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二哥长得一副欧美人模样,尤其是鼻子和眉骨。但他父母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一直在山里种地,甚至都没亲眼见过一个外国人。

        二哥的父亲,就是我的四伯,死得很早,不到四十就去世了。四伯妈后来就改嫁到了李家,剩下我大哥二哥两兄弟在王家。

        过了几年,大哥就娶妻生子了。到大哥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二哥还不到二十岁。


        四伯夫妇没给大哥二哥留下些什么,就是三间瓦房——两间卧房,一间灶房。

        待大哥的女儿出生之后,家里的居住变得有些拥挤,二哥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外面打工了。

        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很少有人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甚至是重庆市区都鲜少有人去过。但二哥还是带着借来的几十块钱,一个人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我后来听我家里人说,二哥那时是去那边沙漠里挖矿。

        二哥一去新疆四五年都没有回过家,也没往家里写过信。

        后来,二哥来信让大哥和我幺爸也过去那边。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在沙漠里挖金矿。

        他们三人在矿上又挖了两三年,二哥跟着大哥一起回来过年了。

        我母亲心善好帮衬人,她见二哥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就觉着应该给他张罗个对象。

        于是,母亲把娘家姑婆的女儿介绍给了我二哥。她叫小花。


        结果,小花一眼就看上了我二哥。

        二哥也钟意小花。

        可二哥发愁的是,自己哪有地方娶小花过来呢?前些年,他也没想着结婚这档子事,在矿上挣得钱都赌光了。现在,他连找个结婚的地方一下都成了难事。

        幸好小花没有因此拒绝二哥。她拉着二哥的手说:“咱俩今年一块出去挣两年钱,回来去街上修两层小平房结婚”。二哥当然很爽快的答应了。

        但那边矿上是不需要女人的,二哥要带着小花去,还得去别处找事情干。

        于是,二哥就让小花在家里等他,让他先过去找好活,再回来接她一块过去。这样,小花就暂时留在了老家。不过,她还是闲不住,自己去乡场上租了个小门脸给人理发,生意还很不错。

        几个月后,二哥在那边找好了活就赶紧回来接了小花过去。


        他们一去,又两三年没有回来过年。第四年夏天他俩才回来了。

        回来,他们就在乡场的边上买了一块地。很快便在那块地上建好了一间半的二层小楼。

        他们一住进去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名叫欢欢。

        欢欢出生后,二嫂就留在家里带他。二哥又接着去新疆挖矿。

        等欢欢八岁的时候,他们又生了圆圆,是个漂亮又机灵的小姑娘。


        成家之后的二哥可谓是全变了个人。听院里的老人们讲,过去二哥可不是个安分人。他老是凶神恶煞的,爱招惹是非,又嗜酒好赌。

        可二哥自从认识二嫂后就变了,脸上老是挂着很和善的微笑,对谁都很热情温和。即使不住大院里了,大院里谁家要是办点事,他老远都会亲自跑回来帮忙。

        我犹记得,我奶奶过世那一回。堂哥开车带我母亲去镇上买点东西,回来路上恰好碰见隔壁一老太太拄着拐杖在走路。当时车上已经满员了,但我母亲见七十多的老人走远路回家于心不忍,就喊她上车挤挤。结果碰巧的是,车刚开出去一小段路,堂哥的车就被检查的人拦了下来。我母亲赶紧下车上去交了罚款,一看是熟人就准备顺嘴问候两句。结果,旁边一新来的年轻人,顺势接过话去把我母亲狠狠的数落了一顿。当时我母亲没回话,回家后心里实在不快就跟我父亲发了几句牢骚。二哥这时在旁边听见了,他觉得那年轻人的做法着实不妥当,于是立马要找人去好好教训一下他。幸得我母亲及时制止,二哥才没去成。

        我当时也并不认同二哥的莽撞做法。但我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极为温和,甚至有些怕事的二哥,居然能毫不犹豫地为邻人受辱出头。


        不过二哥一家在我们大院里都是广受好评的。

        二哥一直在外面挖矿,二嫂又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女人。他们是我们大院里第一个在县城里买房的人,还买了不止一套。他们的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

        二嫂管教孩子也很有一套,不仅事事严格要求,还在孩子教育上很愿意花钱、花精力。因此,他们的儿子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女儿虽年幼但却也很乖巧、机灵。

        更可贵的是,他们二人一直保持着亲近又甜蜜的关系。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脸上总是挂着很温暖的笑容,一起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总是在低声地彼此交谈些什么,不时还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我听我母亲讲,二哥过节、过纪念日时还会给二嫂买花送礼物,甚至不在二嫂身边时还不忘发几句酸溜溜的话给她。


        二哥不仅靠自己的双手让自己这个小家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他还一直很努力地想让他原来的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的哥哥一直是个极不负责任的赌棍加酒鬼。虽然他们一起在新疆挖了十几二十年的矿,但是他哥哥基本没给留在老家的妻儿寄过几分钱。

