到山崎的那一天,阿荣回家后便认真思考着雄野的问题。

月光从窗户莽撞地闯了进来,映着阿荣长有斑点的脸和他那深邃的眼眶。毫无疑问,阿荣是不会轻易让雄野去冒那么大的险。但是面临着不知何时倒闭的店以及雄野的未来,他终究选择了背叛自己曾经幼稚的幻想。

他看着墙上自己珍藏的《凯风快晴》的摹本,暮夏初秋的富士山,一片赤红啊,朝霞下沟壑的洁白,赤色的山体,以及夏季南风吹散的云,也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吧。

“让那孩子去试试吧,对不起。”阿荣对着摹本自言自语道。

昨日,他特地去旅店找了山崎,谈论起了这个事情。山崎看在与阿荣的交情上,同意了此事。

而在今天,阿荣终于敲响了雄野家的门。

“那么晚了,伯父什么事啊?”雄野将门缓缓地移开了。

“进屋说吧。”

进屋后,雄野的父亲正若无其事地在和室抽着敷岛牌香烟,见到自己的哥哥突然而来的到访,他有些吃惊。

“那个,雄野,你想去东京吗?”阿荣先开口了。“根据我的了解,山崎先生会同意带你一起回去的,他的工作不错,可以养活自己。”

“山崎先生,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雄野的父亲先抢着问道。

“东京码头的搬运工,每天能拿五十钱。”

“伯父,你为什么忽然会有这个想法?”

“我的店,大概率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去东京吧,那边有更多的生机。”

“但我可以去京都别的地方工作啊,为什么要让我去东京呢?”

“京都不再是平安时代的平安京了,你留在京都,我只担心你的以后。”

说完这句话,三人都沉默不语了,和室笼罩在沉寂中。

“那么,请允许我去吧。”

这就是雄野的答复,一个写着一本未完成小说,因经济原因辍学,家里负债,伯父的店无法继续维持的人的答复。

雄野的父亲熄了手中的敷岛牌香烟,阿荣则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支,点了起来,和室内又云雾缭绕了。

(十一)

“雄野,你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惠子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是来还书的,这本《万叶集》我读完了。”雄野的脸色有点阴沉。

“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脸色为什么那么阴暗啊?”

“没什么,只是想再去那片樱林看花了,可惜花还是没开。”

雄野自己明白,明年怕是见不到清水寺的八重樱了,但是他还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随意地说出这句话。

“这样啊,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小说......快写完了吧。”雄野含糊地回答道。

“那我到时候可以成为第一个读者吗?”

“没问题的,天气有点冷,我先回去了。”

“等下!你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了?”惠子伸出手,抓住雄野的的衣袖问道。

“我......真的没什么。我会以后和你说这个事情的。”

“急着来还书......你是要离开了吗?”

雄野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惠子,但是一切的言语似乎现在显得很苍白,或者说,他对于告诉惠子真相都感到自卑与羞愧了。

对于雄野而言,他不希望惠子因为自己的忽然离开而失落。在之前的交流中,他总是会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从而说出一些让惠子感到高兴的话,而现在要是将真相阐述给惠子,对于惠子是否有些残酷呢?

当他决定去东京的那一刻,他第一个顾虑的不是自己,而是那本未完成的小说和京都的这位在秋季身着蔷薇色和服,海棠花般的少女。他不希望惠子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影响她的情绪。他祈求惠子能够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一直保持秋季赏枫的那一份热情与兴奋。

面对着惠子明亮的目光,雄野轻轻地说道:

“我会在东京给你写信的。”

听到这句话后,惠子放下抓住雄野衣袖的手,抚了一下额头,接着微笑起来。

“东京是个发达的地方啊,你能去那种地方真好。加油啊,雄野。”

“但是......”

“你的旅途一定是开满花朵的啊。我期待你从东京回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你也变了不少了吧。”惠子的酒窝这个时候略发可爱了。

“谢谢你......”

对于惠子,雄野一直抱有一种感谢的态度,惠子是雄野一直以来为数不多熟悉的人。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去那一片樱林作俳句,再去岚山赏枫吧。”惠子又打趣着说道:“你可不能忘记我们这次的约定啊!”

“我不会忘的。早点回去吧,外面有点冷,不要感冒了。”

“谢谢雄野的关心!”

