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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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六期“困”写作活动

0

天亮之前有一段时间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茅盾《子夜》

1

窗外下起迷蒙小雨时,纪书仰摘下别在眼前的小圆镜,侧着头去听窗外的雨声。

他耳力灵敏,雨滴砸在翠竹叶上又顺着叶脉滑落于地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这样难得闲暇静寂的时刻,人的念旧心思一旦冒起了苗头,便难以遏制。

他在稀疏的雨声里阖上双眼,意识恍惚中觉得自己回到了山明水秀的苏杭。江南水乡秀美清雅的景致陪伴着他从孩提之时成长到舞勺之年,又见证了纪氏一族的家破人亡、兴衰荣辱。

十五岁那年流浪辗转,好不容易到上海滩后遇到了久负盛名的裁缝师傅纪宥维,又有幸拜得纪宥维为师,不至于灰头土脸饿死在上海的街头。

供饭食,传手艺,教规矩,学做人,纪书仰自拜入门下后,每次见到兢兢业业用一针一线绣出旧上海繁华绝唱的纪宥维,都会躬身恭恭敬敬唤一声“师父”。

可以说,纪宥维是给了他再一次生命的人。

而后来,灰暗无澜的日子里,他也迎来过一束蓬勃跃动的光。

窗外的雨声又大了些,雨滴落在青石路上嘀嗒作响,衬得夜色格外的静。他疲倦地仰躺在摇椅上,思绪在雨夜曲中又飘得远了些,屋内的光亮朦胧蔓延到室外投落一片剪影,有人在此时轻叩柴扉的鸣响就像尘封岁月的来信。

风铃响了。

2.

三月十二日,阴云遮日,暮色昏沉,雨丝夹着春风斜斜落在肩头,云雾般轻柔的潮润沾湿了行人的长衣。

来往匆匆的他乡客里有人顿足,正欲抬首感慨一句“三月正逢春”,却已先被枝头密密匝匝的白玉充斥了视线。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爬满藤蔓的青墙上,如云如雪的玉兰花萼亭亭玉立,袅袅身姿在夹着雨珠的融融春风里浮动着莹润辉光。

纪书仰正仰头痴看窗外这派诗情画意之景,忽的被小徒于门外高呼传来的一句“裁衣”惊扰了赏花思绪,再回过神抬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拂开珠帘一角的青葱玉指不染纤尘,随后隐有幽香至,香气甘醇,清而不浊,浅浅淡淡地在存衣室弥漫开来,缥缈梦幻。

甫一站定,就见剪裁得当的月白色暗纹苏锦旗袍包裹住玲珑曼妙的曲线,领口、裙摆处处锁着精致的白边,如意盘扣更是细致精巧,便是外行人一瞧也知,穿得起这般旗袍的人家,非富则贵。

“久仰纪师傅大名,今日前来想定做一件衣裳。”朱唇轻启,清清冷冷的声线,波澜不惊。

纪书仰见小徒恭恭敬敬地领她直接越过存衣室,进了他的工作间,又马不停蹄去烧水奉茶,原本心中升起的疑惑随着一声声“钟小姐”消失。

偌大的上海滩,除了城东世代经商安富尊荣的钟家,纪书仰印象里倒也没想起谁还值得小徒这般招待。

“钟小姐稍坐片刻,我去告知师父。”纪书仰心下了然,正欲去寻纪宥维说店里来了贵客。

“哎,无须叨扰纪老师傅,我此次前来寻的就是纪裁缝,纪书仰。”本端起白瓷茶杯的手又立即放下,站起的动作虽快却不慌乱,“我刚回国不久,前些日子家中给我定制了几件新衣裳,纪师傅那件融入了西方流行元素的雪青印花锦缎旗袍,我是最喜欢的。因而今日前来想着,若是还能请纪师傅再定制一件,当是灵毓的荣幸。”此时她的语调不再似初初那般清冷,含了几分初春的暖意。

灵毓,纪书仰暗暗念了几遍她的名字,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记忆里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

