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有光,则因你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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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卢四毛

我第一次学打台球,是初三,在我们学校附近一条有名的混混街。教我的人是阿泽,他是高中部的老大,也就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坏学生。泡吧,溜冰,跳舞,打游戏,甚至说脏话,都是他教会我的。

教我打台球时,阿泽从背后搂着我,把手覆在我手上,亲自给我示范如何将一个球精准地射向洞口。说实话,这个姿势让我很尴尬。其实阿泽也尴尬,不过没办法,当年很酷的电影里都流行这个画面,又正逢邻校的老大刚好路过,为了装酷,阿泽需要努力装13,而我需要努力配合他装13。

许子曰就在这个时候,直不愣登地冲进台球厅,边喊姐姐边朝我走来。

阿泽愣住了,隔了几秒,开始哈哈大笑,同时笑起来的还有他边上的那帮兄弟。

许子曰底气变虚,却依旧小声但坚定地指着我告诉阿泽,放学了,我姐姐该回家了。

阿泽和他那帮混混兄弟平时打起架来一股凶狠劲,却被许子曰逗得差点笑岔了气,连话都顾不上说了,直冲我摆手,说,晴丫头,赶紧带你家小朋友回家去。

我颜面大失,气咻咻地带着许子曰离开台球厅,我知道那些坏孩子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背影。因此一走到没人的地方,我就朝许子曰大发脾气。

许子曰习以为常,任由我对他大吼大叫,末了,仰头看着我说,姐姐,你以后不要逃课了好不好。

姐姐,不要和那些坏学生一起玩了。

姐姐,和单伯伯一起吃一顿饭吧。

姐姐,你以后不要逃课了好不好。

那一年许子曰刚读初一,背火影图案的书包,尚未发育,个子小小,比我矮半个脑袋,脸上稚气未脱,和我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认真,右脸颊上那个笑涡尤其明显。

那一年我刚认识阿泽,也就是我所谓的“男友”。我努力地挤入所谓坏孩子的圈子,企图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叛逆少女。

许子曰就是我走向叛逆少女路上最大的那个阻碍。所以,不管他在旁人眼里如何干净善良,品学兼优,我都坚决认定他和蒋洁一样,是个虚伪做作的所谓好学生。

2.

许子曰是住在我家对门的邻居,小我一岁半,从小管我叫姐姐。小时候我拉他陪我一起上树粘知了,一不小心把他推了下去。他摔得头破血流,我吓得嚎啕大哭,结果他反而安慰我,回了家也撒谎说是栽到水沟里了。

零花钱不够,我们合买一根巧克力冰棒,我骗他外面那层巧克力豆吃多了会长麻子,为了不让他长麻子,就都给我吃好了。每次他都深信不疑,感恩戴德。

再长大一点,我们读同一个小学,他每天早上和校车司机磨嘴皮子,让人家多等我五分钟,我就这样连续好几年每天多赖了五分钟的床,直到小学毕业。

上了初中之后我放学得晚,还在读五年级的许子曰每天下午放学后都骑单车来我学校等我。我坐他的单车回家,夏天在后座打着小洋伞吃冰糕,冬天把手捂在暖水袋里听音乐,看着他在前面哼哧哼哧卖力骑。班上的女同学都认识许子曰,都说好棒啊单晴你有个这么乖这么好的弟弟太羡慕你了。

当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初二那年的暑假,我跟着妈妈搬出住了十几年的大学家属楼,换成蒋洁她妈,我爸的初恋,住进来了。同时跟着住进我家的当然还有蒋洁。

我妈不让我见这对母女,但我还是趁她不知道时见到了。一路上我都在盘算应该借口哪本书搬家时忘拿了,一进门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多尴尬。

我爸,蒋洁她妈,还有对门的许子曰一家,围坐在客厅中央,正其乐融融地分吃一个生日蛋糕。美丽的寿星蒋洁端坐在客厅角落的钢琴前弹奏一首曲子,大人眼里流露出赞许的认可,可我只注意到放钢琴的那个地方原本放的是我爸的书柜。我妈曾多次觉得这个书柜太占空间,想挪出去,我爸都不同意。

而现在,那地方摆放着一架钢琴。蒋洁坐在钢琴前,如公主般优雅。

我维持住最后一丝礼貌关门告辞,一出楼道就疯狂往外跑,不管我爸如何在后面又喊又追。等后面的声音不见了,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跑到了铁轨旁,脸上是被风吹干的泪痕,眨一下眼睛,就紧绷绷地疼。

