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之央.宇凉苑

1

有着玫瑰之都的丽江,是她逃离Z的第三年。

客栈老板停止手边浇花的动作,斜着眉提议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逛夜市古城,今晚周翔家难得有送酒活动。

蒋凉盈盈站在木制楼梯转弯处,将散落至腰际的瀑布长发挽到左侧耳后,摇头,盯着那只蹲在门口台阶处雪白肥大的喵喵上,疏离的目光里有藏匿深底的隐隐惆怅。

“你这样可不行啊,就算关起门造大炮也得需要引进新品种吧,……”

走到喵喵前的女子顺势把猫一把抱起,揽高看眼前白猫的四肢在半空中奋力腾空,过后听到了林家宇继续喋喋不休的话,有些不舍地放下大眼萌的喵喵,拍拍手起身。

“我写的向来随意,想到哪写哪的。”

“那你也得出门看看最近读者喜欢什么吧!”

林家宇略微紧张胡诌出来的话当然并没有让杜暮雪心意扭转,事实上,杂志读者问卷每月选人气短篇,都有她的那份额外奖励。

那时候林家宇眼中的杜暮雪,明眸皓齿,瞳孔里是极为平静的一湖池水,这样通透娴静的女子,在正值活泼的年龄里,未必是个顶好的事情。

比如说,她好不容易应承下游玩,却止步于众多人在广场围成的大型圆圈,此起彼伏的声音混迹在热闹的夜色,清脆,爽朗,开怀大笑,只有她是不一样的,不容忽视的只身穿着白色过膝裙立在不远处大树下,喊他名字时嗓音温和地像划木舟掠过水面,痕迹轻皱易散。

“林家宇,我要走了。”

“别啊,还没喝到周翔那小子的酒呢,你知道他平时是有多抠的。”

“不啊,我觉得你比他更胜一筹。”

“你,……”杜暮雪潇洒地走在前面,留下身后一脸黑线咋舌的男人。

“想要喝你家的酒还真是不容易啊!”小巷口的尽头,石板路青苔的上方,顺着显示屏闪烁着彩色灯光,今天的主题居然是想喝酒,面字先丟。

周翔整了一身古惑仔的行头,指尖明明灭灭的烟,配上一双掐媚的眼,越过多年好友及邻居的他,直接歪着头对上肩膀后瘦弱的姑娘。

“暮雪也来啦,今天可是有大活动。”周翔此刻眸子里转动的秋波就跟古时候的老鸨没什么两样,安排他们坐下后,又神气扬扬继续道。

“都是熟人,咱就不掖着藏着了,哥们都知道我这有几瓶83的五粮液,但之前得先玩个游戏,……”

“不就是个酒吗,至于吗?”换来对面女汉子吴丽莉一记白眼。

“这就不懂了吧,氛围氛围知道吗。”

桌上的晓静黑暗中看了眼手机,拉住坐在旁要起身的杜暮雪衣袖小声唏嘘,“你看,网上小贩还卖一瓶8000,就跟他玩玩呗。”

“我看看,”蹭过来的是林家宇洗发水的味道,“你还记得上次我帮你扛回家那次吗,你不喝,留给我就行。”

这家伙老是重提过往,一点都不男人,可那眼神期待中带着丝丝可怜,让杜暮雪片刻又晃起了犹豫的钟摆。

“那开始了啊,第一项老规矩大冒险。”

2

迷蒙的灯光,彻夜狂欢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四点多,啤的白的都照样灌,不知道林家宇当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从第一局便开始输,众目睽睽下,每个人怼上她眼神时都带着各种了然于心的意味,可偏偏她不懂。

害的她在周翔那喝了半瓶多啤的后,不敢再多喝,费了好大力气搀扶他的杜暮雪怀里还揣着一瓶。

夜灯下谍影重合被光亮拉长的影子,林家宇走路像极了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酒气烟味都跟随着脚步混迹在空气里,苹果肌的部位已晕染上了樱色绯红。

