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卒夜话之兹氏叛吏初稿

故事背景:秦昭王二十六年,秦将白起在前一年攻克赵国太原郡的兹氏和祁县,这一年挥师攻占秦赵两国反复争夺的蔺县和离石要塞,又赢了。白起的主力军进攻蔺和离石时,赵国太原郡军试图夺回失地,其中一路跟留守兹氏的秦军激战。主人公是留守秦军的一员,以他的视角看城邑攻防战。



我来自河东蒲阳县。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月何日出生,进山伐薪的母亲在草丛里捡到了襁褓中的我,把我养大。我究竟是秦人、赵人还是魏人的孩子,至今没人知道。反正母亲是隶妾,魏军战俘之女;父亲是蒲阳县的隐官工,秦国上郡人,左脚无指。“越人”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母亲把我的生辰定在了她捡到我的那一天,今王七年八月丙寅日。他们说那年有日蚀,昼晦如夜。

按照大秦律令,隐官的儿子和公士爵、无爵的公卒和士伍的儿子,还有比庶人地位还低司寇的儿子一样,都是士伍,起点几乎相同。我最初在河东军服屯戍之役。当时是今王二十五年秋,河东郡刚成立四年,河东郡军也是。河东军为了镇抚这片魏国故地,错过了两次伐齐大捷。后来打赢了安城之战,却围攻魏国首都大梁时被燕赵联军逼退,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入军晚,连后一场战役都没赶上,除了训练之外,只修过城鄣,耕过屯所掌管的公田。想通过挣军功爵来把母亲赎免为庶人的计划泡汤了。

今王二十六年秋,我戍役期满从河东军回蒲阳,只在家待了短短45天。因为我从里典那里得知,只要自愿戍边五岁,可以让母亲解除隶籍,免为庶人。我毫不犹豫地向县廷申请做冗募戍卒。时逢秦赵交恶,县廷便把我和其他35名冗募戍卒送到了去年刚占领的赵国重镇——兹氏。

兹氏和祁县是武安君打下来的。那时大家还叫他大良造白起将军。我们这批蒲阳县的冗戍卒被编入了一支由全部由冗募戍卒组成的百人队。这支冗戍百人队隶属中军左校中部司马前曲,是左校尉的近卫锐卒。中军左校跟过许多我等普通士卒难得一见的名将,现在是大良造白起的亲军之一。

去年伐赵之战打得很激烈,死伤28人,另有8人因重病离军休养。战事紧急,来不及从全军选募精锐补充减员,于是把我们这批蒲阳新卒塞进来了。

蒲阳县入秦比河东郡大部分属县早很多,跟朝廷设上郡是同一年,春秋时的霸主晋文公曾经在此居住。蒲阳兵原本隶属于黄河对岸的上郡军,以吃苦耐劳、不惧硬仗著称。河东设郡后,蒲阳兵才转隶新建的河东军。此次大良造是以上郡、河东二军伐赵。把我们等新冗募戍卒补入中军左校,想来是他信任历代蒲阳军人积攒下的风评。

我等36人皆在20岁上下,并非久经沙场,在这支冗戍百人队中显得很不起眼。其他64人都是百战老卒,从军时间最短也在五年以上,人人有军功爵,最低也是第三级的簪袅。他们居然来自秦国各郡县,勋臣后裔、良家子、原隶臣,甚至还有不少异邦勇士。

有的是取庸代戍做了冗募戍卒,有的跟我一样是为了赎免沦为隶臣妾的双亲,有的是因为除了打仗什么都干不好,有的是为了洗刷战败之耻。哪怕是最沉默寡言的老卒,肚子里都装满了令军中晚辈瞠目结舌的战斗故事。

大良造白起当时正在攻打秦赵反复争夺多年的蔺县和离石要塞。他只带了中军右校去,让中军左校留守新地兹氏。兹氏城背靠吕梁大山,卡着太原与蔺、离石唯一的通道,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卒长说了,只有守好兹氏,大良造才能放手一战,他的后背全靠我们保卫。

卒长名字很怪,叫“囚鱼”,身长八尺,虎背熊腰,手臂比常人更长。他是蜀郡武阳县人,光是做冗募戍卒就有十五年了,当时35岁,爵至官大夫。据说很受大良造白起和中军左校尉司马梗的器重。他心思深沉,脸上难见愁云,眯眯眼也极少睁开,常在轻描淡写之间流露出一股雄杰豪气。年龄较长的同袍说,囚鱼长得有点像当年被咱们秦人称为“智囊”的王族良将严君樗里疾。

严君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我亲眼没见过,想象不出来他的模样,所以将信将疑。但不管怎样,我为能在卒长囚鱼手下尽职而骄傲。拜他所赐,我们这些留守士卒居然立了不小的功。后来我征战至今,立过几次功,爵至不更。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十年前守兹氏城的时候。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仗,也是仅有的一次无伤之战。

我们刚到兹氏不久,还没跟冗戍百人队的老卒混熟,就被左校尉司马梗叫去整装待命。后来才得知,那时阳邑的赵军想夺回祁县,跟我军大打出手。镇守祁县的同袍在战斗中意外截获了几封密信,信上说兹氏有人要叛秦投赵,将在十日后帮助从晋阳来的赵太原郡军夺回兹氏。由于前线混战,使者路上耽搁了时日。当这些密信传到左校尉手中时,离叛吏起事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