一转头,居然看见了许子曰。他沉默地站在我背后,额头上有跑出来的细密汗珠。仿佛急于寻找一个出口,不等他说什么,我就冲他大哭大闹,乱发脾气。我问他为什么不和我一国,为什么要去给蒋洁庆祝生日,吃她的生日蛋糕,还把那串贝壳风铃送给了蒋洁。

蒋洁房门上挂的那串贝壳风铃,是我和许子曰一起做的。我爸的学校每年都组织教职工旅游,有一年是去海南,我和许子曰在沙滩上捡了一下午贝壳。我们千辛万苦地把它们洗干净带回家,串成风铃,本来他一串,我一串,后来我的那串因为打赌被我输给了同学,于是许子曰的那串就成了孤品。为此我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贝壳在,他在,贝壳亡,他亡。

谁也没想到,物是人非,我和妈妈离开了,贝壳风铃也被许子曰送给了我当时生命中最讨厌的那个人。我在意的从来不是风铃,而是那些不知何时就突然逝去的岁月。所以,无论许子曰如何百般解释,就在那个午后,就在那个有着我和他共同童年回忆的废弃铁轨旁,我当着许子曰的面狠狠抹了把眼泪,然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许子曰,以后我们绝交。

许子曰口内仍低声叫我姐姐,只是表情受伤又错愕。而我看着他的表情,居然滋生出一丝报复般的快乐。

3.

暑假一过,许子曰上了和我一样的附属中学。他更加卖力地每天到初三教学楼等我,一看我出来,就傻笑着冲我招手,我每次都装作没看见他。

他在课休,课间操,还有体育课的时间找我,像以前一样叫我姐姐,想和我说话,都被我冷冷打断,或者讽刺一通。大概被我气到,他终于消停了一阵,不再烦我。

父母之间的事成了我叛逆青春正式到来的催化剂。我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每天蹲点去找那个传说中高中部的老大阿泽。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泽站在他们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地问我,你真要做我的女朋友啊?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之后便顺利成了阿泽备胎女友团里一个打酱油的。

但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小道消息传到初中部了之后,我被众口添油加醋地描绘成“大哥的女人”,新闻热度和牛掰程度直逼我们初中部校花蒋洁。

有人说看到阿泽帮派和外校的打群架时,我穿了套露肚脐装在旁边跳着舞摇旗助威。有人说看到我穿着校服在高级西餐厅和阿泽共进烛光晚餐。还有的更离谱,说我被阿泽争风吃醋的前女友挠破了相——其实,只不过是额头上一颗痘痘被我自己抓破了,怕不好看才贴了个创可贴。

看多了言情的低年级小学妹把我当言情剧女主似地谈论着,我毫不避讳,流言越猛我越高兴,我相信它们总会传到许子曰的耳朵里,这样一来,我爸就会知道。

我爸知道了,再表现出个什么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结果,我爸有没有痛心疾首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在此之前我从没发现许子曰的个性中居然有如此坚韧执着的成分。真的,哪哪都有他,只要是我和阿泽这群人在一起,十之八九就会被突然冒出来的他给扫了兴。

久而久之,连阿泽的小弟都常对我打趣,晴姑娘,你家那个没断奶的小朋友怎么几天没来找你了呀?

我觉得很丢脸,央求阿泽帮我吓唬吓唬许子曰。

是的,吓唬,我的本意不过如此。所以当哭得梨花带雨的蒋洁找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让人把许子曰打得这么重时,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件事后,许子曰果然很久都没来烦我了。

初三最后几次看到许子曰,都是在放学后的路上。他和蒋洁并排骑着单车,往同一个方向回家,看上去有说有笑,阳光快乐。

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邻居,不过,这已经是回忆了。

4.

升上高中后,我本以为可以有更多时间跟着阿泽他们那帮人出去玩,但不知为什么,他不仅解散了自己的兄弟帮,还和之前所有牵连不清的莺莺燕燕彻底分手。

虽然我一直对外自称是阿泽的女朋友,但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其实我就是一跟着他们混吃混玩顺便冒充小太妹的拖油瓶。要不然,怎么能在传说中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快的阿泽身边待这么久,居然都没被甩掉?

彼此熟了后,阿泽也经常拿我以前厚着脸皮蹲点找他的事戏谑我,可私底下他对我挺尊重也挺关照,虽然嘴上开玩笑说我是死皮赖脸自己赖上来的女朋友。

我没想到他会吻我。

那是很轻很短的一个吻,就在我们班外面的走廊上。他说他要离开学校了,所以来和我告个别。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导致说出的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呆呆地问阿泽,你和每个女朋友都要像这样一样告个别啊?

