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晨|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喻 彬


    吉安之晨(布面油画:70cmX100cm)    作者:喻 彬


故乡的早晨竟是如此的迷人!

眼前的世界如梦似幻,城市、河流、山峦、乡村都被朝霞染得一片绯红。那穿城而过的赣江,就像飘落在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的一条红丝带,又像一道奔涌着铁水钢花的大炉槽,依循着亘古不变的方向默默流淌。

此时此刻,心间顿生逝者如斯的感慨。

远远望去,白鹭洲在晨曦的逆光映衬下,朦胧而又蕴藉。那孕育着文天祥等千古人文传奇的白鹭洲书院,有如一部经典、一座富矿、一幅水墨、一帧剪影,大千之美,尽在其中。

那翩然而飞的水鸟,在江面上孜孜寻找生命的诱惑,时而俯冲水中叼起鱼虾,时而凌空展翅;在猩红的天幕下,阳明大桥三道弧拱,俨然三把巨大的竖琴,那一道道平行的桁梁,就是那演绎天籁的琴弦,飞翔的水鸟,在那“竖琴”的屏风之下、琴弦之间翻飞,犹如一个个灵动的音符,一根根抚琴的纤指,尽显乐流之美、旋律之美、舞蹈之美。由不得你不惊叹造化的神奇伟力!

一叶渔筏渐渐靠岸,渔人挑着鱼篓上岸,踩着被霞光晕染的红地毯般的乡路,行色匆匆地去赶集市。

正是稻谷灌浆的时节,原野的晨风夹裹着稻花的芬芳和大自然的精气,迎面拂来。深深地呼吸,感觉自己的脏腑都得以洗涤和净化,那些长年在南方都市里瘀积的瘴气,顿然消失了……

我惊讶,吉安的早晨竟是如此富有诗意!

说心里话,作为从吉安这块热土上走出去的游子,我真没有好好地瞻仰过故乡的早晨,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多年来,我就像一个忙碌的邮差,为了生存匆匆走过一座座城市,但都没有好好欣赏这些城市的人文和自然景观。有的时候,黑夜飞临一座城市,完成了某个突发采访任务立即飞回了广州。这座城市是个什么模样,都来不及观赏。

这次,我是为采写十集人文纪录片《中国禅宗》,上青原山净居寺拜谒七祖行思塔,深夜赶到吉安。在晨鸟的啁啾下,我一觉醒来,发现窗外的世界竟是如此的惊艳。

我的故乡,就在阳明大桥的背后——太阳升起的方向——赣江以东(水东)30公里的丁江下村,一个虽然偏僻而又清寒但令我终生怀念的地方。

吉安,这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文化积淀的庐陵古城,在我心目中是个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地方,是个值得我敬畏、惦记和感恩的福地——我母亲就是在这里起死回生的。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害了一场大病,母亲躺在竹制的躺椅上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围着母亲无助地哭泣,鼻涕如冰凌一样挂在下巴上,也顾不上擦去。我隐隐感觉到母亲已经开始离开我们,去一个我们永远也见不着她的地方。

父亲决定去请木匠给母亲赶制棺材,住在我家前面的邻居——我称呼为表叔的刘昆山,脸色凝重地对我父亲说:“表哥,快送表嫂去医院!哪怕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要争取!”说着当即拿出仅有的一张纸币,“我这有五块钱,你先拿着,不够再想办法。”

只要有钱,生命就有希望。父亲接过钱,默默看着刘昆山,眼睛湿润了。我是第一次发现,父亲这个命运不济的四野老兵,眼里噙满了泪水。

当时,我们家可以说家徒四壁,根本拿不出钱来救我妈妈的命。我看着这张面值五元的钱币,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敬畏不已,她是我母亲生命的通行证!

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张五元纸币票面是红色的,在我心中它就像一把希望的火炬,照亮着我、温暖着我。

母亲瘫软地躺在竹椅上,被抬出家门,走进了夏日金黄的田畴阡陌之间,母亲那无力地耷拉下来的手和脚,在空中有节奏地晃悠着……

表叔是个被下放的落魄才子,是个富有悲悯之心的好人。他抬着母亲走在后面,他那高大伟岸的背影,一直烙在我的记忆里。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个好人,可是每次回到吉水,找到他回城时就业的摊档,人们都说他夫妻俩跟着儿子去上海生活了。表叔如此慈悲,终有福报!

母亲被抬到丁江卫生院,医生掰了掰母亲的眼皮,把了把母亲的脉搏,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办法,赶快送到大医院去!”

