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我第一次见到西江月同学,是在语文考试的考场。

进门的时候,他不在,我照着号码坐下来,前边没人,就一个笔袋。这时候,我听见四周有人在悄悄地议论。

“你知道这块坐的是谁么?”

“谁啊?”

“西江月!”

“啊?就那个语文大神吧,每回作文都特厉害那个。他这回没考好啊?”

“可不嘛,要不然能来三考场?那种水平,估计没下过一考场吧。”

……

西江月,我倒不是没听说过他,但是因为没什么交集,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但听说他语文很厉害,出口成章,叫人根本听不懂。说实话,每次听到别人这么夸他,我没来由地总感觉到一阵不屑。倒不是我自认能力比他强,我还没厚脸皮到那种地步;只是觉得人见人夸的人,其真实嘴脸必定不如夸他的那些话般光辉灿烂。

正想着,坐在我前边的人就来了,虽然我不认得,但只要看一眼,几乎就能笃定那是西江月本人了。倒不是因为他清新脱俗,俊采星驰,主要是,他真的太奇怪了。怎么讲呢,你能想象在一个人均普通校服的二十一世纪现代校园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唐装,宽袍大袖的人在你面前么?这就好比一群家鸡之中,突然跑进来一只花枝招展的野田鸡一样,怎么看怎么荒谬。但是好像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装束,其实与其说是不在意,倒不如说是默许和羡慕。在大家眼里,只有他才配这么穿,是他配得上这衣服,而不是衣服配得上他。他们说,西江月大概本身就不是这时代的人,倒像是天上的谪仙人,下凡历劫来了,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先这么说,后来也就没有人去管。合着历劫就是月考呗,我心想。

西江月在我前方落座,背对着我,全程没回头。我不知道我至今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多小时的没回头。整整两个多小时,我一边刷刷地写着卷子,一边脑子里止不住地想,西江月明明就坐在我们中间,明明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往后靠我就能感觉桌子一震,他甚至还在我桌子上掉了根头发——我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根头发,等了半天,没见它化成一缕青烟,飞得无影无踪。我其实很想站起来大声说,这个人明明就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普通人啊,他哪里像仙人了?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

再见西江月,已经过了半年,那时我跟他一个班。后来又很巧,跟他坐过一阵子前后桌。其实那时候才算是正是认识他。西江月这个人很健谈,我总感觉如果让他一个小时不说话,他就能疯掉。他喜欢说话,不分任何场合,最要命的是,他绝对不会自言自语。如果要说他就要找至少一个听众。至于这个听众,也不必一定要领悟他的境界,他其实也不太在乎别人能不能领悟,他只是需要这样的听众而已。我们班上的人数学普遍不是很好,包括我,也包括西江月。开学之后的第一次月考,我们俩的数学成绩并列班里倒数第一,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让我跟他结缘,大概这件事首当其冲吧。得知这个成绩,他也不恼,只是一味朗朗地笑,我很不明白,为什么考出我们俩成绩加起来都不到满分的成绩,他还能笑得出来,后来才知道,他这是糊习惯了。

上帝为他打开一扇文学的门,势必就要合上一扇数理的窗。可以说,他语文有多好,数学就有多差,所以这种分数对他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但是我跟他可不一样,上帝好像要合上我所有的门和窗,但是又没关严实,风一吹就忽忽地左摇右摆,让我一会充满希望一会绝望。总之,我是很在乎我的成绩的;但他好像一点不在意,不就是数学,说不会他就不会,连挣扎都懒得,对于这点我倒是挺羡慕的,毕竟如今这么坦诚的人不常见。我其实能感觉到,西江月讨厌数学,但又没到讨厌到骨子里的地步,顶多是相看两相厌罢了。但他偏要往自己身上贴满“我恨数学”的标签,走到哪里都要给大家展示一下,倒有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风格。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对数学没有兴趣,数学也对他没有兴趣,一提到数学,大家就想起西江月,一提到西江月,大家就笑。我很怀念那段日子,不管怎么样,大家都不着急,看着卷子上刺眼的分数也能开怀。其实无论是西江月自己还是其他人,都没有真的为西江月的成绩担忧过,毕竟难看的分数,只会出现在他的数学卷子上嘛。他学史地政,没一个是他不会的。

西江月讨厌数学,所以也经常在数学课上开小演讲会,把他这种讨厌数学的心情与身边的人共享,我曾经就是被荼毒者之一。特别是在一次小测上,我又跟他同分,拿了班里语文前三之后,他好像就认定了我跟他同是天涯沦落一般。看着数学课上他那慷慨激昂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我喜欢语文,他也喜欢;我讨厌数学,他也讨厌,我们同舟共济。我心想,他真好心,但是他好像误会了,我不喜欢语文,也不喜欢数学,但是为了拿个好看的分数,我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学。虽然能读懂他的眼神,但我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起话来声音低,语速快,感觉像庙里的和尚念经,却又没有一个和尚念经时会像他那样快乐。但是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敢说没有人会不被他这种情绪所带动的,因此我也点点头,咧开嘴,扯出一个应该不太好看的笑,小声说道:“是啊。”