他笑笑,俯身对着我的耳边小声说:晴丫头,等着啊,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转身离开了,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学校见到阿泽。

更糟糕的是,阿泽的所作所为全被蒋洁和许子曰不小心看到了。

那天是我爸的生日,他们俩专门来我教室找我,想说服我回去吃一顿饭。

“单晴,你真的很让人失望。”许子曰对我说。

我发现他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个子长高了,声音变粗了,眼神也多掺杂了点什么,甚至不知从何时起都不再叫我姐姐了。只有右脸颊上那个淡淡的笑涡一如既往,连生气的时候都有。

我心里漫过一点小伤感,但很快就因蒋洁而消散。这个可人儿,拉着我的手劝我回去吃顿饭,因为“单叔叔真的很想你”。

就因为这句话,我内心那个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小恶魔被唤醒了。只记得那天我冷冷甩开蒋洁,极尽所有我能想出来的恶毒语言对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小三女儿”冷嘲热讽,直到她红着眼睛跑开。

“单晴,蒋洁姐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这样?”顿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懂,永远都不懂。”

而我那时就真的如许子曰所说,什么都不懂。

5.

差不多有整整两年,我没再和许子曰还有蒋洁说过话。

少年时的疏远又纯粹又尖锐,也许一开始只因你觉得你们不是一国的了,可越到后来,越发现有什么东西已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

在校园里多多少少总会碰到他们俩,不是在单车棚,就是在食堂,又或者是在校门口的小吃街。有一次我经过我们高三教室外的走廊,和许子曰迎面相向。在那短暂的擦肩而过的间隙里,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干脆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心里疑惑他一个高一的为什么来高三的走廊。

直到我路过蒋洁的教室,看见蒋洁和两个女生趴在走廊栏杆边打打闹闹。蒋洁抵御着来自闺蜜的八卦追问,满面羞红地解释说“都说了子曰是我邻居啦,他只是来找我借本书。”

我这才后知后觉了解到,原来上了高中后的许子曰变得这么有知名度。高大帅气的校篮球队前锋,温文尔雅的数学竞赛种子选手,让很多女生怦然心动高谈热议的白衣少年。

那时我刚从外地的美术训练班回来转战文化课复习,第一次产生努力抓住某样东西的强烈愿望,因此对外界事情知之甚少。可以说这是梦想,但也可以单纯认为是,我不想让我妈因为我,在蒋洁她妈那里输尽最后一丝尊严。

年级大榜最前面蒋洁的名字,在我看来异常刺眼。

没想到在这种关头,受了我两年白眼的许子曰突然来找我,还主动提出要帮我补习数学。一开始我没答应,因为答应就意味着妥协。许子曰为此又像以前那样对我围追堵截,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在数学这科上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帮到我。

后来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但不是因为许子曰眼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期待,更不是妥协。

而是因为我发现了蒋洁的秘密。

很偶然的一次,我看到蒋洁往我们学校的涂鸦墙上写什么。出于好奇,我特意等她离开之后去偷看,这才发现了一桩隐秘的少女心事。

子曰子曰子曰,小小的娟秀的笔迹,写的全是这两个字,一共写了11遍,明明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上去却那样触目惊心。

我敢保证,她写的是许子曰,而绝不是语文书上的那个子曰。

6.

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和许子曰冰释前嫌。他每天拿着几张高三数学试卷,堂而皇之地占满我最后仅剩的高中时光。大课休时跑过来送水果饮料和自己出的题目,午休时间打两人份的饭送到我的教室,两个人一边扒饭一边讨论数学大题。高一学生晚自习下课早,他每天先摸黑打上两场篮球,时间一到就等着骑车送我回家,美名其曰充分利用路上时间帮我记公式。

夜风绻暖,繁星映着树影,虫鸣衬着夏夜,许子曰背上T恤的微微汗湿让我觉得既真实,又遥远,还有一种不知缘由的莫名温柔感。

我在某个方面迟钝了十八年的领悟力,于刹那间苏醒。于是,那些所有曾经或被我记住或被我忽略或让我感到疑惑的东西,在那个时候纷纷有了答案。

比方说目光,那些每次投向我时都欲言又止的幽深目光,即使被我甩在身后依旧拥有温度的目光。比方说那些巧合到过于离奇的偶遇。你当然可以说他有时候是真的有事来找蒋洁,但我和蒋洁的教室也的确只有几墙之隔。或者再往前一点,那年他背着火影图案的书包,尚未发育,个子小小,不知怎样才费劲找到我所在的台球厅,毅然决然冲进去用很小却很坚定的声音对混混阿泽说,放学了,我姐姐该回家了。

“你等我两年好不好,就两年,好不好?”