左校尉立即下令全城戒严,并将此事告知诸将。这个消息让众人顿时哗然。兹氏守军共计一万有余,但来自五支不同的部队。

驻扎在兹氏城中心的是直接听命于大良造的中军左校,有2000名锐卒。左校下辖中前后左右五部,每部400人,各设一名部司马。前部司马麾下400卒,䞣张之士和引强之士各占一半。左部司马和右部司马各辖200骑士和200步卒。后部司马和中部司马所部皆为重甲步卒。我们中军左校是兹氏城中战力最强的一部。

上郡骑司马率领的400名高奴骑士分为四队,在兹氏城内外巡逻。内史军的临晋关司马麾下有3000名重装甲士,主要坐镇城东和城南。河东郡司马率领的4000名安邑赦戍卒负责防守城西和城北。邬县县尉率领的1200材官䞣张(弩手),协同我们中军左校的人控制着城中各个交通要道。

各路友军自去年秦赵开战后陆续集结于此。相互了解不多,谈不上绝对信任。戒严令一下,各军虽然也认真执行了,但看待彼此的眼神也多了三分疑惧和四分警惕。左校尉司马梗奉大良造之命节制各军,但我们的人少,动起手来难免吃亏。无论哪一方反叛,都会对其他四军造成很大的麻烦。一时间,城中各部将尉相互猜忌,人心惶惶。

不巧的是,还没等左校尉彻查所有军吏,赵太原军的前锋就提前来到城东三里之外。斥候游骑数了好几遍赵军的旗帜,足足有三万人马。坐镇兹氏的一万余我军凭险据守,抵挡十万赵师一个月的连续猛攻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内部生变,大概不到两天就会全军覆没。

左校尉一面调度各部紧张备战,一面派心腹火速查明谁是内奸。不过,这个紧急任务没有交给我们。卒长囚鱼不参与守城,也不负责锄奸。我们屯戍百人队的任务,是在城中“保护”原赵国兹氏都尉毋择和他的部众,以免他发生意外或者他搞出意外。

毋择及其私属吏卒百余人,目前皆为秦国效力,主要负责修筑城墙。在我军士卒的呵斥下修补城墙的赵军战俘个个都恨他。因为去年大良造挥师攻城时,都尉毋择不知为何突然反叛,带着私属吏卒打开东门助我军破城。赵国兹氏县令以下的全部官吏皆沦为俘虏,数千兹氏赵军残部只好放下武器,任由秦兵役使,把残破的兹氏城从里到外修补了整整大半年。

大王为褒奖赵军都尉毋择投诚倒戈之功,赐予他五大夫爵,但暂无官职。此事让冗戍百人队里不少老卒有些不爽。要知道,当初白起将军和司马错将军都花了差不多十年才从无爵士伍晋升为第九级的五大夫爵。冗戍老卒们为秦国征战多年,爵位还不如一个赵国叛吏升得快,难免有些气不顺。

但他们也只能生闷气。毕竟,人家给秦国带来了一座多年未能攻克的坚城。而冗戍百人队的锐士前辈们只立过搴旗先登之功,没拔过城,也没斩过将。否则他们早该当上校尉了。卒长囚鱼笑骂过:“你们只有以一当百之勇,连一百个士卒都带不好,自己没人家的本事,眼红个嬲。”

大概因为刚来军中时,我们36人中第一个跟卒长囚鱼搭腔的是我。他把我当成蒲阳新卒的头,将我编入了他的短兵卫队,带着我和同伍的老卒们跟原赵都尉毋择一起待在二楼屋内,10名持弩的同袍守在二楼走廊上,警惕地戒备着周围。毋择左右只留了两个卫士和一个舍人是身边,其他私属吏卒和我们冗戍百人队剩下的人都在一楼庭院里。

双方都排成坐阵,正襟危坐在地上,以示自己只守不攻。我们的人穿着咱秦国最厚重的甲胄,浑身包裹得很严实,人人配有剑和弩,持盾、持箙(弓箭袋)、持戟、持矛、持铍各成行次。对方的人兵器倒也齐全,但披甲者不到二成,真动起手来会吃大亏。

这座宅子位于城中纵横两个主道的交汇处,四通八达的,离兹氏县廷官署不远。城中官吏、贵族、大商的家眷也被集中在附近,有许多武士严密保护,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何处。卒长囚鱼事前跟大家说过,城中不比城头安全,谁也不知道勾结赵军的人是谁,有多少。咱们随时可能被反叛者突袭,不可松懈战备。

赵军已经开始攻城了。我听到城东的乘城卒敲了三次鼓,举起了一面大旗。卒长囚鱼告诉我,那是守城亭尉用的信号旗,旗杆竿长二丈五尺,帛做的旗帜长丈五尺、宽半幅。这说明,赵军刚刚攻到城东的护城河外。我之前服屯戍之役时只学过旗鼓阵战,还没打过仗,心里有点痒痒的。但城外赵军喊杀声震天,又不免有些紧张。

“小兄弟,放心吧。赵师必败!兹氏城,也许今后会一直留在你们秦人手中。不仅兹氏,连蔺县和离石都迟早会成为秦土。”原赵都尉毋择看到我有些紧张,突然打破了沉默。

毋择是赵国中山人,老家在灵寿,跟那正在灭齐的燕国上将军乐毅是同乡。他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跟我们卒长囚鱼年龄相仿,差不多一样高,只是白发多生了几缕,肚皮也大一圈,长着美髯。囚鱼的额头宽下巴尖,面颊上有两道长长的裂隙形酒窝,眯眯眼偶尔闪着寒光,三撇胡子打理得也很光彩。毋择恰恰相反,额头较窄,下颚很宽,脸上肉很多,方口大鼻。蜀郡人和中山人果然一看就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你明明是赵人,为何盼着赵军战败?”我那时没见过世面,说话口无遮拦的。

