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二刚
最近这段时间也算是农忙时节，夏季炎炎，热情似火，漫山遍野的花椒树红彤彤，像是新娘换上了红色的嫁衣，在炙烤的烈阳里等待着乡亲们的花轿。
我是三十号抵达的上海浦东，到家的时候已经算是出发了的第三天了，到家的第二天早晨，因为倒时差我睡不着，早早的起来去村里转悠了一圈，感受了一下天然大氧吧，村子的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没见着，像是年久的蝼蚁空穴，妈妈告诉我，原来是乡亲们不到六点就拖家带口已经在地里摘花椒去了，在村口抬头仰望，满山遍野人头攒动，像是一个个屹立不倒的战士，下半身不动，上半身左摇右晃，我知道那是指尖在一束束布满刺的花椒上游刃有余的快速跳动着，花椒是人们每顿食材不可或缺的调料，正是因为种植的辛劳和采摘的艰苦，所以价格也不低，听说今年不好的花椒一斤也在三十元以上，好些的可以达到四十多块，作为村里的主要农作物，也是乡亲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拿大叔家来说，他家花椒有七八亩地，大叔一个人摘不完，所以叫了四五个年轻人在摘，听说工价按照一斤湿花椒三块钱算，一个年轻女子一天也能摘个三四十斤，日进百元问题不大，但我知道那个钱挣的的确不易，让我在烈日下炙烤一小时我估计得晕倒，而她们可以一天站立七八小时，令人可敬，农民的钱其实都不容易，天微亮就下地干活，头顶大太阳也要坚持到正午才吃午饭，下午天气炎热，也要头顶着骄阳在两三点再出发，直到夜色下沉，披星戴月的收工，常年累月下来，岁月都把证据都刻在了脸上、手上，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布满淤泥的指甲，额头上镰刀状的皱纹，它们都是岁月神偷刻下的印记。
爷爷和奶奶也是那满山遍野中站立的一份子，大姑也在，大姑知道爷爷奶奶年迈摘不动花椒，所以特意带着孙女来摘花椒，已经来了有一周了，每天晚上带着孙女来我家睡觉，因为白天的劳累，随便聊几句澡也不洗就早早的去睡觉了，我能理解她的孝心和辛劳。
那天早上我带了些酸奶和甜瓜、馍馍骑着摩托车去帮爷爷奶奶摘花椒，我不太会摘花椒，容易手上扎刺，所以我摘的慢，外加爷爷的地有些陡坡，整个地面倾斜，摘花椒也不太好摘，爷爷奶奶的花椒树不多但也有七八十颗，两个年轻人摘也要个把月，更何况爷爷奶奶年过八旬，而且爷爷的眼睛自从前年起就看不太清了，爷爷多半都是直接剪了树枝带回家里摘，不料刚到地里摘了不到半小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毛毛细雨，摘了的花椒最见不得水，所以一会会的毛毛细雨把漫山遍野的乡亲们都赶回了家，兴许是为了让她们休息一两天。
我让爷爷抓紧回家，雨要下大了，爷爷往自己的背篼里面装了满满一筐花椒，另外还用床单包了些许，我让他不要把床单包的架上背篼，他不听我的劝说，执意要装，背上后爷爷坐在地里站立不起来，让我从后面帮他扶起，我双手抓着背篼扶起的时候感觉大概有五十斤不到，但是爷爷已经背起来很吃力了，突然觉得爷爷老了很多，背不动了，以前一个人随便用担子担一百斤麦子，现在连五十斤也背不动了，从地里走出去到了大路边，我给强行把背篼放了下来，把床单里面包的花椒拿下来绑在了摩托车后面，我背了一背篼骑着摩托车走了，爷爷背了一背篼步行回家了，因为不放心我边骑车边瞄了几眼，爷爷背着背篼身体更佝偻了，远看像是在山间匍匐前进的一个影子，忽而有动静忽而看不见动静，我到家门口等了许久他才到了。
雨持续了一天，爷爷说这是一场期盼已久的甘霖，因为下完雨，花椒会再长几天，会变得更红更好，而且大家也都能休息几天，我看得出来爷爷脸上的欢喜，像个孩子一样。
雨后的第二天，天空放的格外晴朗，爷爷奶奶去摘花椒了，我去县城帮我舅的儿子办了助学贷款，中午回到家去看了看爷爷奶奶，进门只见爷爷在屋檐下独自摘着花椒，我以为奶奶去做饭了就没多想，只想着抓紧帮爷爷摘完剪下来的花椒以便他早点吃饭，过了几分钟还没看到奶奶，我刚要问爷爷，奶奶没做饭吗，不料我转头的一刹那，“一颗布满银发的头躺在草房的门槛上”，这幅场景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吓得我大喊一声，我以为奶奶晕倒了头磕在了门槛上，刚要跑过去，爷爷拉住我说，你别管，你奶奶在睡觉，她在地里晕倒了，今天就没再去摘花椒了，我急忙跑过去看她，她就躺在草房子里面的一堆麦秆上，蜷缩在一起，身躯显得非常渺小，以前妈妈给我说，人快要死了就变的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渺小，奶奶在那一刻的确看起来像极了失去灵魂的躯壳，头恰好放在不高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那一刻我非常的恐慌，我以为奶奶是晕倒了，头恰巧磕在了门槛上，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爷爷怕我着急就边给我解释。