最后一门一结束,我嗨歌嗨到半夜,和同班男男女女互相勾肩搭背唱着歌走出KTV,一下就被等在KTV门口的许子曰给截住。我醉醺醺地用双臂架着他的脖子,嘻嘻哈哈捏玩他的脸,东倒西歪地往他身上乱靠,他的眼神始终清凉如水。

其实我在装醉,其实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许子曰身后的蒋洁,我知道是她带许子曰来找我的,只有她知道我们班聚会的地。我还看到,许子曰最后抱着我问出那句话时,蒋洁眼睛里巨大的惊诧和失落。

正中我下怀。

我靠在许子曰肩上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得意地看着蒋洁笑。

没人发现我的小心思,尤其是许子曰。就因为我那一声胡乱的轻飘飘的“嗯”,他兴致勃勃地打了两年的鸡血。那两年我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叛逆,不张扬,和以前那个跟着阿泽胡作非为的小太妹一点儿也不一样。

许子曰常常偷给我打电话,内容从“我想你,你想我吗”到“再等等,我马上就追到你的城市了哦哈哈”。然后每次都被我用“安啦你,早恋娃快点滚回去学习”来收尾。

挂了电话我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留黑长直,给小朋友当美术家教,在学校三点一线,每天乖乖背着画板去画室练习,或者安安静静听课。

脱离了高考束缚之后的蒋洁也像换了一个人,她以最高分考进历史系,入校后又排演话剧又身兼艺术晚会钢琴选手和主持人,迅速跻身我校知性才女型校花行列。只不过,尽管追求者无数,却始终给人一种周身寂寥的感觉。

说来也好笑,我视蒋洁为天敌,没想到却成了高考黑马,阴差阳错地和她念了同一所大学。大概上大学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重生与成长,所以我和蒋洁难得默契一回,双双失忆,对于既往不咎。外人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只觉得我们是要好的高中同学。就是那种偶尔会约着一起去食堂吃个饭,逛个街,甚至放假一起坐火车回家的那种要好。

但无论怎么努力,始终有种微妙的东西横阻在我和蒋洁之间,我和她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点破。只有许子曰心思明澈,什么也察觉不出,还傻乎乎地一直想要从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在这座城市和阿泽相遇了。

那是大三的夏天,在一家很有名的火锅店,我和许子曰一起给蒋洁庆生。正吃到一半,我去前台要饮料,忽然被人从肩后轻拍了一下。

“晴丫头!”

回头,看见一个一身军装的年轻男人朝我笑。我盯着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这个人就是阿泽,在那瞬间我险些尖叫。

阿泽懒洋洋地靠着柜台,抱着双臂,好笑地看着我,眼睛里是柔和又亮晶晶的光。

我语无伦次地和他聊了几句,互道近况。中间沉默了半晌,恰好是许子曰打来的电话,说他帮我烫的牛肉卷已经可以吃了。我挂了电话,阿泽仍旧笑着,漫不经心地问我:“你男朋友?”

我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又问:“他就是以前那个天天到处找你的小屁孩吧?”

我脱口而出:“他现在才不是小屁孩!他……”我憋得满脸通红,却突然语塞,只发觉阿泽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那天之后我一直混混沌沌,好像周身轻飘飘踩在云彩上,不知归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我发誓,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

我想赶走这不知所以的慌乱,因此更频繁地和许子曰腻在一起。他的理工大学就在我们隔壁,一般我都是等他下课后来找我,我很少主动去找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出现在许子曰的宿舍门口时,他正包着浴巾擦头发,被一帮男生起着哄拽出来,一见是我,整张脸都笑得亮起来。

“晴晴,你怎么来了?”

他的表情很惊喜,小水珠沿着湿哒哒的发丝滴下来,他满不在乎地胡乱抹了一把,拉拉我的手说:“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六月明媚的校园,小道旁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细碎花朵,夕阳铺天盖地洒下来。我坐在许子曰的单车后座,环着他的腰,单车晃晃悠悠,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们都是快乐的小孩,许子曰叫我姐姐,住在我家对面,我的世界里还没有蒋洁。

我忽然有些难过。

吃完饭,许子曰送我回学校。路过图书馆前的小花园时,我拉他陪我一起坐在长板凳上看星星。

这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情侣约会场所,置身花草和繁星中,连呼吸的空气里都漂浮着些许甜腻。我靠在许子曰肩膀头,问他,许子曰,我们永远都会像现在一样吗?