惠子转过头去,缓缓地向后走去,雄野也低着头小步向前,回眸之时,雄野看见惠子的背影,她的手貌似是向额头的方向划去,但又很快放下来了。

惠子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一片寂寞。他回过头,发现惠子站得有些不稳。

雄野想向后跑去,但是他只能向前。

他不忍心看到惠子的笑容,这也是他急着离开的原因之一。

(十二)

站在东京的港口处,向着远处望去,只能望见平静的一片海。

从停靠在港口的外国轮船上向下俯瞰,便是一个又一个的人以爬行一样的速度,搬运着货物。

“你们快点啊!”站在一旁监督的人不耐烦地喊道。

“真的该死啊......”走在雄野一旁的年轻人搬着箱子咕哝着。

雄野并未注意一旁年轻人的话,他搬着货物,但也瞥了一眼那一抹蓝色的海湾,心里想着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神奈川的浪头上,都是几叶扁舟与之搏斗,而我眼前,占据东京湾的便是来自西洋的蒸汽货轮,真是令人感慨啊。”雄野内心想着。

“雄野,你还好吧。”山崎在后面问道。

“算是还好吧,但真是累人啊。”

冬末的残阳,照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上,泛着火焰一样的光,似乎正融化着上野公园的积雪。人们聚集在这个海港旁,看着这些巨型船只与积压在船上的,来自各国的珍宝与美酒,进行羡慕而又无力的挣扎。

雄野努力地让自己打起精神,与近来严重的睡眠不足进行争斗。在来东京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承受过如此高强度的劳动。每天他总是会努力在那一抹蓝色中寻求一丝慰藉,思考着有关须佐之男的神话。在休息的时候,有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会和周围人讲述德国一些关于工人的哲学思想,他感觉很有意思,也会偶尔凑过去听。但后来那位青年被几位身着制服的人带走了,雄野只能继续写着那篇没有写完的鬼神志。

但每当他落笔之时,已经丧失了在京都写作时的那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离了安倍睛明之墓,他现在似乎难以描绘鬼神之特点了。又或者说,他的潜意识已经承认,自己便是自己的神明。

在夜间,雄野蜷缩在山崎小而阴暗的住宅里。山崎经过了一天,早已深沉地睡去,而雄野则拿出了钢笔与信纸,写着一封信。

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有些沉重了。

(十三)

“请问是小林惠子小姐吗,这里有你的信。”

惠子接过信,对邮递员道谢了一声,便快步地走进屋内,小心地拆开信封,拿出了蓝黑色字迹的信纸:

惠子:

近来可好?

东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在五点的时候,我在朦胧之间清醒,交织于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之中,随后,我便前往码头,让东京湾的渔火将我的生命点亮。看着停靠在港口的货船,我真想在某一天悄悄地爬上去,跨越万顷的波涛,去欧洲或者美洲看看。

但是,我更希望能够赴一场京都的初春。

真是怀念洛东清水寺的樱花与洛南的神社啊。初春要到了,希望你能代我去看一下。

在东京的时间,我对自己与世界更加了解了,很多事情都开拓了我的视野。我看到了西洋的人,听闻了一些西洋的思想,都是很有意思的。等我回来,请让我分享给你。

而我,也开始相信,我与我身边的一切,将会成为我生命永远的光。

请允许我再次感谢你,等我回来,我将完成我的约定。

雄野

看着这封字数并不多的信,惠子将其轻轻地折叠,再一次塞回了信封,放进了柜子里。

惠子也拿出纸与笔,似乎是打算回信,但是笔却无法落下。也许,她并没有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吧。惠子将头向窗外望去,那是郁郁葱葱的青山,与悬在天边的残阳。

(十四)

伴随着两声轻咳,惠子从梦里惊醒。

那是贯穿于肺部的震撼,击打着她的喉咙。

她看向窗外,唯见一轮并不圆满的月悬于漆黑的天空之中。

翌日,当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前往诊所后,则是被告知一种名曰“肺结核”的疾病。

“先生,我的病如何?我为何并未听闻过?”

“可能......不一定能看到京都明年的雪吧......”

那都是雄野离开京都一小段时间后,发生的事情了。

而现在面对这封东京来信,惠子显示出了一种惊慌。

惠子现在手中拿着笔,看着那一句“近来可好”的问候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极其微弱的光照着惠子的眸子,惠子的眼睛也似乎化成了那一轮残阳。

她想和雄野说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但是她又认为:

“给雄野看自己并不算好的消息,只会徒增烦恼吧。”

因此,信以一句“我很好,你呢?”开了头。

接着,惠子以极为细腻的笔调,描绘着回忆中一些去过地方的景色。原先这些地方的春景都是十分普通的,但是在惠子的笔调下,如同一幅幅歌川派的浮世绘般生动,也许,这也是回忆与文字的奇妙之处吧。

惠子编织了一个谎言,她在信中特地注明了“这都是我这个春天去的地方”。但实际上,她从医生那边回来后,就很少出过家门了。这从未听闻过的病,在意识深处,消磨着她的灵魂,欲图将那鲜艳的蔷薇色涂抹为黑色。

惠子以一句“春水静,樱谢,而鹊鸣不息”作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尾了。

第二天的清晨,惠子出了门,向着邮局的方向走去了。溪流,樱花,轻柔地如风一般涌入了她清澈的眸子,她感觉自己轻了许多。那一刻,她只能轻声感慨一声:“好久没出来了啊。”