蒋凉扛不动时,随口抛出几句家乡话骂他,有过五秒钟把他丢到公园长椅的想法,寒冷穿骨的一阵风,打个清醒的哆嗦还好忍住了。

很少见他这副囧样,要知道平时的林家宇可都是但凡出门都要洗澡换新衣的装备,他的眉眼极淡,眉笔得描到自己满意浓眉大眼的程度才肯真正脚步迈出客栈。

说起来,林家宇这娃娃脸的模样一副难掩小孩的心性,即便两人长相神似,可毕竟跟那个男人还是不同的。

“蒋凉,我恨你,我……,我爱你。”好不容易把人高马大的林家宇扔到床上,谁知他顶着乱成一团的头发突地坐起来,眯着眼睛嘟着嘴,把她当陪伴自己儿时玩具撒娇不放手。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句话跟真话需借着开玩笑的壳才能说出口无异。

蹑手蹑脚掩门关上后,她回房间拿了个厚披肩独自走到阳台,娴熟的点烟,四下寂静无风,阁楼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仿佛只有在烟雾缭绕里,自己才能真正置身于远离张性男子的另一个世界。

可她不知道的是,身后木梯黑暗处,那抹暗淡如今日星光陨落的目光,直直的,不加躲闪的,显山漏水的悲伤。

深夜里的一声叹,是那些得不到的遗憾。

清晨蒙蒙亮,小朱揉揉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扰她清梦的姑娘。

手里紧握着两本书站在吧台那,红扑扑的脸颊泛着泪的微光,有些羞涩,被小朱问了好久之后迟迟不肯说话,便立马秒懂了般冲楼梯方向喊凉凉下来。

信步而来的蒋凉露出白净的大脑门简单束了个马尾,白衬衣直筒牛仔裤,脚下是那双几年不变的挚爱帆布鞋。

“凉…凉凉姐,真的是你,我该忍住的,可……”女生左手捂住瞬间泪蹦的模样,“我喜欢你好久了,那些时光……谢谢。”

“你就当朋友间的聊天就好,不用太过拘谨,你看我不也就一凡人,能被你喜欢我很开心。”

“凉凉姐,你真的是让我最心有感触的人。”

“我知道,那你也得收下这份礼物才可以,”杜鹃是个标准的北方姑娘,豪爽直接的性子居然也在见到榜样时激动到泪洒现场。

在浙大读大一,平时靠课余时间打工积攒出的这次车费,铁杆粉丝群里她上次冒泡不过是拍了一组植物,却不知这竟被这群聪明的姑娘一一破解开来,杜鹃忐忑过也不知道答案是否真实,却还是抵不住要见她一面的冲动,认定哪怕是渺茫中的机率也要竭尽赶来。

两团绯红在杜鹃脸颊上开出了花,连忙摆手像个客栈里喜庆的招财猫,惹得蒋凉一阵漩涡微笑。

“你送我哈利波特全集,我送你回去的机票,有什么不好?”

“凉凉,……”

“听我说,你看我现在还在写字,以后也不会停的。”

杜鹃氤氲在瞳孔里的水份顺颈下流淌,拥抱起蒋凉时仿佛用尽了全身全力,就像蒋凉,两年的时间从默默无闻的写手到迅速黑马般占据各大报刊,这种坚韧的品质异常难得。

3

回客栈时林家宇正襟危坐在临窗的沙发上,细碎的头发被日光抹上一层金色光圈,有白百合的桌前还放着笔记本,鼠标不停地发出点击的声音。

“送走了?”