他连连颔首,不善言辞的他对千金小姐这番直截了当的赞叹显然有几分不适应,只好借着低头寻量衣尺的动作遮掩颊上泛起的羞赧之色。


尽管量尺寸时他已然调整好了状态,摆出一副专业认真的神态,却还是在指尖不小心触到她温热细腻的肌肤时分了一瞬神。

“好了。钟小姐还有什么要求,可以详说。”他一边暗恼自己的不专心,一边面上又不显山露水,仍是一副严谨细致的模样。直至两人详聊完,夜已深沉,雨也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一片静悄悄,只余守门的小徒正悄悄打着小盹。

不动声色叫醒了小徒去送客后,纪书仰信步将要回工作间,才想起来此时夜色浓重,忘了问她是否要替她叫辆车,转头便往店门口走,而那声“钟小姐”还没叫出口,他已及时将这声叫唤咽了回去。

月色如练,辉光笼罩着夜色里的白玉兰。一尘不染的幽雅洁白下,高挑羸弱的倩影为花景驻足抬首,昳丽的眉眼映现于月夜流光下,美得叫人屏气凝神,不忍惊扰。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此情此景,这是纪书仰所能想到的最美的诗。

忽的一阵凉风起,卷起一阵清淡幽香的同时,平添了几分春夜的寒意。钟灵毓瑟缩了下胳膊,没再留恋,转身便往小轿车里钻。

车去,人离,风止,铺落了一地玉兰花雪。

纪书仰又抬头去瞧,瞧了好久,等到小徒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才喃喃了句:“好久没见这样好的月色和这般亮的星子了。”

3.

两人始料不及的再一次相见,是在一场商业晚会上。

原本约定次日再送至府上的新衣因晚会更改了时间而打乱了计划,宥维裁缝店的学徒今日又出去了大半,所以送衣裳的任务落到了纪书仰身上。

他匆忙赶到范园会场门口,刚下黄包车就被钟灵毓的丫鬟秋夕认出来引了进去。

才不过踏入这上海滩最顶级的花园房区一步,纪书仰就不免被这纸醉金迷的光景迷了眼。

树木郁蓊,芳草芊绵,亭台楼阁,灯红酒绿,来往之人声名显赫,光鲜亮丽,觥筹交错间他俨然像误入了上帝的伊旬园。

将用礼盒装好的成衣给到秋夕拿进钟灵毓的休息间后,纪书仰就在门外候着,交叠着暗暗使劲的手指泄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直到手心沁出一层薄汗,他在无措茫然的混沌里听到房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开了。

视线不经意碰撞上的瞬间,钟灵毓在这个年纪轻轻却手艺娴熟的青年裁缝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

灿如春华,皎似明月。

天边星光的点点映照里,盘扣上嵌着的珍珠圆润透亮,暮山紫软绸衣料上的银色月牙暗纹若隐若现,仔细一看就好似将弯月绣到了身上一样。

她轻移莲步走到他跟前,如同携着江南的朦胧烟雨走来,空灵纯净,不似红尘客,反似云中仙。

“我就知道,纪师傅不会叫人失望。”钟灵毓笑意盈盈,虚拂了拂衣摆。

这会他才终于松缓了些许,噙了点笑谦恭道:“钟小姐过誉了。”

“纪师傅接下来可还得空,若空闲的话,要不要同我去走走?”接过秋夕递来的棉质披肩随意围好后,钟灵毓询问道。

听闻这话纪书仰倒有几分不知所措,他接下来本想着顾客满意,任务终了,也该功成身退跟着秋夕离开才是。而现今钟灵毓已然发话,他总不能拂了人家脸面,只好应答:“当然,纪某荣幸之至。”


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照得黑夜恍如白昼。缓缓拉开的绿丝绒锦帘缀着玉珠流苏颤颤晃动,配合着水晶灯的亮光反射着冷凌凌光泽,看久了就让人产生一种迷离眩晕感。