母亲接着被抬出了卫生院,在丁江车站搭上了前往吉安的班车。

当时我跟着上了车,可是被我父亲赶了下来。不是为了节省车费,因为司机说了不收我的车费,或许父亲考虑多一个人进城多份开支。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江口车站准备坐班车去吉安,可是一连上了两趟班车,都被司机赶了下来。司机说不是有没有钱买车票的问题,而是安全问题,担心我去了吉安会走丢。

在第三辆班车到站后,我迅速在大人的腿缝间挤进了车门,像一只小猫一样蹲在最后排的一位阿姨身边,把头埋在双膝间,深怕被司机发现而赶下车。汽车一开动,我心里的那颗秤砣才算落地了。我这是第一次坐车、第一次进城,那种激动而又新奇的心情不言而喻。

汽车晃晃荡荡地在尘土飞扬的沙子马路上行驶着。班车跑着跑着,突然“咽气”了,停在了马路中间。司机从工具箱里搬出一些铁家伙,“叮叮咣咣”地修理起来。

这时,有人说:“前面就是井冈山大桥,大桥一过就是吉安了。”我一听欣喜不已,拔腿就跑,向着井冈山大桥奔去。

当时的吉安是怎样的一个景观,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对这座好长好长的大桥感叹不已,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钢筋水泥大桥。有轮船从桥底下穿过,我惊叫起来:“轮船轮船——”那我是第一次见到轮船,轮船的汽笛声就跟杀猪时的吼叫声差不多,震得人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当时,我不知道我母亲被送进了哪家医院,我见了人便问:“吉安最大的医院怎么走?”在沿途热心人的指引下,我来到了井冈山地区人民医院。几经打听,最后一位护士把我领进了一间病房,我看见正输着药液的母亲,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记得我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母亲那扎着针头的手背,问她痛不痛。母亲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地说“不痛”。

父亲端着一个托盘来到病床边,托盘里盛着两碗米饭、一碗菜和一碗汤。父亲用复杂的眼光审视着我,“你怎么跑来了?”我胆怯地点了点头,深怕父亲责骂我。让我想不到的是,一向威严的父亲突然变得十分慈祥,“快吃饭,你吃这碗,那碗是你娘的。”

母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吃什么?”我抬起头望着父亲,父亲瞥了我一眼,用舌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说:“我吃了。”

那碗汤,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汤,只记得那汤面上浮着的几点油星子,泛着金光,特别好喝,喝过之后我感觉眼睛发亮。

当时我还真以为父亲已经吃过饭了,后来母亲告诉我,为了匀出饭来给我吃,父亲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因为手中的粮票极其有限。

母亲住的是大病房,里面摆了十来张单人病床,晚上我像只小狗,蜷缩着挤挨在母亲的脚边睡觉。父亲困了,便将一张方凳子放倒在母亲的病床边,他坐在上面,头趴在床沿边打个盹。

那天,临床病号有人来探望,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带着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戴着一顶有五角星的小军帽,穿着一双漂亮的力士鞋。他一边吃着冰棍,一边玩着火药手枪,那连发火药打得“噼噼啪啪”响,威风极了。我着实羡慕:做城里的孩子真好!

当时,我似乎也想过: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一样,穿着漂亮的鞋子、吃着冰棍、玩着火药枪呢?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我充其量只知道:我爸爸的爸爸,我爷爷的爷爷……都一直是生活在一个见不到冰棍和火药枪的小山村。那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乡下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相比,命运竟是天壤之差这样的问题。

打个简单的比方,在同一起跑线上,乡下孩子是光着脚丫扛着梦想的包袱向城市奔跑;而城里的孩子则是搭乘时代的列车向着文明的最前沿挺进。当然,也有龟兔赛跑的奇迹出现,但概率是极其有限的。

母亲在吉安这家医院治疗了几天就出院了,回到家身体渐渐恢复过来。听父亲说,母亲出院时,还欠下了一些医疗费。父亲就拿着他的转业军人证,向医院领导请求给予减免。父亲恳切地说:“院长,我参加过解放海南岛的战争……”结果经过武装部门和医院协调,加上几个领导签字批示,就免了这些医药费。具体多少钱,我不记得了。那时候,听父亲这么说,我心里感到莫名的温暖,由衷地感激吉安,感激那家医院的领导,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人情味,人活着还有点希望。同时,我开始对医生这个职业敬佩不已,心想长大了我也要当医生。

吉安,是座美丽的城市,是救了我母亲的命的地方,是给我和我的亲人带来希望的地方,是拯救我们一家的命运的地方,是一个让我永远敬畏、应该感恩的地方!

眼前,这个充满仁爱、温暖和希望的城市的早晨,竟是如此的洞天仙境般的瑰丽!这一幕,我决定用色彩和文字将她定格下来,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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