“恩。”蒋凉走进吧台轻车熟路地在左侧柜子里拿出水壶,身体向前倾挽起裙摆,从院里一方角落的海棠花顺着挨个浇去。

喵喵跟着她的脚步,脚踝处被雪白皮毛蹭的有些发痒。

“看来她们对你还不够熟悉啊,”等蒋凉到自己身后给半空的绿萝洒水,距离他半壁之距,林家宇顺着她的胳膊一把她拽过来。

“你看,这女生在微博上艾特你了,见到女神后,原来她性格开朗什么的,……,”林家宇做痞子似地扯了扯嘴坏笑,“其实你简直就是孤僻的代表。”

“那又怎样,无论侧面正面,只要是我就好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聊天吗?你那会真能编。”

“不正好满足你当时满腹好奇。”

传说中蒋凉是这间客栈入住以来最奇怪的姑娘,不同别的情侣或是旅游的客人,蓝天白云,浓重民族风情,三五日欣赏留恋完后,还是要背起行囊踏回以往工作生活的圈子。

可这于她而言,完全是个另类的代表,一住便是小半月。

不爱说话老是形影单只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下雨天打着雨伞也要去大冰的小屋小坐一会,经常脖里挂着单反穿街走巷,在路边灯下旁若无人的抽烟,脚踝处还有清晰Z字样的刺青。

这样特立独行的姑娘,好奇心作祟,终于破土而出在某天阳光充沛的午后。

林家宇走进她身旁正拿剪刀修盆栽里的南洋杉,眼角的余光偷偷扫过她打开的电脑屏幕上。

斜倪地问起怎么修图的技巧,做好前面众多铺垫后才装作不经意的说出后面才是重点的话。

“那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鼠标依旧在被主人来回滑动,蒋凉盯着屏幕没抬头,只是清一清嗓子后,不紧不慢地回他。

“你看我还很年轻,花钱又不懂节制,自由又散漫,你说我干嘛的?”

她这机智的反问立马令林家宇频频皱眉,揣揣不安更多的疑虑倒不是好奇,是这女子瞬息间应变的聪慧。

“跟你说了吧,其实我啊,是有榜着大款的。”

紧接着是一声蒋凉鼻腔里连自己都装不下去哼出的丝丝笑声,与林家宇满脸写着不信的鄙夷与愤慨。

杜鹃不是第一个找到她的读者,这玩笑没开两天便被慕名而来的小蕊验证了。

后来她才认真的说,她只是写书人,但她觉得很有幸是被梦想养活的那类人。

植物围绕的小院里,她坐在老座位上安静看书,夕阳的光圈温柔地缱绻在她肩上,桌上还放着她随身带的小本子,笔尖摩擦有轻盈的晶亮。

蒋凉当时虔诚炽热的模样,自动过滤掉周遭的尘埃,人流,一点一点飘移落进了林家宇心中,时至现在,衍化成了那颗不灭的琥珀。

4

细小尘埃隐匿在无数寂静了无声的夜里,林家宇自此便经常从百度上搜她写过的专栏,短篇,知道了外表冷冽如她原来也有个现代年轻人都有的一种病态。

贫穷,困顿,对未来的不自信,以及触不到的恋人。

熹光煮微一片澄亮,等到天已大亮时,林家宇走到窗前伸个舒服的懒腰,桌上的咖啡杯早已倒不出一滴水,烟灰缸也积攒了满满一堆烟屁股。

林家宇开始隔三差五地开车带她到处逛,连黑山羊一条街附近的美食都不重复地吃了个遍,服务员上了最后一道菜,彝乡锅仔煮沸后把她喜欢吃的火腿夾给她,此时她的盘子里已经有丽江粑粑,竹筒鸡块这些佳肴。

蒋凉见此,竟不自觉地反抽了一口气,这是要把她养胖的节奏啊!

小朱她们哪里见过帅气的小老板这样痴迷过一个女子,真正见证了鞍前马后尚还存在的成语,三点半不忙的时候,她们翘起腿坐吧台里的凳子,磕着瓜子开心果,洞悉明了的眼神相撞忙打趣道,给我们发喜糖的时候一定要搭鲜花饼一起才好,每次,林家宇听罢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眼角间挤出的细褶子,噙着一点小狐狸的皎洁,懒懒地翘起了嘴角。

更加熟稔后,他便问她怎么都不回家看看?