古典舞曲奏响的须臾,堂内堂外皆是贵妇人们殷红的嘴唇,旋转飞扬的裙摆,掀起一阵阵浓郁幽香。

“纪师傅觉着,热闹吗?”舞曲从轻缓优雅的前调转向激昂紧凑的高潮段,纪书仰并没有听清钟灵毓的话,只是看到她微张的唇形,下意识“啊”了一声,她便又加高了点音量问了遍。

“热闹。”他如实回答。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夜上海,纪书仰心里加了句。

“可惜啊,表面华美光鲜,实则满目腐朽不堪、破败落后。”这次钟灵毓的声音很小,可纪书仰却听了个真切。他不免在暖意充足的室内打了个激灵,然后惊诧于她对世事的灵敏洞悉。

又哪有人愿意生逢乱世呢?可近日外头的光景,即便是纪书仰这样整日窝在裁缝店裁衣的人都能察觉到与往日不同的紧张气息,又何况是消息灵通的世家大族。

纪书仰低头垂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窥见钟灵毓被迷离亮光笼罩的半边脸,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她的面上泛了点红晕。

而原本在担忧惆怅时势的钟灵毓,乱糟糟的脑子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初见那日的纪书仰,他讲话时语调平和又不失抑扬,语速适中又不失顿挫,不紧不慢,给人一种低吟浅唱的感觉,十分宁和舒心,因而她总好奇他来自哪里,便不自觉问出了口:“纪师傅,你从哪来?”。

想起那烟雨朦胧的故乡,纪书仰开口时也含了几分温情:“钟小姐,我打苏州来。”

“原来是人杰地灵的人间天堂。”

喟叹的余韵散去,堂下的舞曲终了,原本拥舞聚在一起的洋裙西装从中心散去,又有新的人旋转入舞池,而楼上角落处的两人陷入了静默。久到纪书仰以为钟灵毓再也不会说什么了,将要悄然离去时,他听到了她细弱而颤抖的声线。

“纪师傅,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再不醒过来,再不做些什么,那些记忆里美好的故园也许就会被毁掉,然后就真的要……天黑了。”就在纪书仰垂眸盯着她时,冷不丁和突然侧首抬眸的她对上了视线。那一刻,纪书仰见到清亮的眸光里,隐隐多了几分坚定和决绝。

电光火石的瞬间,纪书仰伸手稳住了钟灵毓因醉酒而摇晃的身影,等秋夕注意到正往这边走来要带她去休息时,他才神色复杂地低语了句:“钟小姐,您醉了。”

4

再见钟灵毓已是三个月后了。

上海连下了十几日的雨,好不容易放晴那日,她便再次出现在了纪书仰的工作间。

彼时的钟灵毓别着一幅金丝眼镜,及肩的长发简单绾了个发髻,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灰条纹旗袍。而她后边,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扎着麻花辫的女学生。

“纪师傅,店里可有适合女学生的宣讲服?过几日玉清要去宣讲会上发言,她正为衣裳发愁呢。”钟灵毓将身后这个叫玉清的女生往前推了几步,她回头不好意思似的嗫嚅了句“钟老师”,又转头加大了点声量说:“纪师傅好。”

纪书仰点了点头,唤了个堂内的学徒带李玉清去成衣室瞧瞧,自己则去取了点茶叶给钟灵毓沏茶。

“几月不见,倒要改口叫钟老师了。”自上次宴会送衣后,两人虽没再见过,但因着钟灵毓对店内生意时不时的照拂,两人也熟络了些,因而纪书仰才敢如此打趣。

钟灵毓眉目含笑,抿了口油润清亮的茶汤,唇齿留芳,好一会才说:“纪师傅,你可知一句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我不过是个只会裁布缝衣的小裁缝,自比不得留学归来的钟老师,满腹学识。”若这话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钟灵毓只会认为是奉承的客套话,可纪书仰说这话时神色温润柔和,她只觉得心酸。

