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散文《老严头》

在我的老家,村子的西南,有一大片竹林。茂密的竹子,青翠欲滴,清风吹过,沙沙有声。竹林的后面,是一汪碧绿的池塘,池塘北侧疯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还有丛丛嫩绿的菱角,南岸藕叶连绵,荷花稀疏,菖蒲正肥。清澈的水面映照着蓝天和白云,偶尔有鱼儿吐出水泡,也会有飞向竹林的鸟儿,经过河面时,荡起一圈圈涟漪。

竹林的前面,有三间老屋,屋的两侧,是七八棵上了年纪的榆树、槐树,浑身布满疙瘩,高而粗壮,像支支大伞,撑起一片片绿荫。那屋是老严头的,老严头是个光棍,据说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父母被批斗而死,他的婚姻也就耽搁了下来。我们几个伙伴却不这样看,老严头天生冷脸,老家有句俗话“驴爬树都不笑”,用在他身上,是最恰当的比喻。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几斗谷子一样,这样一张苦瓜脸,谁家姑娘肯嫁给他,那才真有毛病。

老严头个子很矮,当然矮决不是他的错,但是他的胖就显得太瘆人。别看我们几个伙伴学习不怎么样,但是起外号绝对是一流。栓子眉头一皱说:以后就管老严头叫“武大郎”,我想了想说还是叫“矮冬瓜”更合适。三娃子的鼻涕眼看就要流过嘴巴,他狠狠猛吸了两口,把两条鼻涕收回去,说该叫“严矬子”。最后铁蛋把我们全部否定,铁蛋起的外号,我们一致赞成,从此称呼老严头为“铁公鸡”,就是小气的意思。

老严头的小气,在整个村子是出了名的。老严头遇到有人爱好抽烟的,他就会说:“要是真的烟瘾大,不如直接上房顶,去趴在烟囱上抽个够,也不用花钱。”碰见有人喜欢喝酒的,他就说:“喝酒不如直接用开水冲辣椒面,反正是辣水,灌下去更有劲,还省钱。”

据说有两人没事时打赌,看谁能猜出老严头裤子上的补丁数量,一个猜三十五个,一个猜四十个,众乡亲作证,赌资为二斤散酒和一包“大前门”香烟。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专人查看老严头的裤子,前前后后、密密麻麻,新旧大小都算上,竟缝了四十八个补丁。虽然两人都没猜准,但是猜四十个补丁的较为接近,于是宣布胜出。愿赌服输,猜三十五个补丁的那人硬着头皮买来两瓶散酒,为此他的脸被他老婆划出了三道鸡爪痕,于是那包“大前门”烟也就免了。

老严头是个“五保户”。他住的那三间老屋,本来是“大集体”时的仓库,后来包产到户,村里出于同情,就把那三间房子分给了老严头。老严头房子前面是一大片荒洼地,他没事就去别处取土来填,然后再种植水杉,日积月累,那片荒洼地竟然也变成了水杉林。竹林后的池塘,距离老严头的家很近,他交了承包费,就在池塘里养鱼。虽然远离村庄,但是他似乎也一直不闲着,没事会在池塘边转悠,要不就是去填土和摆弄那些水杉。

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勤劳的人们逐渐走向富裕。村里有一位叫志强的人,外号“二流子”,少年丧父,又是独生子,加上他母亲从小溺爱,就养成了恶习。好吃懒做,抽烟喝酒,游手好闲,眼看家道一天天衰败。

后来这个志强竟逼迫他母亲去乞讨,老母亲自然不愿意,志强就打,他的老母亲哭得很伤心,众多村邻旁观,碍于是家事,也就没人多言。不巧的是“铁公鸡”经过,矮小短粗的老严头一脸铁青,突然上去一脚就踢倒了志强,志强不曾料到有人会干涉他的家事,他爬起来红了眼,用铁锹对着老严头的腿脚就是一顿猛打。

志强的母亲慌了,恳求大家帮忙拉架,众村邻这才上前强行拉开志强。但是老严头的右脚踝骨处鲜血淋漓,他一脸痛苦的表情,张大嘴巴,鼻子眼睛疼得揪在了一起。志强母亲过来给老严头下跪,哭着抱怨说:“唉,老严,你不该多管闲事呀,我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呀!”