卒长囚鱼轻声呵斥,让我闭嘴。他问毋择道:“五大夫(注:以爵位称呼对方)为何料定赵师必败?”眯眯眼并未睁开。

“就凭我是兹氏叛吏。”毋择一脸意得志满,“我从军十五载,听鼓声和呐喊声就知道是赵国哪一路兵马。攻城的鼓声音律急躁,喊杀声响亮却不整齐,不是能攻善守的晋阳兵,是离兹氏最近的平陶兵。我在兹氏县任职多年,跟平陶县打过无数交道。平陶军上下浮躁好斗,可凭血气之勇速胜,不像你们秦兵耐苦战。久攻必钝,士气一低落就会撤退。”

他的话音刚落,城东传来了八下鼓声,城头的旗帜也从一面增加到了六面。卒长囚鱼说:“哟,赵军已经打到城墙脚下了,动作还挺快嘛。可惜城东是临晋关司马的地盘,他是原上郡守向寿将军的族侄。也是个能打的楚贵戚。”

毋择嘲讽道:“天下人都说你们秦国用人不问出身。为何也有这么多权贵裙带?听说左校尉是司马错老将军的侄子,还是孙子?”

囚鱼却没有生气,说:“咱大秦用人确实不问出身噻。足下也见过兹氏秦军众将尉了。上郡骑司马是上卿蒙骜的族弟,齐人。临晋关司马是楚人。河东郡司马是屠户之子。邬县县尉是河东郡武遂人,父亲曾是魏武卒。至于我们左校尉确实来自夏阳司马氏。但甭管什么出身,他们都是打出来的。秦国从军的贵戚子弟多得去了,但没打出爵位的比比皆是。就我这百人队,宗室庶支子弟也有四五个。别说秦国王族的人,连楚国王族、已灭越国王族的人都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你们中山人。”

毋择沉默了一小会儿,微微点头叹道:“秦国收天下壮士为己所用,不成虎狼之师反倒没理了。此次赵太原郡不肯出晋阳精兵,显然又想保存实力了。唉,倘若赵师当初能胜,我又何必背赵投秦?与你们较量多年,少年意气早已消磨殆尽。我输得太多,累了,不想再败。”

“你就是因为这个投降我们秦国的吗?”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卒长囚鱼甩手就敲了我的脑壳一下,责备道:“蠢材,那叫‘归义’,不叫‘投降’。”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并不真生气,我看到了他嘴里有六颗整齐的白牙。

毋择拂髯大笑,笑声听着有点苦涩。他说:“老兄,你就别责备后生了。在你看来是‘归义’,在我看来可不就是‘投降’么?他没说错,我就是个降将。我知道左校尉其实还不完全信我,派你来保护我和我的部下,实则是监视。秦王赏了我爵位,但也不信我。因为我是临阵投敌,不是主动入秦献计的宾客。否则啊,我也能混个客卿当当,说不定官职还在老兄之上呢。”

“我听大良造说过,要不是你主动开城,我军起码还要多伤亡三千,守城的赵军……大概要一个不剩了。既然这样,反正咱俩不用上城头跟赵师拼命,要不就聊一聊。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赵军都尉不当,怎么就突然想归义了呢?”囚鱼明明没睁开眼,但那两条缝里似乎渗出了锐利的目光。

但毋择没急着说,先让舍人弄了些酒菜。卒长囚鱼仔细检查了一番,自己不吃也不让我们吃,只是坐在席位上静静地等着毋择发话。这位来自敌国的人,喝了两口酒,夹了一块割得很方正的肉,嚼三下就咽下肚,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讲起了十四年前那场赵国内乱。

十四年前,天下乱得很,诸侯各有内忧或外患。赵国废太子章及其相田不礼举兵作乱,包围了赵主父和当今赵王,杀死了忠心耿耿的相国肥义。赵主父的叔叔公子成和大臣李兑率领四邑之兵平叛。

年方二十的毋择当时在四邑之兵中服役,在跟废太子的叛军交战时颇为卖力。谁知公子成救出了赵王之后,又旋即下令把赵主父困在沙丘宫里。他当场斩了几个不听命令的军吏,毋择和其他士卒一样只得服从,硬是把雄豪一世的赵主父给活活饿死了。

沙丘宫变,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诸侯常嘲笑我们秦人不怜被车裂的大功臣商君。可是我们秦人也看不懂,他们赵人为何能狠下心来对赵主父见死不救,还给他定了一个毁誉参半的谥号,叫什么“赵武灵王”。

这场动乱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比如,率领五国联军破齐的乐毅将军,本来是被赵主父看好的后起之秀,因沙丘宫变而出走,辗转入燕,成了燕王最信赖的重臣。赵人楼缓和金受不再担任秦国丞相,赵国抗秦派的声音渐渐压倒了亲秦派。咱秦国跟赵国的盟友关系也趋于冷淡,不复赵主父在位时。

公子成在事后做了赵相国,李兑做了司寇,赵王那时还是个小毛孩,朝堂被他们把持着。公子成年迈,不久就去世了。奉阳君李兑权倾朝野,赵王起初也不得不低头。

参与宫变的四邑之兵也得到了奖赏,毋择也做了下级军吏。他跟许多年轻的赵卒一样,对推行胡服骑射、假装使者入秦探查军情的赵主父顶礼膜拜,对这场动乱不知所措,在收拾赵主父那瘦成一把骸骨的遗体时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打那以后,他的饭量猛增,把自己撑得大腹便便,唯恐变成有皮没肉的瘦子。