如果不是时势突变,纪家的人顾全家国大义而牺牲,出生于书香世家的纪书仰也定能安稳度过此生。

“纪师傅,近日外头的洋人多了起来……无论如何,万事要多加小心。”静坐半晌,相顾无言,瞧着学徒和领完衣裳的李玉清回来,钟灵毓意有所指放下这句话便往外走了。

等到钟灵毓转身离去,纪书仰抚着蝴蝶牌缝纫机的手微微动了动,朝那道纤细的背影深深地看了眼。

他原以为,那些灰烬硝烟里的往事,没有人记得了。

后来的日子他仍旧一个人背负着所有,呆在工作间制衣,偶尔去给贵客们送衣。宥维裁缝店的生意在他操持下也越来越好,许多客人见了他也会客客气气叫声“纪老板”。

某天他给经营百货店的李夫人送完衣裳后,正巧就走到了钟灵毓任教的学校外头。这会正值晌午,有不少穿着蓝短袄黑长裙的女学生出外头吃饭。

跟与同伴出来的李玉清打了个照面后,他便在树荫底下站了会,还真看到了那抹窈窕的身影。正当要上前打个招呼时,却瞧见了她后头还紧跟着个穿黑灰西装的青年。

“段嘉谦,这是学校,你不能随便进来,也别跟着我。”匆匆走在前头的钟灵毓面色不耐,好看的眉眼都拧到了一起。

“灵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还不能来见你一面吗?”倜傥风流的男子被她厉声吼住片刻,又急急缠了上去。

原是段家的少爷。纪书仰静静看了会不远处的两人,脚下的步子到底是挪不动了。

5

打马而过,转眼便是中秋佳节,他去医院照看完久病沉疴的纪宥维后,再出来时,天色已晚,黑纱般的夜幕镶嵌着好几颗明亮的星子,偶然飘过的柔云遮不住圆月的辉光。

长街上车水马龙,有拿着花灯走街窜巷的小孩一跑而过,银铃般的笑声弥漫渐散;也有相依相伴正在约会的爱侣,被昏黄路灯拉长的身影越来越远。

欢声笑语消散,情浓爱意远去,萧瑟晚风一吹,他抬头望着白玉盘,心底却慢慢生出了几分迷惘悲凉。花好月圆夜,阖家团圆时,可世间之大,却再无一盏灯火等着他归家了。

“纪师傅?中秋佳节,你在街上站着做什么,若无事可否愿意上来和灵毓一同赏月?”清清冷冷的声线里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雀跃,这份热烈来得太过突然,他愣愣地将目光挪向高处楼阁上的她,只见一张被圆盘流光温柔照亮的美人面。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婉拒的话,脑子已然做出了点头应许的动作。


“这是顶好的玫瑰酒,度数也不高,纪师傅喝些暖暖身子?”钟灵毓指了指那白玉酒瓶,抿唇一笑。

“好,有劳钟小姐了。”他向前推了推瓷杯,颔首致谢。

“这么晚了,纪师傅怎会来到这边?”

“师父病重,去了红十字医院一趟。”

“哦,抱歉,我无意提起纪师傅的伤心事。”她自知失言,慌得连带着醉气都散了几分。

“无妨,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两人又坐了许久,倒真默契地都在抬头看月亮。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有那么一瞬间,纪书仰体会到一种隐秘的满足。

夜深人静,等到食店大堂的食客都散去了大半,纪书仰却发现她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不免担忧,夜已深沉,她身边又没有随从相伴,他怎么放心让她一人孤身回家?

“纪师傅,你看,天黑得彻底,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呢,可星子却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光亮了。”她又饮了一杯清酒,指着一处的星星,说着竟还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而且啊,我看书上说,天亮之前有一段时间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纪书仰正思索着把她安全送到家的法子,见她还要站起来,连忙去扶住她的臂膀,触到温热细腻的肌肤,他微微涨红了脸,却不得不先安抚她:“是,书上说得不错……钟小姐你先坐下,别摔着了。”

“可我不喜欢天黑,我害怕。”

“那你可知道,天亮前后,东方的地平线上时尔能见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晨星,它被称为‘启明星’,而黄昏时分,西方的落日余晖里也会有一颗很光亮的昏星,人们叫它为‘长庚星’,所以总会有这样一颗星星陪着你度过最黑暗的时刻,别害怕。”