“当然,我们永远都会这样。”他指着天边,说:“看见了吗晴晴,那是北极星,它是永远也是唯一位于正北方的星星,永远不会改变。而你是我心里唯一最爱的女孩,也永远不会改变。”

谢谢你,许子曰,可是也对不起,许子曰。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存在永远,也许从前我也相信过,再然后便不信了。因为曾经妈妈的永远是爸爸,爸爸的永远却变成了别人。

可是许子曰,就算这样,我还是感谢你,因为至少你在那一刻,让我相信了这世上真的有永远。如果有可能,我是多么希望也能成为你的永远。

我瞬间靠过去,紧紧搂住许子曰的脖子,用嘴唇贴着他的嘴角。他先是愣住,继而也拥住我回应。

我自始自终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图书馆大门。如我所料,她准时出来了,很好,她背着包包,沿着花园这边慢慢走近……很快,她就看到了我们。

我推开许子曰,清咳一声,而后笑着转向路边的蒋洁:“嗨,你刚从图书馆学习完出来吗?”

她身上沐浴着苍凉的月光,微笑着“嗯”了一声,笑容下是只有我能看出的心碎与失落。

许子曰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哈哈,“蒋洁姐,真巧啊。”

我当着蒋洁的面,自然而然地牵住许子曰的手,笑着说:“下次放假我们三个一起回家吧,正好派他抢票背行李,哼哼,别便宜了他。”

许子曰嘻嘻哈哈地表示愿意效劳,我和蒋洁也相互笑着开玩笑,像一对真正的好姐妹。可有些事,许子曰永远不懂。

可是我懂,蒋洁也懂。

8.

日子还是这样平静地过,我和许子曰一如既往甜甜蜜蜜,尤其是在蒋洁面前。我觉得这并无不妥,唯有许子曰私底下和我构想关于我们未来的美好蓝图的时候,看着他干净的眼睛,我的心底会生出一丝不忍。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我没法控制。自从上次遇到阿泽后,我就隐隐感觉到身后有道追随的身影。

我知道他终究会来。

这天许子曰送我回宿舍,他刚一走,阿泽就从边上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

这次他没穿军装,但即便是普通的便服,他也穿出了英气挺拔的味道。

几年过去了,每个人都多少有了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变成了鼓,一下一下,撞击得很快。

我努力平复那鼓声,微笑着看向他:“阿泽,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公寓?”

他眯着眼睛,不答,反而说:“你真的和那个小跟屁虫在一起了。”

“不许你说他是跟屁虫,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我以前也是你男朋友,还是被你赖上的。”他得意地看着我笑。

被他抢白,霎那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以前跟着阿泽当拖油瓶的时光,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带他去学校外的夜市吃小吃,聊了很多以前的傻事,期间阿泽的目光一直扫视我,我却故意视而不见。最后临走分别前,他拉住我,逼我和他的目光对视。

他说:“晴丫头,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

我抽出他的手,笑笑,“当然,反正你现在被部队调到这座城市了。阿泽哥,以后你想来我们学校玩了就直接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他眉头紧缩,沉沉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还是说,你忘了?”

我没忘,我在心里说。可我什么都没说。见我不说话,他突然把我一把拉过去拥在怀里,我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听见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而无奈:“你根本不喜欢他,傻丫头,别骗他了,也别骗自己了。轻轻松松地活着吧,有我在,以后谁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天告别后,一转身,我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掉出来。

9.

亲爱的许子曰:

    也许你再也不能原谅我,但我还是想说,你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所遇到过的最美好的少年。

不管我多么自私,多么任性,欺骗,隐瞒,伤害他人,可这句话,我是真心的。

你是最干净纯粹的存在,从你明明自己摔得头破血流却反过头安慰我,从你陪我爬树粘知了,从你骑单车载我上学放学,从你冲进台球厅找我,从你叫我姐姐,然后露出两个细小明媚的笑涡开始,我就知道了。

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先是因心里的恨与委屈迁怒于你,长久只给你冰冷的背影,其实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蒋洁也从没做错过什么。