其实和西江月所熟识,就会发现他并没有大家说得那么玄乎,如果忽略他夸张的宽袍大袖的话,很多时候他跟我们也差不多。很多人就爱看他的宽袍大袖,但我看了总觉得刺眼。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也不是觉得他穿这个不好看,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喜欢什么东西,他不需要把他所喜欢的东西掏出来,挂在身上指给别人看,因为那样很容易演变成他喜欢自己喜欢这些东西,自己必须喜欢这些东西,并且喜欢别人认为他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些东西。

西江月跟我们说过,比起现在,他更喜欢古代。他说人如果有上辈子,他肯定是个游走四方的剑客,腰间别着一柄长长的唐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还说从前的时间很漫长,车马慢,日子慢,叫人过得快活。如果能活在过去,他愿意做一个远庙堂的八品清闲小官,居一所小县城。其实那样也很好,但如果要我选,我觉得哪里都不好。人间总是苦中带乐,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是各有各的苦。如今的人看昨日黄花或许觉得清闲,当事人可未必这样觉得,否则李白醉生梦死,何必被后人传笑至今呢。只怕闲是太闲,反倒落不得清净。

但是不得不说,西江月这人的文学功底确实很好,想象力也很强,每次要写些什么东西,他总妙笔生花一样写出一篇篇奇妙文章,大家传着读完以后,竟没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就连老师也是含糊其辞,说他辞藻雕梁画栋云云,不是我们同龄人能达到的境界,却总对文章内容闭口不提,也没有人会在这时候破坏气氛,非要刨根问底的,毕竟那时候大家都在感叹赞赏他那雕梁画栋的好文笔嘛。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到这时候,我脑子里总有一句鲁迅先生的话不合时宜地抽出来:“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

与西江月对比起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这一点我毫不讳认,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凡是普遍受大家追捧的,我总要质疑;凡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我总想同情。可以说西江月总体来说是个好人,但我和他的交情,好像也只能停留在泛泛之交。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是看不惯他的一些做派,但过了好久以后才发现,我跟他原就不是一类人,从天南到海北,从阳春到深秋,我们俩的想法就没有一个交叉点。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们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也就剩那两份倒数第一的数学试卷了。

西江月潇洒风流,追求者和被追求者也没有少过。他的几个前任我都认识,有的甚至关系还不错。西江月谈恋爱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喜欢说好听话,喜欢承诺,所以尽管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爱情通常很短暂,最多不超过半年,但还是被他的地久天长吸引了。有意思的是,我问起那几位前任有关于西江月的事情,虽然每个人反应不同,但却没有对他破口大骂的,还有人现在跟他关系不错,最僵的是不愿提起。西江月让我明白一件事,人格魅力确实有很大的力量,他身上就有着这种力量。即使是再怎么看他不顺眼的人,看到他意气风发地说着自己的态度时,在某个瞬间也会被他折服吧。

到目前为止,我想我都不真正了解西江月。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毕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而已。有时候聊天,朋友们总和我提起他,由此,很多我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就这样被我知晓了。那时候我才惊觉,原来有这么多人和我有一样的心情。这种感觉大概就是从我听到他那句“没人比我活得更通透了”开始。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跟西江月生了龃龉,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自此之后便是交叉点的延伸,越走越远了。后来的日子里,我与他没讲几句话,更多的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故事,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快高考的那段日子里,他一改往日的漫不经心(虽然我知道那是他装出来的),开始奋发图强起来。数学的榜单上竟也有了他的名字,这教我多么失望!我所失望的是,就连谪仙人一样的西江月,他也做不到逃离这世界的约束,原来他会为了得到一个好成绩,上一个好大学努力地去学自己不愿接受的东西。从前那个对着数学试卷嗤笑的他,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我也渐渐看不到了。追求名利与梦想,这本没什么好非议的,只是我不懂,既然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初又为什么肆意张狂呢。我是个容易轻信的人,当他堂而皇之地我行我素时,我也曾被那种光芒所吸引,也曾相信如果是他的话,会和我们都不一样吧。我只是失望。

张狂二字,是每个人都曾经历,却又极想要去丢弃的东西,但又隐隐地藏在心底珍重着。我们都曾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这片天底下恣意张狂,只是事与愿违,即使鹏也无法离开风的桎梏,更何况是渺小的我们。于是我把我无法完成的梦想交给他人,期待着会有一个人走出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但或许是我错了,可能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能不依靠外物的东西。

西江月是个聪明人,如今他在一所不错的985,学着一个他从前没考虑过的专业。我仍然与他交流不多,但却感到他一年不如一年。如果说他从前真的高我们一头,那么现在也就是平平无奇。不过他言语的花哨只增不减,有时看得我有些好笑,越花哨的语言,仿佛是他用来掩饰自己泯然的最好工具。很多明明就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出来的事情,他便要用几百个字都讲不完。但他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也不想知道有没有人去看,这一点我还是始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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