也许是他语调低沉平和,像哄小孩一样,她真的就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乖乖坐下了。待她平静下来,他想着去叮嘱店家送碗醒酒汤,然后再下去公共电话亭给钟家摇个电话,正要迈开步子,手腕处却忽地被一股力拉扯住,随后一句如同睡梦呢喃般的“阿仰”止住了他所有的动作,让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最后,那道轻柔又沉重的力道慢慢下滑,缓缓拂过他微凸起的腕骨再到微凉的指尖,眷恋地轻吻过他的衣角,最后失力垂落。

最是短暂,又最是缠绵。纪书仰像是濒临溺死的人重回湖面,大口呼吸过后,逃也似的冲下了楼阁。

后来,纪书仰在电话亭目睹酒醒后的钟灵毓呆呆地坐在包厢里,如同大梦初醒般问前来接她回去的段嘉谦发生了什么,然后不知段少爷如何含糊了过去,她失落地点了点头,跟他回去了。

关于这晚最后的记忆,纪书仰只看到拨号时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久久不息,他无法抑制那种名为悸动的东西疯长。只知天是森冷的蟹壳青,赤金色的寒镜沉没下去,饶是再美的月夜也不免染了荒凉,终于连星子也隐去了光辉。

6

自骤然紧张起来的局势,人人都在意起衣兜里那几块银币,不敢随意花费,宥维裁缝店也不似往前那边生意兴隆,偶尔还透出几分惨淡。

也是这样凄惨忧愁的一天,一代旗袍大师纪宥维于红十字医院抢救无效离世。

盛大的悲伤如海啸般朝纪书仰涌去时,他跪在师父的病床前失声痛哭,至嘶哑处竟又隐隐庆幸,师父此时离去也好,倒不用饱受乱世战争之苦。

他这一生已然绣出了上海滩辉煌里最美的绝唱,用一袭旗袍勾勒过无数独属于女性的魅力,这就够了。

纪书仰料理完纪宥维的后事,风风光光让他入土为安后,再让宥维裁缝店重新营业那天,迎来的第一位顾客是钟灵毓。

这一次,她想定制的是用于她婚礼所穿的旗袍婚服。自总理夫人“文明婚礼”的倡议,旗袍早已走入了礼服的殿堂。只是他看着挽着段家少爷的臂膀走入店内的钟灵毓,还是不免恍惚愣神许久。

“纪师傅,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拜托你了。”钟灵毓勉强勾了勾唇角,声哑得厉害,人也显得疲倦。

“好。”纪书仰背过身取水晶镜片,重重地吐了口气,想调整紊乱的呼吸,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掩不住那股上涌的悲怆。他感受到了命运的再一次重击,那种心直直往下坠却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肩负的重担和秘密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因而自始至终他都从不敢泄露半分情意,既是不敢,也是不能。而现今,他即将连靠近她的机会都要失去,最后唯一能为她做的,竟是亲手为她缝制出嫁时穿的喜服。

命运待他纪书仰,何其残忍。


没有人料到时代的变故,也没有人能预想到上海滩的这场浩劫,更没有人窥见到命运的齿轮会将这个古老宏大的国度带去何处。百姓只知前些时候虽惶惶不可终日,却也还能勉强度日,可现今不过是睡了一觉,却再不见天亮,墨云遮日,炮弹横飞,硝烟凛凛,行人仓惶逃窜,却避免不了血肉模糊,生离死别。

风情万种上海滩,横尸遍野火车站。

钟灵毓这些日子目睹着上海滩从前的辉煌灿烂被毁于一旦,整座城断壁残垣陷入混乱的情景,才深刻体会到留学时,留学生总说人力在枪舰船弹面前有限至此是什么意思。

她总呆在学校,也不怎么爱回钟家,直到钟父一个电话打到学校给她留言,焦急地叫她快些回家收拾,趁变天前跟着段家一起离开上海。

她惊愕不已,一颗心紧张得揪到一块,好一阵才冷静些许,紧忙就要去写些什么,然后匆匆像往常一样就走出校把它送出去。而后又选了个还算太平的夜晚,躲过宪兵的巡逻,直直往纪书仰的裁缝店走去。

不过短短一个月,世事变化之迅速,竟已然有沧海桑田之感。

纪书仰再见到钟灵毓,便见她带着一身凛然的硝烟,踏着雪夜的苍凉翩然而至,她清丽的面容难掩苍白,隐有哀戚之色。而他紧赶快赶,却也只赶得上绣完婚服的最后一脚针线。

“很美。”钟灵毓的鼻头一酸,如玉指尖微颤轻抚过柔软的面料,就像触摸着一个易碎的梦境,“我可以在这就试试吗?”