再然后,我利用了你,也欺骗了自己。

我喜欢当着蒋洁的面,故意指使你帮我夹菜剥虾倒饮料,我只来得及观察她眼里的黯然,却忽略了你为我做这些细微琐事时的开心。

高三那段时间,你在我们教室帮我讲题,偶尔瞥到蒋洁路过门口,我就故意把头挨得离你很近,不管你是否紧张地脸红。

你毕业后的暑假,我们一起去高中母校散步,我要你在操场的涂鸦墙上写“许子曰喜欢单晴,永远不分离”,就写在蒋洁曾经写过的那个位置。

可最终我们还是分离了。

许子曰,你数学一向那么好,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你很聪明。可饶是这样,你却没有发现,从来都是你在说“许子曰喜欢单晴”,我却从来没有正式地说过哪怕一句“单晴喜欢许子曰”。

对不起,因为我啊,一向是这样一个自私狡猾的坏姑娘。

可是亲爱的许子曰,请你相信,这个坏姑娘曾经真的也有过那样的时刻,比如在你指着北极星告诉她,世界上的确存在永远的那一刻,她真的真的有想过要成为你的永远。

可我还是失败了,原来喜欢这件事,好像并不能完全交给大脑控制呢。

是的,你一定猜到了,我喜欢阿泽,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了。从我第一次冲到他面前小孩子般赌气地说要做他女朋友,而他站在温柔流淌的夕阳光晖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时,我的心脏便突然开始变成了轰隆轰隆不断震动的鼓点。

这世上很多事都巧得令人啼笑皆非,原本只是想跟着高中部老大做叛逆少女的我,却真的喜欢上了我的“男朋友”。

我跟着他去泡吧,溜冰,跳舞,打游戏,故意偷偷气走他真正的女朋友,学他说脏话,在他打架时帮他加油,因为他而被别的女生教训,他从一开始的爱理不理,到任由我像小尾巴一样缠着他,再到放出狠话不准任何人欺负我。

但他也只是接受我赖在他身边,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我是他的女朋友,并且照旧一个接一个地换女朋友。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觉得我很烦,再也不想见到我。

我不信,以为这和平常一样是玩笑话,却没想到他是来真的。为了防止我烦他,甚至还一把解散了他的兄弟帮,彻底不给我任何缠着他的机会。

为了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我也赌气再不去找他。果然,慢慢地,就疏远了,此后除了他离开学校前特意找我,给我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和一个清淡的告别吻外,再无其它了。

是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年我爸因我的叛逆独自去找了阿泽。我爸求阿泽离我远点,别害了我,阿泽怎么回应的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从那次开始逐渐疏远我。再后来,他毕业前就提前去了部队,考了军校,提干,想方设法调到我所在的城市。这些年我们毫无联系,他却了解我的所有动向。甚至调动成功后,他早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来我的学校见了我几次。那次火锅店的“偶遇”,也不是巧合。

年少的时候不懂喜欢,以为那只是青春里的执念,直到这些年经历了高考,毕业,上大学,面对周围许多别的男生的示意,我才明白,原来心里的那簇摇摆闪动的火焰,它从来没有熄灭,它仍旧灼灼燃烧,它能把想念和记忆烧成荒原。

所以,当我重新遇见阿泽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了。

所以,那天和他告别后,我一转身就落泪,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你,子曰。

因为我明白,我再也不能继续欺骗你,假装我是你的永远了。

我终究还是伤害了你,也伤害了蒋洁。

亲爱的许子曰,如果有可能,我是多么希望,余下的漫长一生里,你将遇到一个如你一般的,天使一样的人。

就如同你,曾是我尖锐晦暗的青春里,那道如同永昼的光。

番外:

清白的晨曦中,清俊的少年捧着信纸,笑得苦涩又安心。他从小就被所有人夸赞聪明,只有她,从来都只把自己当做傻乎乎的邻居家小弟弟。

所以有些事,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比如当年她告诉自己,冰棒外面那层巧克力豆吃多了会长麻子,他其实心知肚明,却还是故意顺着她的小技俩,把巧克力豆留给她。

比如他早就察觉到她喜欢那个高年级男生了,所以当对方带人来劝他不要再缠着她时,少年热血促使他将这场和平的谈判变成见血的混战。

比如因为嫉妒,他甚至还当了自己最不齿的告密者,促使单叔叔亲自出面去找她喜欢的那个男生。

比如蒋洁特别喜欢那串贝壳风铃,他也只舍得在她生日的那天借给她玩。

比如他拒绝蒋洁的告白后,被她告知“单晴是为了报复我抢了她爸爸才答应你的”,他也只是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如果我有光,那么也是因为你曾是照亮了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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