奉阳君李兑专权时,四邑之兵的地位和待遇都有所提升,毋择的升迁也比代郡边军出身的军吏快了不少。他还参与过诸侯伐齐之前的那次合纵攻秦。燕臣苏秦说服齐湣王不跟咱秦国结盟,改与三晋合纵攻秦。李兑想重复当年孟尝君打得秦王割地求和的伟业,却不曾想诸侯联军各怀鬼胎,齐湣王也只是想撺掇三晋与秦血拼,自己趁机灭宋。

毋择清楚地记得,赵军渡过黄河后跟齐、燕、韩、魏之师在成皋汇合,后来逗留数月谁也不肯西进。李兑得知齐、韩、魏都分别派密使单独与秦媾和后恼羞成怒,思忖再三,自己也派人跟秦将讲和。

毋择是护送使者进秦军幕府的卫士之一,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秦军吏卒。秦兵好奇地看着他身上的胡服,他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锐士的铁胄。当年张仪丞相出使六国时常瞎说我们秦人打仗不戴胄,所以他感到很惊讶。

最终,诸侯各自退兵,攻秦一事不了了之。唯独齐王如愿以偿地,灭了宋国,扩地千余里,但把诸侯都得罪光了。劳师无功让奉阳君李兑的威信一落千丈。

赵王也已经长大成人,以弟弟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为股肱,以廉颇、赵奢两位将军为羽翼,又聘燕上将军乐毅为相国,李兑一党在朝野内外合力排挤下淡出了高层。赵王再次调整方略,致力于恢复赵主父时的赵燕秦同盟。联齐抗秦派失势,太原郡守是为数不多的实权派。联秦伐齐派在朝中和边郡都占得了上风。

秦赵关系修复,对赵王君臣是好事,对毋择却不是好事。赵王多年来没有忘记杀父之仇,对当初参与宫变的四邑之兵耿耿于怀,尤其是中山籍军吏。赵王虽然没有公然清算旧账,却用换防的名义把四邑之兵调离邯郸周围。一批送到了代郡北边,与向赵国俯首称臣的诸胡之师相互监视;另一批调到了与秦韩两国接壤的太原郡,毋择也在其中。

毋择说:“赵国虽大,但山地太多,巍巍太行把疆域一分为三。南之邯郸、北之代城、西之晋阳,一个是国都,两个是故都。三都无不盘根错节,军队也派系林立。我们四邑之兵到太原之后被打散编入各县屯戍。几次与韩国上党军交战,太原郡守总是先派我们啃骨头,让本地兵马捡肉吃。事后论功也多有不平,不少人咽不下这口气,逃到秦国了。”

囚鱼挠了挠耳朵说:“前些年,我这百人队被派到距兹氏数百里的中都县协防。那时朝廷还没跟赵国翻脸,祁县隔三差五地有赵卒来归义。我们平时不是护送归义的赵卒,就是去抓捕企图投靠赵人的逃兵。大家没少跟巡查边卡的小股赵军打斗,一次也没输。”

毋择放下箸(筷子),说:“我也审过一些投诚的秦卒,他们大多是犯了错被发配过来的谪戍军吏,没带来什么有用的情报。里面不乏诈降的奸细,我杀过几个。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秦人放出的流言总是能在军中传开,继而传遍赵国三都?太原郡守本就不待见我等当过四邑之兵的中山人,就因为这些流言,去年已经下令要秘密逮捕我了。若非秦师来袭,我怕是要被绑了压过去。晋阳的狱吏不比你们秦国狱吏下手轻。”

就在此时,城南也突然响起了三声鼓,挂起了一面……四声鼓,两面旗。街道上吵吵嚷嚷,我站在楼上往下望,街道上没有闲人,不参与守城的百姓都躲在家中,只有看守各个巷口的哨兵和少数协助官军盘查行人的小吏。

一队士卒从我们院子前面经过,匆匆忙忙地朝南门跑去。他们有50个人,都披着甲,手持一具弩,背着一具弩,带着两个装有100支箭的箙,是奉命奔警的邬县材官䞣张。他们离开后,骑马的传令兵在城南军营和县廷官署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

城东的鼓声连绵不绝,喊杀声震天。我身旁的老卒说,赵军已经在爬城墙了,这喊杀声仿佛没吃饱饭,远不如我军去年攻城时气势如虹。

卒长囚鱼听到我们的谈话,突然插了一句:“去年可是咱百人队最丢人的一仗。先登之功让别人拿走了,虏将之功也让别人拿走了。本想夺一面赵军将旗,结果死伤了36名同袍也没拿下。都是百战老卒,可惜了。”

毋择说:“我记起来了。去年秦师攻城前,晋阳派来一支骁勇善战的中山铁衣武士百人队协防。人人都和故中山国大力士吾丘鸩一样披铁甲,使一丈四尺长的铁杖。他们在守南门时击败过秦师的先锋,听说最后就在这条街上被一队秦锐士追杀得一个不剩。难道就是你们干的?”