(十五)

读完惠子的回信后,雄野的内心不知为何舒坦了许多。

但他仿佛又看到了惠子离别前的笑容,于是他放弃了回忆,将信放在了木制的抽屉中,开始总结今天的生活了。

经过了一天的劳动后,他又回想起今天一位年龄较大的工人突然倒下的事情。

他就在雄野面前,走着走着,遂笔直地倒下了,就像是一棵树被砍倒了一般。他肩膀上挑着的一箱酒在地上播撒了开来,暗红的酒迹,就像是从这位老者灵魂中流淌出来的血。

想到这里,雄野不禁感到寒冷了。

“在这惨白的世间活着,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啊。”雄野暗自想着。

“山崎先生,请允许我去附近走一下。”

“那么晚了,早点回来啊。”

黑矮的一片住宅下,有婴儿的啼声,有女子的哭声,有男人的歌声,穿过这些不成调的声音,便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白色的欧式建筑盘踞在马路中央,身着洋服的人在狮鹫的雕像下,华丽地走着。

雄野注视着这一片繁华,这一片和天上的星河一样的场景。他感到陌生与不安了,眼睛中的灯火在他内心,却变成了一种徒劳。这座城市,像是蜡烛一样,对于雄野来说变成了一种飘忽不定的存在,而他则是蜡油,燃烧着自己年轻的生命,维持着微弱的烛光。

“终究,还是不得不融入的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雄野又穿过了那一小片昏暗的房子,回到住宅中,祈祷着明天的光,能一点一点地洒向海面。而惠子的信,则静静地躺在柜子中狭小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黑夜里。

(十六)

一个夏季过去后,惠子的病愈发严重了。

而雄野,对那片蔚蓝的海,也愈发熟悉了。

两人自从初春的时候互相写了一封信之后,一切便像是湖水那样平静了。

也许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吧。

惠子并不愿意告诉雄野昨晚咳出的鲜血,而雄野也并不愿意告诉在海边,他们遭受的磨难。每当他想写一些关于东京之景的文字之时,脑海里阳光的暴晒与混着铁锈味道的汗水会打断这些构思,他最终也不忍下笔了。

夏末初秋之时,雄野喝起了廉价的酒,以麻痹自己的神经,整个东京湾的海水,都压在了他的颅内,压碎了蝉鸣与明日的光,将他们碾成苦涩的粉末。

(十七)

惠子从家中走了出来,秋的寒冷钻进了她的和服中,侵袭着其瘦弱的身体。

“让我再欣赏一下吧。”惠子内心祈祷着。

惠子叫了一辆人力车,她坐在车上,看着一路上的木质建筑与行人,内心有一种祝福与留念交杂而成的情感。

到了岚山后,惠子抬眼望去,光与烈焰注进了每一片秋叶之中,一切都在光影下变换,一切都在生动地燃烧。

“请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惠子对车夫说道。

布满青苔的台阶,现在却要用浑身的力气,才能登上去了。惠子向着森林的方向投向目光,似乎期盼着去年看见的鹿。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缕清溪慵懒地躺在那边,再远一点,便是燃烧般的山峰。

有些红色的秋叶沾着前几日的雨水,散落在地上,在它们身上多了尘土与褶皱,大概几日后便会腐烂而最终化为冬天山中的雪。

“真庆幸啊,还能再看到这样的景色。”惠子感慨道。“至少我也来过这些地方了,应该也没有遗憾了吧。”

“秋风与清溪都是永恒存在着的,能以这种方式活下去,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比起无言地生,风声与水声,皆是有声地,以现在的年纪活着啊。”想到这里,惠子感觉欣慰了不少。

      “枫映于日落,吾流入清溪,风不绝。”

(十八)

再一次回到京都之时,雄野对于眼前白雪遮盖的黑色屋顶,感到十分陌生了。

“去那姑娘的墓前看看吧。”阿荣对刚回到京都的雄野叮嘱道。

听到这句话时,雄野也在瞬间内明白,自从那封依然躺在昏暗中的信,为什么没有再收到任何来自京都的信封了。

但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只能说是如梦一般,他忘却了这个姑娘的许多细节,但始终记得她的名字,以及一个模模糊糊的约定。

他穿着黑色的便服,呆呆地看着墓碑,接着便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了那一本并未完成的鬼神志。

“你应该还记得这个吧,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了。虽然我还没有把它写完,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会写的内容。”雄野说罢,便把这本本子放在了墓前。

当雄野离开墓地之时,他望向岚山白皑皑的一片雪。

“就像是秋天的叶子腐烂而成的雪,春天的时候,这些腐烂的叶子,也会化成山脚下的清泉吧。”雄野内心暗想着。

翌日,他便坐着列车回东京了。列车经过的一些地方的灯火,像是秋天的叶子那样,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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