“我没有家,父母早离婚了。”顶楼的露台,她袭黑色碎花长裙随风北飘,背靠着发锈的铁护栏,明明还很年轻的躯壳下却不加掩饰那颗近乎苍老的心,风轻云淡地谈吐,自然的像是结识好久的知己在讨论今日天气云云之类的话题。

“你啊,看起来不是缺钱,是缺爱,”林家宇长长的一声叹气后,得出这个结论。

顶楼的风最是无方向的缥缈,可于天地间的,何止这些微生物,有楼下蚁状各奔生计的人群,还有被风凌乱了长发此刻的她。

“我有过爱人就够了。”

“Z?”

“恩。”

“他又能给你什么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是没有依据的,林家宇是既心疼又怜悯这个傻姑娘,字里行间的种种无奈酸涩他已经猜想到,那个三缄其口的Z一定是有外力阻碍,已婚人士。

写作一事,无非情之所述,意之所明。有人说写书的人肯定是很会讲故事的人,但更多的素材,无非取自亲身经历的赤诚。

所以,她才会心凉得一退再退,专栏里才会写到,求仁得仁,与你之间,我只能这样了。

待到迟暮之时,天边的尽头时舒时展,层层叠叠,晕染出淡金淡粉的霓虹,可离他不过只差一个拥抱距离的姑娘,烟雾缭绕,忧伤渗透她的脸,轻抿着嘴目掷远方,像是任何事情都激不起悲喜的模样,林家宇踢飞了脚下的空易拉罐,差点从滚烫的胸腔里直接噴出来一句。

你放弃他吧,放弃你喜欢却不喜欢你的他,放弃那些钳制你心不愿再去碰触其他的情感,丽江很美呢,天蓝地阔,这里也有个好少年,根红苗正,你应该勇敢地向前走多看看景,多看看他。

5

蒋凉在这个南方城市待了多少年呢,这些年林家宇又陪她走过了多少个地方。

鼓浪屿的环海路,纳木错的神仙湖,西安的小吃街,哈尔滨的大雪场,林家宇的客栈分店也跟着开了一个又一个,他已全部交给小朱她们打理,行程不紧凑些才会跟小朱视频汇报近来情况,对他来讲,守在她身边比在那些什么都不缺的舒适地方更有意义。

他甚至觉得,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用心走过的每一步会变幻成暖阳,温暖照耀到她心底,卸甲冰沙。

这些个地方却独独不包括偌大的北上广,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凭一腔孤勇马不停蹄各地行走,不过是在躲一个住在上海里的人。

决定去看蜡笔小新的故乡要经过浦东飞机场,他戴鸭舌帽推着行李箱,简单的白衬衣加浅牛仔蓝的破洞裤,身边的蒋凉散着长发戴了同款帽子,毫无粉饰过的很素净一张脸。机场提示声响起,来的路上堵车待会进站还要各个环节搜身,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先去排队,我赶紧把箱子办托运。”

“恩,那你看着点手表。”

林家宇跟前面排队的美女问能不能让他先过,亏着一副帅气的好皮囊,美女把登机牌掩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个个都同意了。

再赶到登机时,长长队伍里却偏偏不见了熟悉的那抹身影,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起,收起刚刚嘻嘻哈哈的样子骤然表情凝重。

那是林家宇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Z,也是见蒋凉这个对什么都很漠然的姑娘,第一次掉眼泪。

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是没有缘由的巧,就像喜欢着蒋凉的林家宇都不知道究竟喜欢她什么,就像蒋凉拼命地流浪却还是不偏不倚地跟她喜欢却无缘的男人撞了个正面。