囚鱼说:“这伙铁衣武士个个力大如牛,那铁杖扫过来非死即伤,盾牌都能砸出裂痕。那铁甲真难刺穿,我们的戟才一丈二尺五寸,比铁杖短一大截。寻常百人队的长兵器只有戟,没有比铁杖长的矛和铍,白刃格斗吃亏。于是左校尉派我们了顶上去。我以矛铍结阵前行,让他的铁杖够不着我。再用八石弩在十步之内射其面,即使戴着铁面具,也一击必倒。可惜我们还是折损了不少戟盾甲士。”

毋择用手默默比划了几下,击节称叹:“妙啊。铁衣百人队败得不冤。当年赵主父灭中山国。中山力士吾丘鸩带着铁衣武士军一路杀到赵国中军幕府,主父也是以类似战法将其击败。不瞒兄台,倘若不是中山铁衣武士被调去南门跟你们血战,我未必有机会发动兵变,打开西门放你们大军入城。”

“哈哈,五大夫还是命好!我当时要是快一点击溃这队人马,让我军早一步从南门破城,五大夫怕是只能做俘虏,没机会归义了。”囚鱼笑了一下,旋即感叹道,“那次恶斗死伤太多了。我曾经守函谷、攻伊阙、拔宛叶、围安邑、战济西,我的百人队立功无数,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创。事后我告诫所有人,天下劲兵多多,战法各异,不得因我军强盛而轻敌。”

城南的鼓声也开始连绵不绝了,喊杀声比城东要响多了。毋择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丢下箸说:“不好,晋阳兵也来了,赵将想从城南突破。没想到太原郡守这次真要下血本。”

毋择说完,便猛地站起来,快步向屋外走。我身边的老卒反应快,横戟拦住,我也跟着做。毋择的卫士赶紧过来挡在他身前。老同袍看了卒长囚鱼一眼。囚鱼挥了一下手,让我们放他出门,自己也跟着出来了。

我远眺城南,只见那边浓烟滚滚冲天。赵军在箭头上点了火,天上仿佛下起了燃烧的雨,猛泄向城中的房屋。但城内没起什么大火,偶有零星火堆也很快被协助守城的父老姐妹们铺面。

“幸好左校尉下令早做准备,把粪水涂到城南的房屋顶上。火是烧不起来,但打完这仗,城南大概是要臭个十天半月了,清洗起来比打仗还麻烦。”卒长囚鱼看着城南的方向,话却是说给我这个新卒听的。

过了许久,城东的喊杀声渐渐弱了,我军的鼓声也停了。悬挂的旗帜从六面逐次减少到一面。我旁边的老卒解释道,敌寇退却时挂旗帜的数目与敌寇进攻时是相同的,只是不击鼓,城东的赵军已经退到了护城河之外。但城南的鼓声没断,越发吵闹。我们看到城头上有人在用力挥舞一面画着菌菇的旗帜和一面画着两只兔子的旗帜。

毋择摸着自己的髯,缓缓地说:“让我猜猜,城南守军缺少食物,还需要增兵。”

“看来你也懂秦墨的守城旗语。”囚鱼说,眯眯眼看不出是赞许还是警惕。

毋择说:“当年齐墨帮助中山国对抗过赵主父的大军,我父亲是中山军士卒,曾经见过齐墨弟子做的旗帜,后来说给我听。我只是不确定齐墨的旗语和秦墨是否一样。看来墨家分裂为三派后,有些东西还是相通的。”

不一会儿,运送粮草的牛车在街道上往返不断,大多从西边和北边来,朝南驶去。好几个百人队首尾相连地小跑着从院子外面经过,有的士卒把徽章戴在左肩,有的在右肩。那是左军和右军的标志,我们中军士卒的徽章是戴在胸前的。看旗号,他们是河东郡司马下辖的安邑赦戍卒,持戟甲士和带剑的无甲弩手参半。

过了一个时辰后,车辆依然络绎不绝,但押送车辆的丁男越来越少,披甲执戟或者背着弓箭的丁女多了,偶有一些白发老者和六尺小童。显然,城南的攻防战打得很胶着。赵军不撤退,我军不让步,双方都把更多兵力堆在了南门。受伤的士卒都安置在离城门比较近的地方救治,运尸体的车也不会经过这条街,不知道具体伤亡状况。

我第一次守城,还远离了最前沿,听着两军厮杀的动静,心里塞满了与敌搏命争胜利的渴望,渐渐地有些坐立不安。我忍不住问:“卒长,我们何时出击?”

“怎么,想冲去南门跟敌兵干仗了?”囚鱼左手捧着胄,右手捻着胡须,一副悠然姿态。在场众人里只有他还是松弛的,连毋择等人都绷紧了神经。

“在这里干等着,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难受。”我抱怨道。

“小子,沉住气。沙场瞬息万变,各军要各司其职,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必定会给敌军留下可乘之机。我们要做的就是执行原来的军令,直到新的军令下达。明白否?”囚鱼的眯眯眼射出一道寒光,我有些犯怵,赶紧点了点头。

忽然,中军的号鼓响了,一共敲了十下。这是担任守城大将的左校尉要聚将议事。依照军令,各个有鼓的军吏必须按约定的次序来击鼓回应,特别是平时看守城门的几个军尉。我静静地听着一通通鼓声,井然有序,可是西门尉的鼓声迟迟未能按时出现,执掌战鼓的人按律当斩。城南的鼓声没有停,旗帜未减,但一直很安静的城西方向突然变得喧哗吵闹。

卒长囚鱼脸色一变,立即边带上铁胄边下令关上宅门,让大家准备战斗。庭院里的同袍们把毋择的私属吏卒带进了屋里。敦长派了一个什的人看护毋择等人,剩下40人在院内结成一个小方阵。其他同袍也在囚鱼的部署下各就各位。他们动作快当,队伍分合自如,真不愧是百战老卒,我们这36名新卒只是勉强跟得上,还差得远。

我手持一具弩,像老卒一样居高临下地瞄着街道,等着不知何时会出来的目标。卒长左边的持盾卫士说我呼吸太粗重,放箭时会干扰准头,叫我吐纳气息,把心平静下来。

其实我根本不明白大家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警惕。可眼下人人临战,我不敢多嘴问缘由,怕被责骂。只听西边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名负责传令的骑兵在沿途高喊:“西门尉被叛徒暗害,赵军潜入西门……”他背上插了好几支箭,血流如注,把青马的屁股都染红了,怕是离殒命不远。