按规矩来说,自然是不合理的。纪书仰下意识开口:“可它还没有完善好,还得给我些日子……”

“不,就今晚吧。我先试试,有不合适的再一起改吧。”钟灵毓别过脸去,杏眸中隐有泪光闪闪,语气却不容置喙,小心拿起旗袍就往试衣间走。


纪书仰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听到一阵窸窣声响过后,珠帘被掀开了。

如初见那般,入目的先是白净柔荑,再是精制的一身朱砂红缎料旗袍,金丝银线满刺,极尽描鸾绣凤之巧,风姿绰约,风华绝代。而她唇上不知何时抿了口脂,通明的灯火描摹着她精致的轮廓,红唇映衬雪肤,恰如新月生晕,又如花树堆雪。

他痴看着,再没了动作。

两两相望,不多时,钟灵毓先动了。她做了个大胆的动作,快速上前轻抱了抱纪书仰后又迅速后退,别过头去忍住将落的泪:“纪师傅,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穿婚服的人。”

他目光灼灼,她柳眉弯弯,在这暂时远离悲嚎和炮火声的角落,安静完成这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7

纪书仰接到组织指令撤离上海这日,他原本固执地不想离开,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战友王钧死命将他拉上了离沪的船只。

“纪书仰,别疯了!你家为大义而死,你只有活着才能去杀更多洋鬼子为他们报仇知道吗?上海已经沦陷了,我们在这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了,要听从组织指挥保留作战实力,走啊!”

是啊,他早就收到了组织里一直跟他联系的、代号启明的人的情报,叫他们速速撤离上海,可真的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却莫名想到,钟灵毓还在这里。可他正要跳下船,便被王钧死窟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求你了纪书仰,走吧。你睁眼看看上海滩,有点权势的早就跑光了,那些洋人马上就要投导弹了,你留在这等死吗?况且我们总会回来的啊。”

不知哪句话触动到了纪书仰,他真就放弃挣扎了,整个人精力被抽光一般颓然靠在后座。

是啊,她的身后是钟家,又有即将喜结连理的段嘉谦,也许早就离开上海了。此刻他悲哀的发现,如果她真的早就离开了,他一点都不会苛责于她,甚至还暗自庆幸,她平安就好。


山河将倾之际,钟灵毓一次又一次拖延着离开的时间,只让家人先走。拖到最后关头,钟父钟母也无可奈何,只能走前劝她还是要抓紧时间,等到了内地会一直给她找船只,务必不要断了联系。

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女学生,知道她们有些人宁愿没有船也要走着离开这里,但又知道有些学生,是没有家的。此刻的学校,便是她们唯一的归处。

从钟父和段嘉谦的谈话里得知洋人有高空投弹以攻破上海的计划时,她以“启明”的身份给组织寄去的最后一份情报,就是劝他们撤离上海。

可真到了被拉上邮轮那日,她又趁着杂乱的人群跳下了码头,毅然走向了一条和众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校剩余的女学生原本手足无措,却在看到钟灵毓再出现到教室的身影时,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人当场便热泪盈眶,哭成一团诉说连日来的心惊。

