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正倚在城东贡院的粉墙上，他是沈长峰弟子中年纪最小的，刚刚十三岁出头，一身紫色的袍子衬得身材颇为单薄，左手上戴着一只淡色的鹿皮手套，一双眸子清而冷，正紧紧盯着手上跳动的三枚小石子，目不转睛，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跟他有关。

他的手掌未曾翻动，只依三根手指，微微弹动，每一次弹动，都好似有所韵律，如抚琴弦，那三枚小石子就在空中跳跃，每有一枚落下，就被下一枚弹起，撞击另一枚，腾跃不落。

粉墙另一面，正逢贡院举办文期雅会，各路士子集于院内，这样的雅会，多是饱读才子，或登台依题而成高谈阔论，或邀有德大师议世势而抒己见。在场者也多是四方的名儒雅士，有识者不仅可以名扬四方，有势者还可以荣登魁首，这样的文坛盛会时不时还有闺阁姑娘、达官贵人移步观摩，若是被哪家相中，更是名利双收。

此届文期会乃是讲会，题目是：坐而论道。此届为首的主讲人，除了贡院往届邀请的大儒外，还多了一位杭州金阁寺的名僧红叶。据说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每隔三年在金阁寺开坛说法，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文期雅会本来是天下儒学盛会，此番也能邀佛门红叶禅师前来，着实令在场不少学生惊讶。

殊不知，此时间，正逢三教合一之鼎盛。儒家的纲常伦理，佛教各宗的劫变来世观念，道教诸派的修炼理论，或多或少都融合在一起，自唐宋起，就衍生出朱熹、陆九渊的心学理学之辩，王重阳的全真道派，甚至于佛门天台宗的创立。更何况当今朝堂上也屡屡举行三教斗辩大会，由此思想风气一经开来，在民间也广为传播，三教民间共拜关帝就是由此而始。

只见红叶禅师从席位上起身来到贡院的影壁之下，贡院的影壁下栽有东西双树，年深日久，一枯一荣，荣者枝繁而叶茂，枯者叶黄而枝萎。

红叶禅师指了指这枯荣双树道：“世尊释迦摩尼当年在拘户那城婆罗双树间入灭，南北西东，各有枯荣双树一对，佛经中有言，茂盛荣华之树：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无常、无乐、无我、无净。佛祖有大智慧，须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但小僧此刻有一事为难，不知哪位能为小僧解惑？就是这枯树之上，是因有多藤缠绕，抢夺了阳光雨露，才致枯萎，小僧知大树将死，金藤为罪，本欲扯断金藤医治枯木，但又思之，金藤何罪？它也是依法而活，尊法而生，岂能救一而害一？与我佛的慈悲不符，可小僧也没有治树的良策，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在场诸位，谁能解小僧此惑？”

贡生们私下低语，所论多是由此引发的心性之说，或是道学之理，更有甚者竟坐于树下，双目直视，格物致知起来。

稍事间，一名贡生走了出来，他是贡院中有名的学子，向红叶禅师道：“学生刘贞,正如大师所说，树为一命，藤为一命，岂能为了救一个而杀一个。此树已枯乃是天意使然，金藤吞木也是天意，佛家道‘因果’之论，不可强求，既然有果，必然有因，我儒家大圣朱子所说‘存天理，灭人欲’岂不是跟佛门异曲同工？我辈尚不能如佛祖一样舍身饲虎，更不能强拆因果，破坏天理。所以学生以为，不如顺其自然，依天安命。既然彼此的高贤早已给出了结论，你我又何必强求呢？”

红叶禅师微笑道：“刘公子的话，让小僧记起了往事，小僧昔日曾请教寺里前辈，问‘金阁寺每日皆有祈愿者，我能闻其苦，却不能真真正正的帮他们渡厄，岂不是愧对佛门？’前辈指了指供奉的观世音菩萨说‘观世音菩萨，能观世间因，却不能救尽世间人。你如果没有一个能确确实实救人的办法，那就不妨先听。’刘公子这也是个办法。”

“这也算得上是办法吗？”人群中一人发问道。

刘贞脸色一沉：“是何人，请上前来。”

人群分开，从中走出一人，这个人一眼看去就会发觉他是个极有规矩的人，衣服的料子很普通，却干净，身上的配饰很普通，却相配，就连走起路来的姿势也是符合贡院里一贯的礼节。

刘贞瞥向这个人的面容，发现他长相俊朗，但却很是严肃，走上前来，一路没有一丝表情，眼中之神，凌厉逼人，一眼迎去仿佛似一柄出鞘利剑，寒光微微。不由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说我的不是办法。”

“在下姓水名犹寒，阁下的办法隔岸观火，于局势没有丝毫的用处，也能算办法？”

“混账。”刘贞一扬手道：“我是从道学上为佐证，岂能不算办法？”提起学问，他好似变成了一名勇士。

水犹寒点了点头：“不错，‘存天理，灭人欲’朱子的理学流行于世，但与这金藤噬木，有何关联？”

“朱子的义理之学，涵盖万物，是物必然有理，当然有关联。阁下难道没读过《四书章句集注》或是《太极图说》吗？”

水犹寒道：“我观阁下只知义理却不知对错。山野村夫犹知藤盘树木是害，遇害处而不除去，岂不是不明是非？连最基本的对错也不辩，就算读再多的书，有当如何？”

刘贞冷笑道：“阁下说的好听，说在下隔岸观火，你不也只身局外，是在妄谈？若阁下想证明自己的正义，用树木之害来佐证岂不是差强人意？不如这样，在下且再追一问，如阁下身处局中，又能有何抉择？”

水犹寒道：“请教。”

“好。”刘贞眼珠一转：“如有两间屋子着了大火，一屋有四人，一屋有一人，阁下手中水桶只能救一屋之人，倘若你救一屋，则必然有一屋人会被活活烧死；你若想分救两屋，时不待人，晚了一步则两屋人就一个也活不了。阁下口口声声要论对错，请问如临此绝境，阁下何去何从？”

水犹寒听罢并未做声，刘贞这一问，将一个局外人带入了局内，这两间屋子就是一架道德的天平，无论水犹寒舍弃哪一方，他都会沦为凶手，他想要对错，但这一局无关对错，一从开始他就注定是个亲自杀人的凶手。

红叶禅师长叹一声：“刘公子，你这一问太过歹毒了，善哉善哉。”

刘贞洋洋得意：“大师，学生只是想让他知道，对错不过是….”

“救四人，杀一人。”水犹寒打断了刘贞的话，说出了他的选择。

刘贞一怔，笑道：“阁下，岂不知杀一人也是杀吗？”

“不错，既然杀四人也是杀，杀一人也是杀，我为何不舍小救大。”水犹寒看了看红叶禅师：“地藏王菩萨有言：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事故如耳。”

红叶禅师一惊辩解道：“地藏王菩萨可不是这…”

话还未说尽，西首站起一个大儒，问道：“请问水公子是何功名？在下好似从未见过公子？”

“在下…”水犹寒顿时语塞，慢慢从嘴里说道：“乃是白身。”

此话一出，在场不仅哗然，无有功名是不能应文期会邀请，不少学子竟讪笑起来。

忽然间，墙外天际，有一磷光闪动，水犹寒一见，立即转身而去，不再理红叶禅师等人的问询，一转眼就隐入人群，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