中军号鼓再次响起,北、东、南三个方向也依次响起了鼓声。这次击鼓的次数和音律都变了,似乎传达着什么新的信号,可惜我听不懂。

另一名传令兵骑马朝西门奔去,乘的还是那匹血染红臀的青马。紧接着,屯驻在附近的中军左校右部司马派出50骑和200步卒飞奔向西门。片刻之后,50名骑士从城北来,快速转道西行,后面跟着两个河东军的步卒百人队。中军左校好几支部队涌上街头,彻底封锁了城中要道。街道上处处是巡逻的什伍小队。

“连担任‘游阙’的高奴骑士都过去了,攻进西门的赵军怕是不在少数。”卒长囚鱼左边的持盾卫士小小声地说。游阙是用来填补阵型缺口的后备之兵,不是轻车骁骑,就是勇武锐士,轻易不出阵。中军和城北的游阙骑士和步卒都只是抽出一部兵马,也不知够不够把杀入城西的赵军赶出去。

这话顺着风飞入我的铁胄里,我脑中不禁浮现出两军在城头和街巷浴血厮杀的景象。做屯戍卒的时候,我还没亲眼见过三晋的军队,刚成为冗募戍卒就赶上了这次围城。不知这是好运还是歹运?

害怕倒是不害怕,但浑身的血比平时沸腾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只要听到一声令下,大概就会忘乎所以地冲出去,不会记得平时训练过什么,不会记得在战场上一切行动要听号令。倘若真的脑子一热就冲了,不是落单被敌军以多打少揍死,就是以扰乱行次的罪名被军法处置。幸亏军中前辈们一直在叮嘱我,呵斥我,帮我把心神稳住了。

毋择突然发话:“我在兹氏城中任职多年,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若能让我去协助司马梗将军,必定事半功倍。还请囚鱼兄相信我,替我捎话。”

卒长囚鱼没有回他的话,但眯眯眼睁开了,旋即又眯上。他跟左边的持盾卫士耳语了一句,那人就匆匆离去。楼下的同袍们迅速打开大门,在他出去后又马上紧闭大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县廷官署而去,那里原本被大良造用作大将幕府,目前由左校尉代行将权。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门前的街上已经设了拒马和大楯,前三排是佩剑的持弩甲士,后三排是持铍甲士,再往后的队形看不到,被墙和附近的阁楼挡住了。军阵朝西,森严如林。

片刻之后,那个同袍骑马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名骑士和一辆战车。他一进门就朝守在二楼的我们做了一个什么手势。卒长囚鱼的眯眯眼睁圆了,大声喊道:“越人,去请五大夫出来,让他披好甲胄。”他指着我的什长说:“你的人跟我们去,其他人听敦长号令,守住这里,务必保护好五大夫部下的安全。”

我们下楼后,卒长囚鱼和披甲戴胄的毋择一起登上战车,他站车左,毋择站车右。什长和伍长分别带四人护卫两侧,我跟着伍长这队。我起初还像平时护送车驾一样走路,看着老卒们武器朝外、警惕地看着四周,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松懈。攻入城中的赵军离这里还有段路,但是谁也不敢保保证,与敌人勾结的叛徒只有城西的某部守军。一路上都要提防沿途房屋中突然冒出刺客来。

县廷官署在我们那间宅子的东边,相隔大约一百四十步左右。里外都布满了重甲卫士,官署旁边的小巷里还藏有随时待命的骑兵。代行将权的中军左校尉司马梗戴着铁胄,看不出脸型。毋择脱下自己的铁胄,向他行军礼,看着案上的兹氏城地图说:“敢问将军,赵师打到哪里了?”

司马梗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圈,西门附近百步内的房屋都在其中。“西门丢了,但城头还在,敌军想控制住城门周围也不容易。”

“太好了。这两处还没丢。”毋择抱拳道,“将军,我做兹氏都尉时改造过城墙,让工匠在城西挖了两条暗道,一直通到十里外的吕梁山脚下。将军请看,这里,还有这里,表面上是被查封的罪臣家的空宅荒院,实则是暗道的入口。我们可以派精兵从暗道绕到赵师背后……”

“此事为何今日才报?”左校尉司马梗猛然打断了毋择的发言,那浑厚的声音在屋内回荡,震得房梁嗡嗡响。

“启禀将军,在下怕秦国不肯接纳我这兹氏叛吏,才一时糊涂,想为自己留条躲进吕梁大山的退路。可如今军情紧急,容不得在下继续藏私。”毋择深深一躬,看不到脸,但后颈上渗出了汗。

“左校尉,五大夫此计可行,我部愿随他从暗道绕到敌阵后头,打他个出其不意。”卒长囚鱼突然插话。

司马梗一脸不悦,眉毛皱得都快竖起来了。但他没有发作,只是黑着脸问:“你信……你有把握?”

卒长囚鱼慨然道:“只要有五大夫亲自带路,我们冗戍百人队定能克敌制胜!”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睛全睁开了。眼珠很大,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司马梗背过身去,沉默了一小会儿。没等我眨三次眼,他左手轻轻一挥,指向城西,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得,无返。”

“诺!不得,无返!”卒长囚鱼应诺后戴上铁胄,马上带着我们大步离开。除我们冗戍百人队,左校尉司马梗又派出后部司马的400锐士跟着,还给我们发了十面战旗。

出了县廷官署,毋择突然问:“你,不怀疑我?”