打电话没人接,奔跑的脚步终于在休息室看到了这幕,五米远的距离,她只要能稍微从这对视的目光中转个身,她就能看到矗立门口的林家宇,鸭舌帽遮住悲喜不明的表情,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可是自始至终,她一直沉溺在小小的方寸之间,站在那个身形修长的男人面前,一向豪爽性格的蒋凉竟显得那么娇小,手作拳头紧握进退维谷,窄窄的肩膀微微颤动,隐忍又悲恸。

男人扬起的手刚想把蒋凉揽入怀中,林家宇喉结咽了一下,看不下去先他一步把蒋凉拉到自己身旁,跟对立面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宣布着现在主权。

“凉凉朋友是吧,我跟我女朋友还要赶着度蜜月,”他低头撇了眼机械腕表,继而把手温柔抚摸在蒋凉略有潮湿的脸上捏捏它,冰凉的触感令他恍惚了一下,“不是说好在登记那乖乖等我吗,你看你手机都多少个未接,那我们先走了。”

不等那男人诧异吃惊的眼神,林家宇便急匆匆地拉起蒋凉走了出去,他想,至少这样,总比蒋凉跟没人提线的木偶,无措地杵在那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逃窜好吧。

蒋凉默默不说话,恢复了鸵鸟的架势,紧攥她的手任由林家宇带她去哪。

“不打算谈谈?”

去蜡笔小新纪念馆回来后又去了趟镰仓,蒋凉始终还是丧失了某种精气神似的,林家宇整理今天的照片,镜头下的她抱着灰色大熊眉眼花枝招展,瞳孔里的微光却游离到不知什么的地方。

往日熟悉的电脑PS过程今天却令他异常烦躁,明明住在五星级的酒店,环境设施服务都面面俱到,偏偏与他此刻的心情相悖甚远,他鼠标点击太快频频开口骂网速真慢。

深吸一口气,林家宇止住头晕目眩的恍惚瞬间,悲哀地开始意识到自己像极了束手无策的孙猴子,被蒋凉这所大山压得死死得。

“就那么忘不了他?”

“林家宇,你想听故事吗?”

蒋凉晃了晃高脚杯里的红酒然后放下,继而摇摇晃晃地从沙发起身,黒芷青色的皮沙发凹陷痕迹随着时间一点点弹回,故事也一步步还原最初。

6

5年前蒋凉还不是杂志,百度,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到的书脊上,能带有她名字的任何信息。

那时21岁的蒋凉提着行李箱只身来到一线城市,她不爱笑也甚少说话,明亮澄澈的大眼球跟着人流穿梭出站。

在网上先前联系的房子地址她也是问路人才得已找到,她不是大学生,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她显得格外别扭生动,为什么说是生动呢,是因为她除了家乡的小城外,出了她所熟悉的范围,她是不太认识东南西北的各自方向。

乌黑的发高高束起,背着双肩包,一身黑色休闲装,脚下是洗的都稍微泛黄的帆布鞋,遛着拉杆箱,额头间的汗顺着脸颊旁一路蜿蜒滑落。

“你是蒋凉吧,……”

给她打开门站在她面前的房东便是Z,蓝线条的居家服谈吐有种说不清的某种淡定,额头离头发的距离还很大,奶奶说过容貌如此的人大都很聪明。

位于二十三栋三室两厅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只有他自己在住,是的,他结婚了也有属于自己的公司,但他跟他妻子已分开生活,不同片区,有个三岁的女儿在外婆身边,在每月中旬左右会抽出两三天时间陪陪女儿。

房屋布局很欧范,简单的家具家电墙上没有任何挂着的照片,跟人感觉就是这里跟他主人一样,很简洁很冷空。

毕竟房租很适宜,蒋凉压下心里丝丝不愿,同他格外生份又礼貌的很,从第一眼见他到偶尔的打照碰面,她从不曾见过Z手上戴有婚戒的痕迹,永远是工整笔直的西服职业装,镜框下的他眼里多是不容质疑的自信。