从此老严头成了跛脚,也许大家会认为跛脚就是瘸子,我们几个伙伴决不这样认为。跛脚显得轻,瘸子就很重,老严头走路时,他的右脚会一顿一顿的,于是只能算跛脚。那是他多管闲事付出的代价,栓子洋洋得意地说。

铁蛋观察了两天,决定不再喊老严头为“铁公鸡”,他根据老严头走路的姿势,重新起了个外号叫“地不平”,这外号形象而贴切,我愈发佩服铁蛋头脑的聪明。

那年暑假,栓子来报告一个好消息。他每次经过竹林后面的那片池塘时,总是可以看到成群的鱼儿在水里游,说我们几个伙伴可以去钓鱼。也许因为是夏季,三娃子的鼻涕明显没有冬天的多,他用衣袖擦擦嘴唇说:“可是那片池塘是那个‘地不平’承包的呢,万一被发现可就坏了。”我想起老严头那张苦瓜脸就害怕,正面露难色时,铁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就这么定了,干脆才能干大事!明天中午去池塘钓鱼,明早我们挖蚯蚓,准备好鱼竿”

第二天中午,三娃打探后返回说:“那个‘地不平’正在那片水杉林里忙活着呢,一时半会不可能过来,这时钓鱼绝对安全!”铁蛋手一挥,让三娃继续去观察“敌情”,他和我两根鱼竿,栓子负责捡鱼,我们快步向池塘跑去。

中午的阳光,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栓子撒下几把米糠,我和铁蛋找好两个位置,在鱼钩上挂好蚯蚓,放下了鱼竿。眼看着成群的鱼儿在争食米糠,我们大气也不敢出,心激动得像要跳出来。可是每次感觉鱼竿一沉,我们提起鱼竿时,蚯蚓被吃掉,狡猾的鱼儿却跑了。

阳光晒得我们脖子脸上都是汗,眼睛似乎也睁不开。带来二十多条蚯蚓,眼看蚯蚓剩下没有几条,鱼儿却没钓到一只。我们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鱼竿时,突然三娃在远处大喊“快跑呀!”,回头看去,怒气冲冲的老严头喘着粗气冲过来。栓子一声“妈呀”撒开腿就跑,一向沉着的铁蛋干脆连鱼竿都扔掉,向着池塘北边的芦苇丛中钻去。

我也吓得半死,收起鱼竿就跑,老严头虽然跛脚,跑得却不慢,眼看他距离我越来越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的眼睛里冒着怒火。一个不小心,我被路边的大石块绊了一个“猪啃地”,左脚踩上了一块碎瓶碴,左脚趾被划破,鲜血直流,我顿时哭喊起来。

老严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起我扛在了肩上,向村里跑去。在村里的卫生所,医生帮我用碘酒清洁脚趾,又包扎了起来,摸摸我的脸说:“这两天别下水,就是破点皮,没事。”老严头什么话也没说,象一只鸭子,一跛一跛的走了。

傍晚时分,我正躺在床上养伤,父母亲在院子里石榴树下乘凉,老严头拎着竹篮子来了。父亲站起身喊“严叔”,我听到老严头从篮子里拿出几条鱼说:“孩子喜欢吃鱼,我弄几条来给他尝尝鲜,他脚破了,流不少血,你们熬鱼汤给他喝吧。唉,都怪我,追得太紧。”

母亲赶忙说:“严叔,是我们孩子错,让他吃点苦头也好。”老严头连连说“孩子小,孩子小,怪我,怪我。”老严头跟着父亲进来看我时,我赶忙假装睡着,闭上了眼睛。

暮色里,晚霞映照下的老严头渐渐走远,我偷偷掉了眼泪。第二天果然喝到了鱼汤,也吃上了味道鲜美的鲤鱼,但是我心里却感觉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慢慢长大,结婚生子,搬到了城里居住,回老家自然也就很少。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吧,老严头像树叶一样,落进了尘土。他在临死前喊来众村邻立下遗嘱,房子前的那片他亲手栽种的水杉林,以后长大,卖钱全部捐给村里建新学校,他说孩子才是未来和希望。

早就想写一点关于老严头的文字,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记忆深处,一直闪现着他的身影。那些“武大郎”、“矮冬瓜”、“严矬子”、“铁公鸡”、“地不平”的外号,那片清澈的池塘,青翠的竹林,那些开着粉红花朵的菱角,一尘不染的白荷,郁郁葱葱的水杉林,老严头的苦瓜脸,那些童年嬉戏的旧时光,充斥着我无数个孤寂的梦境。

那个“二流子”志强后来如何,他的老母亲归宿怎样,我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长满榆树、槐树和石榴的故乡,我从来都不曾遗忘。那里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像那茂密的竹林,在岁月的风里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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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阿伟,男,江苏连云港人,建筑工程师,文学爱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美国文心社会员、美国海外文轩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江苏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坚持纯文学创作,兼任《华东文学》散文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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