没事，没事，你奶奶在睡觉休息，她每一年都要这么头晕一次，这次是因为站在梯子上仰着头去摘花椒，看见天爷了（天空），梯子晃了一下就晕了，缓一下就好了。
早餐你们吃了吗？我连声问到，因为首先我想到的是因为不吃早餐而低血糖了；
爷爷说吃了，怕我担心，爷爷继续说早晨每天吃的很认真，因为劳动所以必须吃好了再去地里；
我赶紧跑回家通知爸爸，让他去找大夫取药，我拿着体温计又跑过去量了量体温，体温显示正常，奶奶脸色苍白无力，却嘴里还铿锵有力的说着，没事，不用管，我休息一下就好，我每两年就要这么头晕一次。
奶奶一辈子是出了名的硬骨头，生病不看医生、不吃药，再疼也一言不发，曾经就连膝盖骨磕破了也咬着牙不去医院，只要活一天她就活蹦乱跳一天，但今年看起来比往年的确瘦弱了很多，乡间有句古话说的好，“前胸贴后背”，今年的爷爷奶奶几乎都到到了前胸贴后背的田地，而岁月还在无情的浸蚀着风烛残年。
中午爸爸取来药，妈妈做了面，我叫了爷爷过来吃面，爷爷吃完后顺便端了一碗给奶奶，拿着爸爸取的药我再三嘱托吃完面一定把药吃了，奶奶很爽快的答应了，旁晚我怕她又不吃药，跑过去看她，奶奶已经趴在土灶上给爷爷炒菜了。
我问奶奶，头不晕了吗？
好了，没什么大毛病；
奶奶一辈子命苦，但是命硬，我开玩笑说，那花椒还敢不敢再去摘了？
她笑着说，人只要活一天，那就得动弹，不动弹那就要等死了嘛。
奶奶每次说的话都很轻盈、言简意赅，但富含哲理，让我哑口无言，她一辈子就爱和人犟，不按常理出牌；那天傍晚我和爷爷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聊了会天；
爷爷对我说，现在你回国了，我就不操心了，他还说无论走到哪都不如自己的祖国活的自在，让我尽快安定下来买房结婚。
我说，是啊，在国外我总觉得束手束脚，以前没出国之前我的外语老师说过，现在的孩子一出国门就想国，现在我才理解了那句看似简单的话，我们都怕触犯法律，甚至是无意冒犯不知道的法律法规，就连开车也怕被警察Pull Over, 我们也怕歹徒藏在暗处的枪支和毒品，所以大部分国外的时间都是待在家里，顶多和几个附近的同事、朋友聚聚餐，现在回国了，就像三十号那天我踏进边检的一刻，突然觉得那层枷锁不翼而飞，就连浑浊、湿润的空气也觉得是自由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由并不是你生活在民主、自由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是让心灵的枷锁得到释怀，而唯一能解锁的地方就是家乡。
爷爷那天晚上突然给我说他还不想死，要等着看我结婚呢，让我抓紧结婚，如果有可能他还想看一眼我的孩子，那他就是马上死了，也无遗憾了。
说完爷爷嘴里又轻声嘀咕道，“人活超格喽……和我一起的人很多年前都走了，哎……都是命”。
奶奶随声附和到，“人就是那样的，有些人没活够就死了，有些人不想活了还赖活着，你看隔壁村的那个谁已经在床上瘫痪了十年了，还没死，那都是人的命数，老天爷造势好着捏，你想早点死，老天爷还不让，罪要受够捏”。
在庄农人的眼里，人的命运和造化那都是上天定好的，而你所能做的就是沿着写好的剧本顺势而为，活一天就劳动一天、蹦跶一天，我觉得这种对生命的理解也很好，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至少在庄农人眼里生和死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我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逼近风烛残年，生里看死，人就越来越对死亡看的淡，不畏惧，不恐慌，反而很看得开，就像爷爷奶奶在年过八旬的此刻，每当提及这些话题也能驾轻就熟的聊起来，尤其奶奶。
写于2019.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