她一开始便觉得,即便再外表光鲜无瑕疵,可不顾女儿不顾妻子的男人都是不负责任只想自己的自私人。

事实上,她的担忧是多余的,找到工作后,他们之间见面的时间更加屈指可数,她把自己蹦成一根上了发条的锁链,白天商场里卖衣服,晚上去大排档端盘子,半夜里回去蹑手蹑脚地关上洗手间的门洗衣服,中间这三四个小时才是她不管不顾来上海的主要目的。

无果的一次次回答让她慢慢失落在每个日落黄昏后,电话空号,根据地址上的寻找也只得出没这个人的信息。

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经常会在一弯腰时险些昏倒,积攒太久的负情绪总会有频临塌陷的危机感,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有次晚上大排档人不多后,大腹便便的老板说要聚餐,一向不怎么喝酒的她居然喝了不下半瓶白酒,同事小丽给她手机里唯一存着的上海号码打过去,Z开车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瘫坐在地上,双臂趴着长板凳,回到家后她胡乱地抓起他的手,居然跟个小孩似的止不住大哭起来,和着酒气细碎的话一点点委屈蹦出。

“我找不到你啊,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

房间白帜灯下,把她抬到床后Z轻叹了一口气,仔细端倪起这个丫头片子,粉色花瓣的床单,消瘦的锁骨花了妆的瓜子脸在这刻竟消除了白日的陌生,平日里虽短短数语也能品出她对他的疏离感,那瞳孔下掩藏不屑的错觉仿佛在这会是得到了答案。

蒋凉始终忘不掉第一次吃螃蟹笨拙的样子,坐下后她先抿了一口啤酒,黑色的玻璃餐桌映出餐盘的棱线,她望着秀色可餐的食物,不忘余光中扫向对面Z的动作。

“有没有兴趣去我公司上班?”

“啊?我什么都不会的。”

“那你很缺钱吗,你知道我可以帮你。”

蒋凉不是不懂他磁性如海洋的声音里那广裹的含义,她不同往日避讳地直接冷笑一声,“我承认,曾有过某个瞬间想法是找个有钱人嫁了就好,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异常清醒,我应该以我自己为主。”

她抽出纸巾擦拭嘴角顿了顿后,直视Z望向她时眼波里那意味深长的笑意,像是跟他讲了个天大的笑话,受到了对方忍不住的鄙夷,干净的餐桌下藏着她双手反复揉搓后的潮湿,“哥,谢谢你这顿饭,忘了给你说,这周我要搬走了。”

7

第二天下午蒋凉便拿着积攒不多的钱匆匆出门,没去打工而是去僻静的远地方看房子,戴着大金链子的中介小哥似乎从她简陋的衣着看穿了她,无所顾忌地立在地下室来回拥挤的过道门口,吐了口烟圈不耐烦地斜倪她到底租不租。

蒋凉不自觉地瞅脚下平底凉鞋,水泥的地面还有别人过路不小心洒落的点点水渍,鼻子突然很强烈地泛酸起来,她做错了站又倒了三站才到了这个地方,图片上的房屋跟现在墙壁都带有脱落的潮湿简直天壤之别。

回去时蒋凉扶着地铁把手,周遭全是表情淡漠的陌生人,轻微的晃动让她不由反思,她来这里究竟是为了找到什么?只为验证一个笑话吗?

与玻璃窗面对面映出她小脸疲倦而苍白,蒋凉觉得自己更是个笑话。

口袋这时响起短信震动声,是昨天与她共进餐的男人,内容很简短,却也符合他的睿智。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我当你是妹妹,家里你帮我打扫下卫生吧,房租拆半。”

因这句话,她的心从冰冷的雪天又暖了回来,是过山车般的快感与欣慰。

再次站在镜子面前的蒋凉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跟那个中介男人一路货色。

接下来的日子她更加拼命上班,大城市的忙碌让她不得不认清局势的现状,路过报摊偶尔买本杂志回去取悦下自己,看的多了渐渐地,地铁里,吃饭间隙,寂静的凌晨,她在自己的手机上也一字一字地敲击出灵感的瞬间。

自此之后,Z恪守君子本分,真的很少出现在她的视线,只是隔段时间问候她个短信,给她带些国外的稀奇玩意。

“这是什么?”