        他哥哥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是个哑女。二哥的嫂嫂又好吃懒做,他们娘仨生活很清苦。后来二哥就做主让大哥回老家来把嫂嫂和侄子接去了新疆,好让嫂嫂能管点大哥的钱。因为侄女要上学,新疆那边上学很远,于是侄女就留在奶奶家继续上学。结果,谁知二哥的母亲为了四百块钱偷偷把侄女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

        过了大半年,二哥的母亲才憋不住将这事告诉了二哥,二哥赶紧跑回来到处去找侄女,前前后后找了大半年,二哥才把侄女找着了。之后,二哥也把侄女接到了新疆去,终于让她跟家人团聚了。

        二哥的母亲改嫁到李家之后,又生了一个弟弟。那弟弟二十出头开始找对象,结果个个都要求他在街上有房子才肯嫁给他。他弟弟哪有钱能在街上买上房啊?还是二哥主动说,把自己过去在乡场上修的小平房给弟弟,让弟弟之后出去打工挣钱还他几万块钱意思意思就成。

        不想,他弟弟的老婆还是跑了,留下了一儿一女。后来他弟弟又再娶,又生了一个,三个小孩确实让他弟弟压力很大。二哥又不得不经常接济弟弟一家,尤其是弟弟前妻留下的一儿一女很受二哥二嫂的照顾。


        前年夏天,我回老家一趟,去县城的路上正好碰上二哥。

        二哥跟我说,他儿子马上就高考了,他希望他能够考上重庆大学。

        他还问我,最近他发现儿子玩游戏的时间多,看书太少了,问我有没有好一点的办法。我说:“这个问题确实要引起注意,高考前的那根弦虽说不能崩得太紧了,但是太松也不好。你可以暂时把家里的网断了。”

        二哥说,他这回去就把家里网断了。


        去年,我大姐结婚,我回老家去参加婚礼。

        结果这次来帮忙的是二嫂,不是二哥。当时我还有些纳闷。

        记忆里,二嫂身型是属于丰润型,她面上时常带笑且红润。日常里是个穿着素雅且讲究的人。总之,二嫂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漂亮且打扮入时的美人。

        但这次我见她,身型瘦削到几近脱相了,面色静寂,如冰冷灰烬一般,即使是偶尔附和他人的一笑都是那么的敷衍。

        那天她穿了一件暗灰色的大衣,里头是黑色高领毛衣,下身搭配一条黑色阔腿裤,脚上穿的是一双圆头黑色低跟鞋。她一身的装束与她的气质互相辉映着。


        她做饭很好。管事的人就安排了她在灶上掌勺炒菜。我见她只是不停地在灶上忙前忙后,周围烧火、切菜、配菜的妇女都在很热烈地谈着家常,她除了偶尔附和着笑一下,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进屋见她喊了她,她终于笑开脸冲我说了句:“二妹,你回来啦?”我紧忙接过话去:“二嫂你来了真好!”她听了,笑得眼里多了一丝愉悦。

        我歇口气后,还是忍不住去找了母亲,我问母亲;“这次怎么二哥不来,二嫂来?”

        我母亲忽地一把拉我到身边,凑近我耳朵轻声说:“你二哥前几个月死了”。

        我不由得啊的一声,母亲赶紧捂了我的嘴。当时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像被雷劈了似的。这时恰好外面来了人喊我母亲去找个东西,母亲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夜里,我跟我姐姐睡一屋,母亲和二嫂睡隔壁。我们两个房间的墙壁隔音不好,我就听母亲同二嫂一直聊到鸡叫后起床。

        她们一夜不睡,到底聊了些什么,我当时是没听清的,我后来也没问过母亲。

        第二日,姐夫那边开车来接姐姐,我和表妹在屋里给姐姐梳妆打扮。二嫂忙完菜厨房的杂事,也进来了。她‘秋秋,秋秋’地喊着我姐姐,是那样的亲切。

        她耐心地给我姐姐看妆面如何,还帮忙给她整理了婚纱。

        我在近旁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我见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好深,整个眼眶都凹陷进去了不少。

        她见我姐姐穿好婚纱后,很爽朗地笑了,还说:“好看!真好看!”


        我送完姐姐回来,二嫂已经回县城了。

        母亲才跟我说,二哥是被矿洞里落下来的石头砸死的。

        本来,二哥他们小俩口已经存了不少钱了,二嫂一直留二哥在家附近的工地上干点散活。二哥却觉得这样挣的钱太少了,非固执地一个人去了东北。

        结果,到了矿上不到一个月,他就遇难了。


        过完年,因为疫情的缘故,我留在了老家一个多月。

        有天,我带着院里的一帮毛孩去大田里踢足球,我一脚把球踢出去老远,那些猴孩子们一个都不愿意去帮我捡。我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去田埂下面捡球。

        等我跳到田埂下面,就忽然看到土坎前面是一座新坟,堆放在坟周围的花圈都还没有全烂掉。

        我一下就知道,那就是我二哥的坟。

        后来,我经常一个人散步到田埂边去站着,去望着那坟,但我始终不觉得那像我二哥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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