囚鱼没回头也没停步,说:“我只是想尽早破敌,让我军少死些儿郎。这样打完仗后,就不用抬那么多尸体,也不用埋那么多熟人了。但愿五大夫不要耽误我和我的人立功晋爵。”

“倘若太原郡守和兹氏县令像足下一样信我,我又何须叛赵?”毋择的眼角流出了几颗泪。

“你背叛了谁,与我无关。我只要百战不殆、仗仗凯旋。别的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卒长囚鱼的眼睛不知何时又眯上了。

毋择带我们到了那个废弃的罪臣府邸。这里离兹氏城西门大约二百步。敌我两军在我们百步之外杀得烟尘四起,看不清是谁和谁抱在一块儿扭打,谁又刺穿了谁的心脏。但满地的尸体和汇入沟洫的血河让我感到战情刻不容缓。

这一处密道的入口在旧粮仓的地窖里。通道比想象中更宽阔,高约两丈,四人并行绰绰有余,还有住人和储藏物资的地方。蛛网很多,地上的积灰不少,只有老鼠的足迹,没有人的。

毋择低声告诉我们,兹氏城的地势和晋阳一样,西北高,东南低。所以他当年想到修两条密道运兵,让攻城的敌军腹背受敌。密道在三年前修好,与太原郡守是连襟的兹氏县令还没调来。

他又说:“赵太原军西备秦,南御韩,南防诸胡。主父大兴胡服骑射,胡人皆称臣,太原军的对手就只剩下秦韩了。你们秦人屡次在黄河结冰时来攻蔺县和离石要塞,晋阳离得远,还没等援军翻过吕梁山,两城就丢了。太原军主力便会屯驻兹氏,等春来冰融,黄河两岸的秦军舟桥被上游的冰凌冲毁,再翻山围攻,夺回二城。”

卒长囚鱼说:“难怪这两城几度易手。所以大良造去年改从河东北上,先把兹氏拿下,绝断蔺与离石的后援。”

毋择点头道:“没错。此番只须守住兹氏,太原郡守休想救下蔺与离石。赵王想与秦国讲和,大将军廉颇、将军赵奢力主伐齐,就连最近因完璧归赵而名声大噪的蔺相如大夫,也认为当前不宜与秦国为敌。太原郡守是抗秦派大臣,真正依附过奉阳君李兑,一败再败,必被庙堂削爵去职。”

我插嘴道:“五大夫想借我们秦人之手报复赵太守郡守?”

“我,别无选择。主和的赵王恨我等参与过沙丘宫变,让我们来挡秦师兵锋,他不怜惜。主战的太原郡守疑我们四邑之兵是赵王用来监视他的棋子。赵国哪一派都不容我等。这些年,分置在各县的四邑之兵已被太原郡守清洗大半。”毋择越说越激动,颇有怨气,但还是压着声音。

“唉!”卒长囚鱼叹了一声,“你把暗道修在城西,分明是为了防备我军占领离石后东进。看来三年前,你还愿做赵国忠臣。”

“我毋择不畏死,只是不愿再打这窝囊的必败之局。”

卒长囚鱼对我说:“越人,让他们挨个往下传令——衔枚疾进。”他说完就咬住了一根小竹棍,开始带头小跑……

终于出了密道,身后就是巍峨的吕梁大山。说来有趣,我的家乡蒲阳和兹氏、离石相去数百里不等,却都说自己在吕梁山下。洪荒以来就存在的吕梁大山与黄河曾为秦晋之界,如今正渐渐变为秦土。我曾听里中长者说,四海之内原有万邦,如今只剩下十几个诸侯国,不知将来天下会不会合成一个国家?

卒长囚鱼大声下令整装吃饭,把我的思绪拉回了阵前。老卒们熟练地给弩调弦,把因长时间行军而变松的行滕重新绑紧,三下五除二啃完了一顿干粮。他带着两个人跑去跟位于后阵的后部司马说了点什么,一回来就让毋择把我军带出山口。

出了山口,卒长囚鱼让我们迅速找地形隐蔽。这里地势高,我一眼望见了远处的兹氏城,攻城的赵军阵型一览无余。城西的护城河被填平了一段,赵军在城墙上架了二十几个云梯,派步卒蚁附攻城。还有一支支百人队等着从已夺的西门杀入,一车车赵卒尸体从城内运出……

传闻中的胡服骑兵在城西和城南之间游走,老卒们说那是在观察哪一边的城防先露败象,赵军大将就会选那一边发起最后的总攻。

“敌军这么多,我们才五百多人,打得过么?”看到密密麻麻的赵军,我不由得有些犯怵。

卒长囚鱼专注地盯着远方,没说话。他身边的持盾卫士老卒轻蔑地看着我说:“笨,谁说我们要跟所有的敌军交手?避实击虚懂不懂?”

“攻城西的是榆次兵,是赵太原军仅次于晋阳兵的主力。打苍龙旗,这次担任左军。快看——”毋择突然两眼放光,“榆次都尉的旗鼓在那。”

在离我们大约一里左右的一块高地上,有个高高的木台,上面站着几个将尉模样的人。木台下方大约二十步外有将旗,以及隆隆作响的战鼓。木台周围约有十三个百人队方阵拱卫,还有百余名胡服骑兵,十乘战车。

“越人,快把这里的情况上报给后部司马。躬着腰跑,别翘屁股,免得让敌兵发现这边有人。去。”卒长囚鱼说完像拍马一样拍了我屁股一下。

我按他说的压低身子,一口气跑到藏在我们身后六十步的山岩后。后部司马听完我报的军情后马上下令:“告诉囚鱼,我部强弩掩护,由他陷阵夺敌旗鼓。”

我领着后部200名持弩锐士回到卒长囚鱼身边。还没等众人伏下身子,敌军又有动作。

赵军的车骑不知何故突然离开,从各方阵之间的间隙穿过,往城西方向扬长而去。赵将让人挥舞将旗,擂鼓的赵卒也变了调,更加急促有力。赵军步卒方阵也依次前移。

卒长囚鱼一直用眯眯眼盯着敌阵,在我呑下第十口唾沫时才对众人说:“敌左军要对西门发起总攻了。车骑已离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列队!”