“彼得兔。”

“好吧,童话书我还比较喜欢小王子。”

“看小王子大多是童心未泯,不愿长大的。”

“可我已经成这样了。”

后知后觉中,蒋凉才惊觉,Z回来时慢慢从前一天,前三天,甚至到前一个星期,自己的心情都格外灿烂。

决定走的时候选在了Z出差回来的晚上,行李早已打包到了同事家,聊完跟友人趣事她的近况,沙发上她顺着电视瞟了眼上方的钟表,吃了颗神秘果,由酸至甜地过程如同此刻起伏不安的她。

夜色朦胧,蒋凉跟Z挥手告别说别再送了,谢谢。自始至终,对上蒋凉的灼灼目光他都依旧似端着一碗清水不偏不倚地保持着平稳。

蒋凉裹紧外套数着路灯猜他会不会不放心跟来,可什么时候起她跟他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譬如蒋凉从未开口唤他留下,他也从未承诺让她等他。

他不可能放弃他之前的一切,而渺小如尘埃的蒋凉,怎能奢望用这简单的满腔赤诚便能挽留他。

其实蒋凉早就有换置房子的积蓄,那往日心里却对这个房子有说不清的某种依恋,现在终于拨开云雾了。

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大马路,脚都涨的发疼走不动打车后,她把这三个月的原本该付折半的房租如数打到了Z的支付宝。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以一副过来人的心态劝她,“侬别哭,这不似什么大事,以后侬就知道喽。”

蒋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没开口,因为她没法跟这个善良的大叔讲,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她只是难过连喜欢他的身份都不能有。

8

“就这样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我从没有谈过,可是我跟他在一起时却不敢妄想将来。”

“你都没见过她妻子?”

“没真实见过,可我却每天感受着,还记得前天我们去大板吃饭吗?西南角的那对夫妻带着孩子,孩子长的很漂亮大眼很萌,引得餐厅里的人频频回头,她们是幸福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孩子。”

蒋凉舒展了一口气,试图继续放缓情绪,摇了摇头拦住林家宇的疑问,“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分享属于自己的任何,同样,我也忍受不了伤自己自尊的事情。”

“那你对我呢?”

“我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真的是个彻底的小白,我不知道。”

“我都爱你这么多年了,蒋凉你听我说,那根本就不是爱,而是你无助时期游来的船舶对他依赖而已。”

“那什么才是爱呢,这好像是比探测卫星还要难解的题。”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从第一次见你到后来的熟识,又或许在其中的某个心跳瞬间,我便认定你应该是跟我伴余生的人,这种清晰的认知感,在往后的相处里只会更甚。”

随着轻轻一声叹,林家宇起身走向卧室过了几分钟又折了回来,单膝跪地,蒋凉有种错觉,眼里的林家宇他都要氤氲出泪了。

“这是咱俩认识的第五年,第19次跟你求婚,当然在日本是第一次,你也知道我什么样的人,如果你信我,你也肯试着接受我,那,给我个机会,忘了他吧。”

迟疑了五秒钟,林家宇期待的那抹星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尴尬的气氛迅速凝聚,他摸了摸鼻子斜着苦笑的意味,被她的不语拒绝打算再次放弃起身时。

“凉凉……”

“林家宇……”

不约而同的开口,两人相视一笑。

“你……”

“你……”再次说话默契亦是如此。

蒋凉眼泛泪光,滴落在林家宇伸向她的手背上,抢先一步,“你先听我说,有一件事困惑了我很多年,我必须去找寻答案才能真正的爱你,……,你还愿意再等我会吗?”

