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 贾奉雉(卷十)
《贾奉雉》是《聊斋志异》科举类题材的代表作之一。贾奉雉每试必败。一日，偶遇一书生姓郎，意气相投。郎赠贾范文及模拟题目，贾据此习作，皆不满意，乃以他人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之词句，戏缀成文，郎甚喜，又在贾背后以毛笔写符助其勿忘。秋闱果然中举，然而心中愧耻，欲隐遁山林，郎慨然引荐。贾入山中，顿觉神清气爽，夜晚妻来，师以其不舍凡尘，怒而逐之。既归家已是百余年后，妻昏睡多年，忽然醒来，老宅年久失修，暂住次孙家。贾自山中归，通达人情，遂登进士，官侍御。后因曾孙强抢人妇而遭弹劾，充军辽阳，始悟一生孜孜以求之仕途不过是迷梦一场，堪比地狱境界。乃与妻踏上发配之路，至海，郎以巨舟接引而去。
贾奉雉有感于封建科举制度的怪诞与黑暗，喟然而叹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
《贾奉雉》一文对山中月夜的描述神秘脱俗，黑暗与月光中都弥漫着惬意与舒畅，散发出作者无尽的浪漫气息与艺术魅力。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称姓郎，风格飘洒，姿如神仙，言谈幽默，谑而不虐，因邀俱归，取出备考的课艺诚恳求教，郎读之不甚称许说：“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说：“奈何？”郎说：“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学者立言贵在不朽于世，即使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过誉。如此以拙劣之作猎取功名，虽登高位，犹为低贱也）郎说：“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则已，不然阅卷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身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参加乡试），贾又落第，悒悒不得志，益发悟到郎之所言，遂取前所指示的一二篇范文勉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此等滥文可以为范吗？
又三年，考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郎出模拟题七令贾作文，隔日登门，检查课业，不满意，令复作，作完，又疵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葛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叮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衷，转瞬即逝，便受笞楚，不能复忆之也。”郎端坐案头，令贾自诵一遍，又使袒背，以笔写符说：“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乃去。验视其背，墨迹深入肌理，濯之不去。
入考场，郎所出七题全中，回思所作诸文，茫不记忆，唯戏缀之文，历历在目，然把笔如剑，终以为羞，欲稍作改易，而颠倒苦思，亦不能更动一字，日已西坠，只能默写而出。
郎候之已久，问何至暮也，贾以实告，即求去掉符咒，视之，已漫灭矣。贾回忆场中情景，恍如隔世，大奇，因问郎，你有如此神术，何不自谋，这不就是你说的“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吗。郎笑曰：“某唯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读此等文也。”于是邀贾次日至家小酌，贾说：“诺。”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非本意，怏怏自失，无心访郎，恍惚而归。榜发，竟中经魁，复阅旧稿，汗透重衣，不禁自念：“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正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闷也？”贾说：“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以目不忍视之文章中试，犹如以金盆玉碗贮狗屎也），真无颜出见同道，行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说：“此论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即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躺）来之富贵乎？”贾欣慰，留郎过宿说：“容我思之。”天明对郎说：“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参见。叟说：“来何早也？”郎说：“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此人入道的念头已经坚定，望加收于班次）”叟说：“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排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舍虽小亦整洁，但户无门扇窗无棂，内唯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笔直而泻，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于是寂坐，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须将此身并置度外”于是收神凝坐，虎似知有其人，循门而入，近榻而止，气咻咻遍嗅两足及股。少间，闻庭中嗷嗷有响动，如鸡受缚，虎急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说：“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仙师试探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狎亵唯恐婢闻，私约一暗语曰“鼠子动”则相欢好，此时此刻，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怎么来的，回答说：“郎生恐君孤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又因贾出门不相告甚是嗔怪，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东方泛白，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与叟入，叟举杖杖郎，便令逐客，郎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想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别，相见行有日矣。”为贾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已在眼前，料妻步弱，必定滞留途间，疾走一里，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心始骇异，忽念东汉刘晨、阮肇入山采药，迷不得返，遇仙女相救，停留半年，及返家，邑屋改异，无复相识，此情景与书中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拄杖出，贾作揖出迎，问贾某家在哪，翁指其第说：“此即是也。得无欲闻奇事邪？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得知自己中举）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待后穷困，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覆屋脊。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此奇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山中一瞬，人间已是三世矣，对老者说：“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长孙已死，次孙祥也已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泣涕涟涟，呼贾而去，老屋残破，暂入孙舍。男女老少奔入屋内，济济一堂，皆是曾孙玄孙，全都是陋劣少文（以贾奉雉的标准）。长孙媳妇吴氏上街沽酒，具藜藿，又使小儿子果夫妇与己同室，扫除屋舍，请祖翁姑来住。贾入舍，烟尘弥漫，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
长孙、次孙分供餐饮，饭食尤乖。乡里以贾新归，日日邀请，而夫人恒不得一饱。长孙媳妇儒士之女，谨守闺训，承奉孝敬一如既往，次孙祥家供应渐疏，有时受嗟来之食，贾怒携夫人出村，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开馆授徒，聊以谋生，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按时馈赠而祥父子绝迹矣。是岁贾重新考入邑庠，邑宰推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用稍裕，祥又渐渐出现，贾唤入，计从前所耗之钱粮，出金偿还，斥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氏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子杲颇慧，使与弟子共操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升三级，登进士。又数年，官拜侍御，出巡两浙，一时间，声名显赫，声伎满前，歌舞楼台，令人称羡。贾为人孤傲，不媚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次上书，请求归园，未蒙恩准，未几而祸作矣，先是次孙祥之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与往来，然皆窃余势以作威，横占田宅，乡人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颠倒事实讼于官，乡人又集资助讼，传扬于京，弹劾贾的声音不绝于耳，当道权臣纷纷指贾纵孙行恶，贾殊无以自剖，被囚经年。祥及次子皆惨死狱中，贾奉旨充辽阳军。
杲入泮（庠序）已久，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托付之，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
贾说：“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而（刘晨、阮肇与仙女结缘，及归家已过七世。我一生致力功名，疏忽妻儿，至此才知孰轻孰重，造孽于亲爱之人）。”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大作，虞侯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小憩。贾一见惊喜，纵身跃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距已远，遂羞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布匹）于水引救而去。解差命船工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一仆一媪还在岸边，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陈际泰，明末古文家，68岁中进士）在闱中，书艺（试卷）既成，吟诵数遍，叹曰‘亦复谁人识得（这谁能看懂）’遂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因为考场的作文不如平时诸稿）。贾生羞而遁去，盖亦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真是个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