冗戍百人队眨眼间就整好队型。毋择在一旁啧啧称赞。卒长囚鱼说:“摸过去,夺旗鼓。老样子,弩射三轮就冲。”

我们悄悄摸到距离赵将旗鼓大约七十步左右的山坡上。后部200弩手展开队型,占领视野开阔的位置,齐刷刷上弦搭箭。冗戍百人队以盾和长铍在前,矛戟随后,什伍之间杂以游弩,带着一面黑色战旗。我所在的什负责贴身护卫卒长,他到哪,我们到哪。在我部之后,有后部司马亲率的两个百人队压阵。

赵军压根想不到,身后会突然出现秦军500锐卒。我也没想到,即使掺了我们36名蒲阳新卒,冗戍百人队依然战力超群。

在200强弩的掩护下,我们迅猛突击。赵将卫队促不及防,阵型大乱。冗戍游弩皆射术过人,准确地射杀了不少衣甲异于士卒的敌赵军军吏。只一个冲锋,我们就夺取了赵军的旗鼓。

卒长囚鱼下令组成圆阵,守住旗鼓。他对我大喊:“越人,快击鼓。敲得越乱越好。”我依计行事,猛力乱敲了一通鼓。攻城的赵军各部鼓声很快大乱,方阵的步调也乱作一团。赵卒有的前进,有的后退,有的干脆停下,不知所措。

站在木台上的赵将也不是善茬,立即调遣数百卫兵企图包围我们,夺回旗鼓。后部司马的200重甲锐士火速加入战团,与赵将卫队绞在一起,没让我部陷入合围。但有些回过神来的赵国军吏停止攻城,开始回师救援。数里之外的赵军方阵纷纷整队调头,朝我们这边赶来,形势依然十分严峻。

卒长囚鱼用手一指木台上的赵将,怒吼道:“把他射下来!”老卒们举弩齐射,那赵将及贴身侍卫浑身插满箭,从几丈高的木台上一头栽了下来。

后部司马趁机猛扑过去,割下了赵将首级。他还派人打出了剩下九面战旗虚张声势。卒长囚鱼让大家高呼:“赵军大将已死,速速投降。”他还让掌旗的老卒爬上木台摇旗呐喊。可是那名老卒爬木台时手臂中了一支流矢,旗掉地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原本留在后方的毋择不知从哪冒出来,捡起了我军战旗,三两下爬上木台用力摇旗,扯着嗓子喊:“晋阳军败了!晋阳军败了!晋阳军败了!”

向这边反扑的赵军先是一愣,然后有人带头向后跑了,其他人也纷纷退却。远处的赵军不明就里,但看到这边有十面秦军战旗,在后方压阵的友军潮水般地向南逃窜,也跟着丢盔弃甲。

我跟着卒长囚鱼爬上木台,只见爬云梯的赵卒纷纷往下滑,攻入西门的赵卒且战且退,我军步骑从西门涌出。看旗号是上郡军高奴骑士与河东军的安邑赦戍卒……

左校尉司马梗看到了我们这边的战旗,向赵军发起反击。兹氏顺利解围,赵军死伤数千人,被俘千余人,我军阵亡千余,秩级六百石以上的官吏折了三人,秩级五百石以下的官吏折损二十余人,受伤者不计其数。可惜叛徒殁于乱军之中,无以审问实情,也不知是谁领头。

左校尉司马梗在战后主持祭祀了阵亡军民,设庆功宴,准备给毋择请功。但毋择婉言谢绝了,他说:“我本是兹氏叛吏,不敢居守土之功。”

这次战功让我如愿以偿地把母亲赎为庶人。我记得庆功宴还没结束,大良造就拿下了蔺和离石。赵太原军至今不敢再攻兹氏,毋择预言的没错,反复争夺的局面一去不返了。渑池会后,我也再没跟赵军交手。前些年华阳大捷,冗戍百人队参与了,在武安君麾下。可惜我当时战伤未愈,下不了床。哼,刚进来的冗募新卒经此一战就与我同爵。

兹氏解围之后,毋择被大王召去咸阳,我们与他再没见过面,据说是在哪里做县令。我的老卒长囚鱼,因奇袭有功而升迁,没多久就被调走了,临行前举荐敦长接任。他辗转多年,在好几个边郡任职,如今在蜀郡做备塞都尉,已是秩级二千石的大吏。保举他的是司马梗将军和武安君。

冗戍百人队后来又被朝廷调来调去,随许多将军东征西讨,如今划归河东军,直接听命于郡邦尉。同袍早就换了好几批,还是来自五湖四海。如今从军时间最久的就是我们这批蒲阳冗募戍卒。

我始终不是冗戍百人队中最机智勇敢的锐士。若不是爵位高、资历老的同袍相继被调去各军组建冗募锐士营,我今年还当不上这敦长之职。老卒长囚鱼写信问我的近况,我都不好意思回信。所以,这次我一定要最先攻入义渠王城,亲手夺了义渠王中军的旗鼓,好向他老人家交差。

诸君到时候都别跟我抢啊!这个战功,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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