林家宇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她,吻她耳垂,脸颊,锁骨。

万年的冰川终于有了融化之象,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小孩习性的样子,头轻轻地又不容置疑地磕在她肩上,林家宇现在的脑袋里都在出神,今天是星期五,五月九号,以后他的幸运日就是今天了。

“凉凉,爱我给,时间我也给,这次别让我等太久了,过几日我跟木村大师再仔细问问种植樱花的细节,……”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让我终于能爱你。”

9

上海汾阳路的一家咖啡馆,蒋凉见到了Z的妻子,坐在轮椅上还能给人一种优雅气息是功力,黑色的烫发挽起,涂着墨绿色的指甲,跟自己竟然有几分相似,奇怪的是,Z太太望向她时眼神很友善,眉眼如画,让她联想到了两个字,恩慈。

“蒋凉你别介意,其实上次跟你网上联络的是我,……”

“为什么会选我?”

“也许是因为一面之缘,也许是……,大抵是你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了吧”

原来直到现在,Z太太给出的解释,她才把整件事情的因果捋明白了。

远远地咖啡门口,Z太太侧目跟Z说了几句,打算送他妻子回家的Z又走到她面前。

“对不起,我……”

“不,不用,你妻子的一番话,……真的,我反而解脱了,我是你妻子想来照顾你的副品,”蒋凉用金属汤匙搅了搅还没喝一口已冷却的咖啡,小熊图案的花纹一点点晕开。

“而你,是我妄想出来的一种丧失的情感,我从没得到便以为这就是了。”

Z喊出她名字时似无奈又似流水,“蒋凉,一开始确实是她因为车祸截肢,那段时间极度自卑而拒绝见任何人,每天都在各种发脾气闹离婚,可跟你,我也以为只是心疼在外打工的小妹妹,然而,并不是,……对不起。”

“哥,让我最后叫你一次吧,谢谢你当初的照顾,也感谢你今天的赴约,现在我想我有爱人的能力了。”

10

丽江的气候还是一年四季温和如春,上半个月蒋凉回来后,发了疯的执意半夜开车从攀枝花小贩那买来樱花树苗,脖颈至裸露皮肤都黝黑的老者说,这是晚樱,花期跟果期差不多要一个季的时间。

记得当时蒋凉不顾小朱阻拦,冲下车泪眼滂沱地挨个问果园里的人,你家哪种樱花开的时间最长?

四周围起了木栅栏,守在门口处还躺着喵喵跟同样白毛的萨摩犬,狭长的尖月高悬,大院摇椅里的蒋凉,偶尔拿出蒲扇赶赶夏季的蚊虫,从买了这块地之后她便孩子般偏执起来,日光,水漫,湿度,温度,虫害,这些都能令她头皮发麻一阵痛。

出了几本书一场签售会都没办,被外界称为最隐于市的才女作家。小朱她们一个个劝她无果,看着蒋凉在下雨天忘了带雨伞都要忙出门看樱树苗,故步自封的暗淡背影,叹息又心疼后,便任由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可惜爱人不易归来。

日本大规模地地震,国民跟各界旅客都有遇难,据统计,伤亡人数仍不跌增加,……

当时轰动一时占据各大微博,百度,报纸热搜的新闻,都不停地荡漾在她空寂脑海里,像雨滴穿破空气陨落到了湖面,只会层层地蔓延蔓延。

林家宇曾问过她喜欢日本什么,她说有她最爱的蜡笔小新还有最美的樱花。

那还不简单,把你喜欢的樱花都移到咱们小院里,一片盛世花海,到时你再给起个名字……

一年一年的游客至此,被仿若仙境的樱花林惊呆了,宇凉苑,有被父母带着好奇的小孩歪着头念出来,问阿姨怎么会这么喜欢樱花?

前几日刚过完39岁生日的蒋凉,眉眼里有着柔慈的微光很平静地说,因为年轻时喜欢日本的樱花,现在那有她很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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