钟灵毓提了提精神一个个安抚好,像往常一般笑着同她们讲文学、聊历史、诉日常。

硝烟里的平和并没有持续几日,等爆破物的巨响刺破拂晓时分的静寂时,钟灵毓和女学生们无不从睡梦里惊醒。

“快,去防空洞!”勉力稳住身形,钟灵毓一看外边的情景,急忙带着人就要躲避。

求生的本能让她们都卯足了马力跑向防空洞,唯有前些日子被飞溅的炮弹伤了腿脚的几个女学生没跟上步伐。

钟灵毓鼓起勇气往回走,小心避开乱溅的火苗和碎石,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李玉清为首的三个女学生正搀扶着彼此艰难走着。她上前张开臂膀,用孱弱的身形护在她们身前。

而距离防空洞口不过五步之遥的刹那,一枚硕大的炮弹飞速掉落,钟灵毓若有所感,积蓄起全身的力量推了她们一把。也正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李玉清在轰鸣的余响里,在满目疮痍里,看到了废墟里倒下的钟灵毓被鲜血浸染,身下的积雪霎时殷红到刺目,她目眦欲裂,放声悲鸣了一声:“钟老师!”

硝烟笼罩,火光漫天,晨光熹微里,李玉清想起方才逃亡时,东方的地平线上突兀地出现过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

前几日钟老师才跟她说,暗示昼日即将来临的这颗星星,叫启明星。

8

组织里传来“启明”的死讯时,纪书仰已经随着部队登上了回上海的船只。随着组织透露出的讯息,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个一直和他秘密传递情报的启明,就是钟灵毓。

偏偏她叫启明,偏偏他是长庚,偏偏她还是个老师,偏偏她最后关头是为护着学生而牺牲。

他止不住颤抖的双手盖到面上,掩住了所有外泄的情绪,无声痛哭。从王钧的角度看纪书仰,只能看到他颤动的肩膀,以及似忍到了极点只能蜷缩成一团缓解痛苦的动作。

生死攸关,护国卫家的最后一战,既让他们警惕,又让他们精神抖擞,可不知纪书仰为何却在此时心如死灰。


大局已定那日,纪书仰却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突然昏死在前线,而后接连高烧了好几日。王钧他们将他送去军区医院,他却好像陷入了梦魇一般,每日都能听到他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喃喃什么。

而军医将他受伤的地方都检查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无故昏迷的缘由,只猜测他之前都是强靠什么念头撑着,现在则是他心有执念不愿放过自己。

又等了好几日,他又毫无征兆的苏醒,不多时李玉清忽然现身于他的眼前。

一封跨越硝烟和岁月的延时来信,终于抵达了。


“纪师傅,钟老师她从第一次相遇,就钟情于你……她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活,她想让你如愿”,掩面落泪的李玉清抽噎了一会,缓了缓才又说,“而她本可以为家国、为你做更多的事,她还说想和你一同看看这条救国之道究竟会将我们的国度引至何处,可她最后为救我们而死……”

她便再无机会看到往后的太平盛世了。剩下的话,抽噎不止的李玉清再说不出口了。

纪书仰一直坐在病床上沉默听着,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眼前却愈发模糊起来,不一会连眼底都红了一片,然后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嗓子低声说着:“她不会怪你们,也不会后悔救你们。”

他如此了解她,闭眼就能想到那日的情境,孤立无援的时刻,她不再是段家少帅段嘉谦的未婚妻,也不是留学归来养尊处优的钟家小姐,更不是革命组织信赖的启明,仅仅是教书育人鞠躬尽瘁的钟老师。

她满腹经纶,才思敏捷,运筹帷幄间思虑到的唯有国、家和他一个纪书仰而已,她从未考虑过自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纪书仰才知觉,他与她追求的都是同一种理想。更难得的,大抵是她仍能但行慈悲,宁愿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护他人安宁。

她这般好,好到他无处苛责她那一刻残忍而果断的决定。

9

雨停了,室内一片静寂。

学徒发现躺在摇椅上的纪书仰离世时,他的腿上还枕着一件崭新的朱色旗袍,手轻轻放在珍珠盘扣上,离去的模样安详而宁和。

“上海最后一位旗袍裁缝”纪书仰平安健康地活到九十二岁,看遍了世间繁华,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无疾而终。

他一直在怀念她。


全文完,感谢阅读。

文中配图源自wb:阿时想吃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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